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子伯母看到帶著一臉淤青回家的我,睜大了眼睛。


    “夕士!你的臉怎麽了呀?”


    “哦——有人恐嚇我。不過我逃掉了,沒事的。”


    我牽動嘴角,露出一個跟往常一樣的敷衍微笑之後,就打算回到自己那間四疊半榻榻米大的房間裏去,結果伯母拉住了我。


    “等一下!夕士,不好了!”


    “啊?”


    在客廳裏,我從博伯父口中聽到了令我無法置信的事情。


    “什麽……宿舍發生火……火火火、火災!?”


    “聽說全部燒毀了哦!”


    全部燒毀了哦、燒毀了哦……伯父的聲音在我的腦袋裏轉個不停。


    一片空白。我的頭腦裏一片空白。就算理解了伯父說的話,我覺得自己的心還是不肯接受。我的胸口附近結了硬塊,就好像在保護著心髒不要受到現實的殘害似的。腦內的神經全數麻痹,似乎拒絕傳達“感覺”這種東西。


    “好像至少得花上半年重建的樣子。那在蓋好之前……你要通勤嗎?”


    伯父露出苦笑。這一瞬間,我恢複了神智。誰還忍得下去啊!我反射性地這麽想著。


    “……不!我會想辦法的!”


    要想什麽辦法?我一邊走出客廳,一邊苦思著。坐在廚房的椅子上看著這裏的惠理子,露出了明顯的嫌惡表情,讓我火大得要命。


    我沒有回去自己的房間,反而直接衝出大門。


    不能待在這裏。我也不想待啊!我幾乎要這麽大喊出聲了。


    “可惡!搞什麽啊……為什麽會發生這種事情啦!”


    就在剛剛,剛剛我才跟我最好的朋友說了“沒問題”的,我才想著自己可以帶著全新的心情展開新生活的。


    “可惡!”


    我無法控製心中狂亂的情緒,無法壓抑想要打爛什麽東西的衝動。我隻是一直狂奔,毫無目的地狂奔著。總之,我就是想去某個地方,除了這裏以外的地方。


    我,稻葉夕士,今年考上了條東商業學校。


    知道自己考上的時候,我高興到不顧別人的眼光高聲喊了三次萬歲。條東商校是一所畢業生就職率不錯的學校,還有宿舍。我可是超級想上這間學校的。


    我的爸媽是在我國中一年級的那年春天同時過世的。他們去參加朋友的告別式時,在回程碰上了交通意外。


    第六堂課的時候,學校的辦事阿姨鐵青著臉跑來叫我。不知道怎麽搞的,那時阿姨的額頭上那三條深深的皺紋,我竟然到現在都還記得。


    我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麽事。這種事情怎麽可能發生在我身上呢?應該隻是一場夢吧!我一次又一次這麽想著。


    比起悲傷、難過什麽的,我更擔心接下來自己該何去何從。


    我可能拒絕“傷心”了吧!如果傷心的話,就等於承認爸媽死了……


    從那天起,我就住進了親戚家。


    博伯父和惠子伯母都不是壞人,不過他們很明顯地表現出“照顧我”這件事情對他們來說是非常重的負擔。事實應該就是如此吧——突然多了一個小孩。要是這個小孩有一大筆遺產,他們還樂得輕鬆,可惜在那種一吹就飛走的中小型企業裏上班的雙親,留下的遺產能有多少,大家也就避而不談了。伯父他們會覺得照顧我很虧也沒辦法,這我還知道——即使我隻是個國中生。


    更糟的是,伯父家裏有一個因為準備高中聯考,而讓原本纖細的神經更加緊繃的獨生女惠理子。


    倒不至於因為我到她家住就害她高中聯考失利,不過沒想到惠理子竟然這麽討厭我這個闖進青春期少女家裏的男生。可是,這應該也是理所當然的,我可以理解。就算是真正的家人,女生也是很難搞的。


    要說討厭,我也不輸給她。那種隻因為我是男生就討厭我的女孩子,我哪裏知道該怎麽跟她相處啊?所以我隻能盡量小心,不要刺激到惠理子。結果這三年來,我們竟然沒有正常地對話過。


    “我要考上有宿舍的學校,然後離開這個家!”


