嗬,星惘肯定是大失所望了吧。


    沈猶珩的腳踩住星惘的衣擺,隨後轉身,放慢腳步。


    她來的路上早已細細想過,如果說有誰是知道她把木牌放在哪的,那最大的可能,便是星惘。


    她由此回憶道星惘在早晨時,站在窗前的身影,而隻有他才有立場藏匿自己的木牌,作為屢次落第的考生,對於來路不明的同僚,自然是多一個不如少一個,對嗎?


    沈猶珩麵色漸冷,星惘,我等你後悔。


    她嘴角微微上揚,旋即留下一臉愣怔的星惘,大步而去。


    她的考室在回廊盡頭,她環繞打量了一番室內,窗戶封緊,桌案上隻有燃著的長明燭和墨塊,紙筆。


    門口的宮女笑著對她躬身。


    “公子,如有需要,直接呼喚奴婢即可。”


    沈猶珩低頭還禮,隨後坐在了桌案之前。


    大約還有一小柱香的時間,就要開考了。她慵懶地靠在椅子上。


    “嗡——”


    鍾鳴。


    沈猶珩低頭掃了一眼試題,隨後閉眼沉思。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她旋即睜眼,有些漫不經心地挪了挪位置,又閉了眼,並不急著策論。


    直到宮中的那口鍾鳴過了三道之後,已是午時了,她才悠悠睜眼,隱隱約約聽到外邊有人在大聲喊冤,抬頭喚那侯在門口的宮婢。


    “外邊何事?”


    那宮婢並未進來,隻是隔著房門回答道:


    “回公子,有一個叫做星惘的考生,因為作弊被逐出場了。”


    沈猶珩無聲地笑笑,星惘,你可後悔了。


    她前邊用腳踩住他的衣擺,實則是把四書五經的名篇印在了他的衣擺上,這般明顯的作弊,不被發現才怪,是嗎?


    她淺淺抬手,握筆。


    “策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論”


    “古曰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而今之本性,莫過於君臣帝民之道。”


    “嚐有人言,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和萬邦……”


    她不再停筆,揮毫起股。


    ……


    擱筆。


    沈猶珩走出考場,外邊朝霞映襯著那祥雲光芒萬丈,她長舒一口氣,也不知道自己臨時抱佛腳的努力有沒有用。


    那句古言“克明俊德”也是崇明教給她的,記得當時他給她講解那本《君臣策》時就專門提到了這個句子,還一本正經地告訴她這句偈言要永遠記住。


    她記得自己當時隻是不屑地撇撇嘴,但那句話,終歸是記住了。


    其實真要說起來,崇明還是教給了她很多東西的。


    從《君臣策》裏的為臣之道,再到《布衣》裏的百姓疾苦,還有《汜方》裏的治國應對之道。


    沈猶珩搖了搖頭,緩步離去。而她方才轉過遊廊,她前邊頓步的地方,就轉出了一個身著黃袍的人,赫然便是曾在忘憂穀中與她朝夕相處的傅暘。他看著空無一人的房間,微微歎了一口氣。


    身後的韓韓滾進房間,沿著牆角又滾出來,尖著嗓子叫道。


    “走了走了!主人隻能和大韓玩兒了!”


    傅暘沉著臉看了它一眼,直到它全身瑟縮成褐色,才冷哼一聲,轉頭離去,韓韓怯怯地在他身後滾著。冷不防又被甩了一句話。


    “今晚去找傅洵微服私訪。”


    “噫嗚嗚噫…大韓不要傅洵,不要傅洵,不要傅洵…”


    韓韓愈發縮得小,每次傅暘一提到傅洵,就準沒好事。


    月升。


    “賢弟說的便是這家酒肆?”


    沈猶珩轉頭問跟在身後的蘇孜。


    這家酒肆是一座摘星樓,三層,後邊還有兩進兩出的廂房…恕她直言,看起來不像是蘇孜可以負擔得起的。


    “大哥,叫我名字就好,我們不要那些繁文縟節!小弟說了請大哥吃酒,便要說到做到,大哥務必賞臉!”


    蘇孜推著沈猶珩往裏邊走,大哥真是小看他了,他看起來很窮嗎?


    “走走走,今夜我家酒肆被貴人包場了,你這等山野村夫休想進來!”


    蘇孜原本走在前邊,卻不料被一個站在堂前的小廝嗬斥了一句。


    他那性格原本也不是不好說話的人,但被這區區小廝說成“山野村夫”,卻一下子發了怒。


    “那老子偏要看一下是何方神仙跟老子搶酒喝!”