    支撐著我的,就隻有這個決心而已。


    條東商業學校有宿舍。我要學會一技之長,然後出社會獨立。知道自己考上的時候,我真的覺得自己朝著這個夢想前進了好幾步。


    “可是現在,到了現在……可惡!搞什麽啊!?”


    我繼續在夕陽西斜的街道上遊蕩。


    跑著,走著,然後再跑。我覺得隻要一停下來,可能就會沒有辦法再動彈了。


    “你沒事吧……”


    長穀的聲音不知道從哪裏傳了過來。我好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說著這句話跟我道別的摯友,但是我不能這麽做。


    思緒徘徊在“認真解決問題”和“船到橋頭自然直”之間的我,好像一發生什麽事情,頭上的緊箍就會自動脫落,我也會跟著暴走一樣。那個唯一支持我的朋友,在國中時代已經照顧我三年了。


    不能對任何人說的白癡話,我隻能對長穀說。他總是一言不發,不管我要說多久、要說多少,他都會一直聽下去。長穀也隻會在我麵前表現出真實的自己。我們彼此都是對方唯一能夠坦誠相對的人。


    長穀聽我說白癡話、借我書看,然後若無其事地請我吃東西。我不知道兩個人胡扯閑聊的時光,究竟帶給了我多少活力。


    但是,那家夥已經不在我身邊了。就算開學了,長穀也不會出現在那裏。我得一個人好好過下去才行。


    “竟然會發生這種事情……竟然到現在才給我發生這種事情!”


    和長穀握手,感覺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怎麽辦……”


    我突然發現自己搭上了火車。這是開往條東商業學校的鷹之台東線。


    列車喀噠喀噠地穿過沉浸在暮色中的街道。


    住宅區裏的燈火讓我的心情低落。現在,燈火下方是不是有一家人圍著餐桌享用著晚餐呢?小孩子是不是在期待著爸爸帶禮物回來呢?而我卻連這種再平凡不過的事情都沒辦法體會。


    “爸……媽……”


    我竟然到了這種時候才開始想哭。這麽說來,自從爸媽過世的那天以後,我就沒有再哭過了。我覺得自己似乎就這麽渾渾噩噩地活到了今天。


    “但是啊……就算現在哭了……”


    和苦笑一起迸出的沉痛歎息,落到了我的腳邊。


    混在趕著回家的人群當中,我在鷹之台東站下了車。


    接下來的日子,我就會像這樣每天在這個車站上下車嗎?明明進了宿舍就不用做這種蠢事了啊!這麽一想,又讓我深深地歎了口氣。


    然後就在這個時候,我看到了一大堆黃色的旗子。那些旗子上麵用紅色的字寫著“金金星屋”。


    “金金屋……”


    我的腦海中流過電視廣告歌曲。☆公寓、大廈、別墅。找房子就找金金、金金、金金屋……


    “對了!我來租房子吧!”


    這一瞬間,我真的覺得這是個絕頂聰明的想法。我衝進了金金屋,然而金金屋業務員的態度,卻讓我認清了現實。


    “在這個車站周邊,房租……盡量便宜一點?能不能麻煩你寫具體一點啊?”


    金金屋的業務員比對了一下我的臉和我填的表格之後,哼笑了一聲。那張帶著客套笑容的臉,看起來就好像說著“現在怎麽可能還有空房間啊?蠢蛋!”似的。業務員看我是個小孩子,就瞧不起我,而且他好像根本不在乎我會不會感受到他的輕蔑。接著,他又露出了一眼就看得出來是在作戲的客套笑容,繼續對我說:


    “找房子要在一個月之前就開始選了,因為現在是開學、人事異動和


    換房子的時期嘛!現在這個時期已經結束了,所有的房間也都住滿了哦,就是這樣……什麽?您的預算是兩、三萬(約人民幣一千五百到二千元)嗎?哎呀,這真是讓人傷腦筋呢!哈哈哈……”


    業務員一邊翻著空屋表,一邊逐一指著房租的部分,誇張地說:


    “你看,這個也是、那個也是,一個房間要五萬元(約人民幣三千五百元)哦!客人,您也真是的,不要搞不清楚狀況又想找既便宜又帥氣的房間嘛。要聰明一點……”


    隨著業務員的話,我的心情也漸漸低落,完全無法在那裏待下去了。因為我知道這個業務員用這種白癡得要命的詳細解說方式,隻是要告訴我:“臭小鬼,沒錢還想一個人租房子啊?”雖然很不甘心……但是他說得沒錯。就在我這麽想的時候,我知道自己抓狂了。


    啪!我扯住業務員的襯衫前襟。


    “咦……”業務員倒抽了一口氣的同時,椅子也跟著發出一聲巨響,翻倒在地上。


    在場的其它業務員全都靜止不動,我則拚命勸阻自己的身體——冷靜!要冷靜!然後我的右手放開了業務員的襯衫。


    “對不起,不用再介紹了!”


    我又衝出了金金屋。


    好不甘心、好沒出息、好難過,我什麽都搞不清楚了。我又邁開了步伐,開始往前走。


    “不要停下來,不準停下來。一停下來的話……”


    不知道為什麽,我的眼前黑成一片。


    冷靜下來之後,我的心情更是沉到穀底。我徹徹底底地知道自己是個無能的毛頭小子,誰也不會伸手幫助我的。我真的好想大哭一場。


    其實,不過是晚個半年住進宿舍而已。可是我對“突如其來的厄運”有著非常強烈的抗拒感——因為當初爸媽過世的時候,我也是這樣。


    現在,和那個時候一樣的情緒向我襲來,靠自己的能力什麽都辦不到的這個事實,讓我隻能手足無措地茫然呆著。


    想不出任何辦法的我,最後終於在公園裏的長椅上坐了下來,無法再動彈了。


    在完全暗下來的公園裏,我獨自抱頭苦思。


    我現在隻想靜一靜,什麽都不去想。就算想到什麽,也都隻是不好的事情而已。悲憤交加的我,快要忍不住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了。我一個人度過了多少個像這樣自己陪著自己的夜晚呢?什麽話都不能對別人說,連哭泣都沒辦法。


    我說得有錯嗎?我要跟誰說什麽?有人會為我做什麽嗎?我要是又哭又鬧地耍脾氣,又能怎麽樣呢?爸媽會回來嗎?


    “可惡……”


    我用力閉上眼睛,咬緊牙關,在黑暗中一個勁地強迫自己什麽也別去想。


    不知這樣過了多久,突然耳邊有個聲音響起:


    “小哥,你在找房間啊?”


    是個小孩的聲音。我沒心情抬起像鉛塊一樣重的頭,隻睜開了眼睛,然後我看到了一雙赤腳穿著運動鞋,看起來像是小學生的腳。


    “金金屋不行啦!那裏會歧視客人。你去那家店看看嘛,一定會有好房間的喲!”


    那家店?我反射性地抬起頭來,結果看到正前方有一個招牌:


    “公寓、大廈、寄宿、有空房”。我不禁站了起來。環顧四周,附近一個人也沒有。在天黑的公園裏,當然是不可能有小孩子來玩的。


    “咦?剛才的小孩……”


    我一邊覺得奇怪,一邊穿過了公園,朝著那家店走去。那是一家很小的店,就像是附著在錄像帶出租店旁邊一樣。


    寫著“前田不動產”的玻璃窗另一側,有一個大叔在看報紙。我有點猶豫,不過剛才那個小孩子的聲音一直在我的耳朵深處回蕩。


    “一定會有好房間的喲!”


    “不好意思……”


    “歡迎光臨。”


    我膽怯地走進店裏。店內完全沒有介紹房間的資料,空得有點詭異。


    “那個……”


    大叔對著連話都講不好的我開口說:


    “你是學生嗎?該不會是條東商校的吧?”