    沈猶珩見他像是準備擼起袖子硬闖,無奈上前攔道。


    “蘇孜,沒事,換一家酒肆未嚐不可。”


    豈料蘇孜正在氣頭上,連她的話也聽不進去。


    “沒事,大哥你站在一邊,小弟倒要看看到底是何人擋了我的路!”


    沈猶珩站在原地,走也不是,攔也不是。


    “何人吵鬧?”


    二樓空空蕩蕩,獨自斟酒的男人起身問道。


    “主子,樓下來了個山野莽人,想要硬闖。”


    傅洵笑了笑,撣了撣袖子,起身。


    “走,去看看。”


    他喚腳邊的韓韓。


    樓下蘇孜正準備動手,忽然看見樓上走下來了一位公子哥兒。那人長身玉立地倚在那,隻是目光淡淡地掃向自己,蘇孜環視那人周身,沒有什麽綬帶玉鉤,料想不是朝中哪家貴胄,也就更有底氣了些。豈料傅洵今夜既是微服,自然不會帶任何表明身份的配飾。


    他剛準備質問那人,就看見他的目光掃向了自己身後。隨後,兩道聲音同時響起。


    “是你!”


    “是你?”


    傅洵快步走下,迎著蘇孜身後走去。


    “你們…認識?”


    而蘇孜剛想繼續問沈猶珩麵前這人是誰,就用餘光瞥見沈猶珩在旁邊躬身行禮。


    “草民覲見傅王殿下。”


    蘇孜虎軀一震。


    他聽見了啥…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這北衿就隻有一位王爺,傅洵。也就是說,麵前這人是傅洵?


    麵前這人是剛剛自己口中與他搶酒的傅洵?


    麵前這人是自己剛剛腦中的閑散人士傅洵?


    麵前這人是自己剛剛眼中的無官無爵的傅洵?


    蘇孜不知道是自己有眼無珠還是自己見識淺薄。


    “小王真是三生有幸,竟然還能和裴兄在此地遇上。”


    蘇孜再回首,就看見傅洵正相見恨晚地握著自己大哥的手。


    “傅王又抬舉了。”


    沈猶珩眉眼彎彎。


    “這位是——”


    傅洵轉頭看向蘇孜。


    “草民蘇孜。”


    沈猶珩不自覺地咳了一聲,慶幸蘇孜沒有說自己是她小弟。


    如果傅洵深思起來,說不定還會覺得是自己慫恿蘇孜跟他搶酒喝…


    “叫我傅洵就行,不必拘禮。”


    傅洵接著轉頭對著沈猶珩說道。


    “既然是傅某妨礙了兩位仁兄喝酒,那今晚就由傅某做東,來陪酒謝罪。”


    傅洵一邊笑著把他倆往裏麵迎,一邊緩聲說道。


    蘇孜不自覺地吞了口口水,所以說,大哥這是深藏不露嗎,竟然連傅王都認識,那自己這算是跟著沾光?


    如果不是大哥認識傅洵,照自己今晚對著傅王叫板的事情,說不定早已被拖出去大卸八塊了。蘇孜頓感非常慶幸。


    他拔腿剛想跟上去,就見一個球順著樓梯一節一節地滾下來。


    “大韓看看,是誰來了。”


    那個球在看到沈猶珩的一瞬間癱在地上。


    “又是你…”


    怎麽是他,主人今天找的好像也是他……


    韓韓又變成了褐色。


    “你變肥了。”


    沈猶珩麵無表情地看著它。


    “不肥…”


    大韓理虧地爭辯道,縮成一團小小的褐色。


    夜半。


    沈猶珩微醺地從酒肆走出,被冰涼的夜風吹得清醒了幾分。


    “大…大哥,小弟先走一步,下次再約。”


    蘇孜已經快要站不穩,隻是僅憑一點意識對她拱手施禮。


    沈猶珩對他揮揮手。


    “再會。”


    她想,她該回去了,不知道崇明那老不死發現自己跑了,會怎麽辦?


    傅洵走在他倆後麵,看見沈猶珩和蘇孜都已經喝醉,也不再挽留,頓腳留步。


    “更深露重,仁兄保重,傅某就不送了。”


    沈猶珩微微頷首。


    “傅王留步。”


    她準備回客棧收拾收拾,然後回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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