    “嗯。”


    “聽說學生宿舍燒掉了呢。有好幾個人來我們店裏找過房間哦!”


    大叔露出一個苦笑,而他的笑臉頓時瓦解了我的緊張。這個人在狀況內——我知道自己的臉部肌肉在此刻終於鬆弛了。


    戴著圓框眼鏡、頭發斑白、留著山羊胡的前田不動產大叔,聽了我的滿肚子苦水。雖然不能隨便花用爸媽的遺產,但是一旦決定“搬出來”之後,我就一定要離開伯父家。還有因為我想要自己煮飯,所以希望房間能附廚房等等。


    “你也真是辛苦呢!”


    大叔感同身受似的說。不知道為什麽,這句話深深地烙印在我心頭。我從來就沒冀望得到別人的同情,可是現在這個時候,溫暖的話語真的讓我很舒服。心情一放鬆下來,眼淚也差點跟著奪眶而出。我趕緊一口氣喝掉大叔端給我的茶。


    過了一會兒之後,前田不動產大叔的圓框眼鏡突然閃過一道光芒。


    “……有一間不錯的房間哦!”


    “有嗎?”


    大叔一邊把室內配置圖拿給興奮得站起來的我看,一邊說:


    “從鷹之台東站朝東走十分鍾,房間是由兩疊榻榻米大的木板和六疊榻榻米大的和室構成,朝南,廁所和浴室是公用的,不過有附夥食。”


    “夥食是指……有人替我做飯的意思嗎?”


    “是的、是的。以前租給學生的那種便宜房子裏啊,女主人都會幫忙煮飯、洗衣服什麽的,照顧學生們的日常起居哦!不過現在的小孩子很討厭被別人幹涉,所以連夥食這兩個字都要消失了呢!”


    前田不動產大叔搔了搔山羊胡,然後咳了一聲,清清喉嚨。


    “房租是兩萬五千元(約人民幣一千七百元)整。”


    “兩萬五千元?!”


    “而且還包括電費、水費和夥食費。”


    “咦?這樣子隻要兩萬五千元!?”


    宿舍的費用原本是三萬元,不過因為家庭因素的關係,我可以得到補助,所以隻需要付兩萬元。和宿舍的費用比起來,才貴了五千元而已。這個房間搞不好可以……就在我這麽想的時候,腦袋突然冷靜了下來。三年來的壓抑生活培養出我不輕易動搖的耐力——其實應該說,世界上真有這麽“幸運”的事情嗎?我的鼻頭湊到了前田不動產大叔的圓框眼鏡前麵。


    “該不會……是有什麽原因吧?”


    大叔和我對看了一會兒之後,賊賊地笑了出來。


    “其實——沒錯☆”


    “果然……”


    果然這個世界上沒有“幸運”的事。我看我這輩子一定會一直這麽倒黴下去的。我歎了一口氣,喪氣地癱坐回椅子上。在我的眼前,大叔攤開了雙手說:


    “這裏有‘那個’哦!”


    “什麽?……妖怪嗎?!”


    這個出乎意料的突發狀況讓我呆呆地張大了嘴巴,不知道該怎麽反應才好。我此刻的表情應該蠢到極點了吧?


    直到現在、現在這個時間點為止,我的人生中並不存在著“妖怪”這個詞。世界上有沒有這種東西都跟我無關,我身邊也從來沒人說過“有妖怪出現”之類的話。因為本身沒興趣,所以我不看相關的電視節目或是相關的書。也因此,我沒有這方麵的知識。在我心目中的妖怪,大概就像是《咯咯咯的鬼太郎》(注:《咯咯咯的鬼太郎》是動漫迷們心中的妖怪經典,也可說是日本最長壽的國民漫畫,作者是日本有名的妖怪大師水木茂。),了不起像是《四穀怪談》裏的阿岩(注:阿岩是《四穀怪談》中最具代表性的怨靈角色,臉上皮


    膚呈紫黑色,左眼上長滿惡心繁榮膿瘡。)那樣吧?


    “……真的有嗎?”


    “啊,我也不清楚呢!”


    前田不動產大叔稀鬆平常地回答,看起來非常可疑。有夠可疑,說什麽妖怪的,太可疑了。這該不會是什麽陷阱吧?我現在該不會正在被人詐騙中吧?——這些現實的想法突然殺了出來。不知道是不是看穿了我的想法,大叔這麽說:


    “對了,這麽辦好了。當然有妖怪出沒也是真有其說,不過對你來說也隻是半年的寄宿嘛。等到宿舍修複完成之後,你一定就會搬回去了吧?”


    “嗯,我是這麽打算的。”


    “其實我在那棟公寓裏麵也有房間,不過是當作儲藏室在用啦。不如就把我的房間借給你半年吧?所以保證金什麽的你也不用給,隻要付房租就好了哦!”


    “啊,真的嗎?”


    “我跟那棟公寓的房東很熟,所以很多事情都可以通融。我真的是因為很同情你的遭遇才這麽說的哦!怎麽樣啊?”


    “……謝,謝謝你!”


    瞬間,妖怪什麽的立刻被我拋到九霄雲外了——因為說同情我的前田不動產大叔,臉上的表情非常非常溫柔。我單純而直接地為他這份古道熱腸感到高興。


    我飛奔回家向博伯父報告。伯父對前田不動產的申請書似乎有點懷疑。“那不就太好了?難得有人對你這麽親切,得心懷感激才行哦!”不過當惠理子這麽說完之後,伯父也笑了。


    惠理子和惠子伯母都露出了“好極了、好極了”的笑臉。這麽一來,拖油瓶就消失了,大家都鬆了一口氣。我的心情很複雜。我很感謝伯父一家人,可是同時,我也不想再回到這個家來了。


    聽說宿舍失火的時候,長穀曾經打過電話來。我用公用電話回電給他。安撫聽到我要一個人住在公寓裏而擔心不已的長穀,費了我好大一番工夫。


    “我會寫信哦,稻葉。你要給我回信啊!”


    “嗯,我知道了。”


    “現在我們就真的變成名副其實的高中生了呢!”


    我們都笑了。還能像這樣一起大笑,稍微讓我放心了。


    一直關心著這樣的我的長穀,去東京了。


    隔天,我和前田不動產的大叔一起去看之前說的那棟公寓。


    從鷹之台東站朝東走十分鍾之後,我們來到了住宅區,接著走進一條夾在斜坡前的房子間的狹窄通道。


    然後,眼前突然出現了一片寬敞的空間。一棟由爬滿藤蔓的白色牆壁環繞的建築物,像是要被樹木淹沒似的矗立著。


    那是與日本的住宅區相當格格不入的景色。


    “這棟房子很摩登吧?”


    “……嗯。”


    覆蓋著藤蔓的老舊灰色牆壁,濃胭脂色的屋頂,窗戶上還鑲嵌著彩繪玻璃。玄關有兩扇木門左右對開,上麵也裝著彩繪玻璃。就好像那種拍電影用的大正時代浪漫風格的建築一樣。不過,這不就證明這棟房子年代久遠了嗎?完全是那個時代的潮流啊!


    “這房子蓋幾年了啊……”


    我不敢問。這房子的屋齡應該比妖怪恐怖多了吧!


    “不行,忍耐忍耐,半年而已。隻要忍耐個半年,我就可以搬到全新的學生宿舍了。”


    我像是念經似的在心中這麽說服自己。這個時候,一個穿著夏季短袖和服的男人拿著竹掃把從玄關走了出來。


    “喲,前田先生。”


    “哎呀,一色先生,你好。好久不見了呢!”


    看到這個好像是這棟房子居民的男人之後,我大吃一驚。我竟然看過那張有點癡呆、活像小孩的塗鴉一樣簡單的臉!


    “一色……一色黎明!”


    我想也沒想就大聲叫了出來。


    “哦?稻葉,你年紀輕輕,竟然會讀一色先生那麽艱深的作品呀?”


    我對前田不動產大叔的聲音充耳不聞,隻是直愣愣地盯著眼前這個穿著夏季短袖和服的男人。


    一色黎明是詩人兼童話作家,他專門寫非常難懂的高尚詩作和怪異美妙的成人童話,是個擁有一部分狂熱——其實更接近偏執狂——書迷的怪誕作家。


    絕對不是偏執狂的我也是這個詩人的支持者,現在肩上背的背包裏就有一色黎明所著的童話單行本。


    不是我在自誇,你們別看我外表長這個樣子,我的興趣可是看書呢!我國中時代參加了文藝社,因為不用花錢。雖然我也喜歡運動,不過要是不小心參加了運動社團,就得支出比賽、集訓等等的費用。運動嘛,早晚跑跑操場、偶爾被小流氓挑釁的時候打打架就夠了。


    閱讀舊書和向長穀借來的書是我最大的樂趣。而一色黎明則是我最近在舊書當中挖出來的最愛的作家。沒想到竟然能在這種地方見到他本人!


    “呃……是本、本人?本人嗎?”


    “沒錯,本人。”


    塗鴉似的臉孔露出了一抹微笑。不可能搞錯,和作者近期照片是同一張臉。


    “請、請請請請、請幫我簽名!”


    我慌慌張張地把書拿到詩人的麵前,結果前田不動產的大叔開口笑了。


    “一色先生不會逃走的啦,夕士。”


    “一、一、一、一色先生住在這棟公寓裏嗎?”


    “沒錯,已經十幾年了呢!”


    “是這樣嗎?”


    我的心情一下子振奮了起來。和自己最喜歡的作家住在同一個屋簷下?這種好運可不是隨手可得的。就是這裏了!不管前田不動產大叔有什麽企圖都無所謂!我現在突然覺得眼前一片光明,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那我們就來看房間吧!”


    “好!”


    大正浪漫風格的公寓內部看起相當古老。牆壁上到處都有裂痕,鋪著木板的地板也染上了曆經歲月的顏色。無論是走廊、樓梯或是房間裏麵,都蒙著一層古屋特有的陰影。不過整體的構造感覺起來還滿牢靠的。


    走上二樓,我聽見鳥鳴聲和圍著公寓的樹葉的摩擦聲。


    “好安靜哦!”


    “照理說,這裏應該住了差不多十個房客哦!大家都出去了嗎?啊,就是這裏,202號房。”


    我打開了堅固的門,然後發現和陰暗的走廊比起來,房間裏麵非常明亮。有扇朝南的大窗戶,上半部鑲嵌的彩繪玻璃透出五彩光芒,灑在榻榻米上。從窗戶可以看到前院,詩人正拿著竹掃帚清掃著落葉。


    被前田不動產大叔稱作“儲藏室”的這個房間裏,放著一張日本舊式折疊桌、一組茶具以及一個坐墊。占滿一整麵牆的書架上塞滿了書。從文學作品到哲學、宗教、散文都有,興趣真是相當廣泛。前田不動產大叔一邊摳著山羊胡,一邊說:


    “這就是我的秘密基地。書就維持原樣沒關係吧?”


    “嗯,這樣子就好了。我可以看這些書嗎?”


    “請便請便。洗手台和廁所就在出了走廊的地方。收納櫃在這裏,還有這裏……”


    “好棒的房間哦!”


    興奮難耐的我,現在就想馬上搬到這裏來住。


    我想離開那個家,想要不顧慮別人的感受,盡情地享受一個人的時間。我想把朋友找來這裏,不管時間早晚地好好聊天。放假的日子,我想睡到很晚。


    想想,這是多麽微不足道的樂趣啊!長穀曾經這麽對我說過:“就算任性一點也不錯啊。”我並不是沒這麽想過,隻是我沒辦法這麽做。我不想再給伯父他們增加負擔或困擾,更別說是搞什麽叛逆、任性了。


    那是因為我的雙親已經過世了。為了撒手人寰的爸爸和媽媽,留下來的自己能做的,隻有成為獨當一麵的人、一個認


    真生活的社會人,認真地讓自己變得幸福。這就是對爸媽最棒的供養——國一那年,當我望著火葬場的煙嫋嫋飄向天空的時候,就這麽下定了決心。因此,我不能做出任何“繞遠路”的行為。


    不等學生宿舍重建完畢前的短短半年,就直接搬出伯父家裏,是這樣的我最大限度的“任性”了。


    三年來,日日夜夜,我總是忍耐著孤單。博伯父他們的確是我的家人,即使如此,在這群家人包圍下的我,仍然是孤獨的。隻有半年也好,我希望能夠真正“一個人”獨處。“一個人獨處”和“孤獨”不一樣。我好想試著一個人自由地做所有的事。


    “你要來住嗎?”


    前田不動產大叔再度確認了一次。我帶著滿臉笑容,果斷地回答:


    “要。麻煩你了!”


    我拿著契約書飛奔回家。好不容易等到博伯父回家簽了字,我就已經打包好行李準備要搬走了,是惠子伯母出聲阻止了我。


    “等到星期天再去。你一個人也搬不動棉被跟桌子吧?”


    星期天,伯父會替我借來一輛輕型卡車。我等得簡直快要發瘋了。自從畢業旅行之後,我第一次對某件事如此期待。


    接著,到了星期天。我原本就不太多的行李被搬上了超小的輕型卡車上,朝著公寓前進。


    “喲,歡迎歡迎。”


    “一色先生,接下來要麻煩你多多關照了。”


    詩人在公寓的玄關等著幫忙搬我的行李,這讓我高興得快要飛上天了。接著,我用契約書與前田不動產大叔交換房間的鑰匙。


    “來,房間的鑰匙。”


    “謝謝,就先跟您借來用了。”


    我總覺得自己好像收下了“魔法的鑰匙”一般,不過同時也對萌生這種幼稚想法的自己苦笑。


    “這位是久賀秋音,住在204號房。”


    詩人向我介紹的是一個女孩子,年紀和我差不多,也是高中左右。她綁著馬尾,身穿襯衫和牛仔褲,感覺非常率性幹淨。臉蛋也長得五官分明,看起來很健康。她一定很聰明,個性也很開朗吧!


    “你好。房間我已經幫你打掃好了,今後就請多指教吧!”


    秋音用著和我想象中一模一樣的開朗聲音有禮貌地說。


    “呃、哦,謝謝……”


    竟然會有素昧平生的女孩子幫我打掃房間,真是超乎想象地親切呀!我驚訝到連自我介紹都忘了。


    雖說是搬家,不過其實搬完棉被、書桌和書就結束了。我對博伯父說接下來我會自己處理,讓他先回家。知道有名的作家和女孩子都住在這裏之後,伯父看來似乎也放心了。


    這麽一來,他就卸下肩頭的重擔了,之後隻要等我成年就好。這也算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吧!我一直目送著伯父逐漸遠去的車子,然後像是喃喃自語般地說:


    “受您照顧了,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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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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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2011-2-1301:04|隻看該作者


    壽莊


    “我?我是鷹之台高校二年級的學生,從一年級的時候就開始住在這裏了。”


    連一些瑣碎的整理,秋音都來幫我忙。


    “是哦!秋音是關西人嗎?離開親人一個人生活,不會覺得寂寞嗎?”


    “才——不會呢,在這裏的生活非常有趣哦!”


    從秋音的說話方式和表情看來,她聰慧和開朗的個性一覽無遺。在我的認知中,比我大的女生隻有惠理子而已,不過跟她比起來根本可說是天壤之別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我防衛的關係,惠理子幾乎把我當成透明人。對這種態度隻能閉嘴忍受的我,最後理所當然地無法和女生好好相處。女孩子既神經質又歇斯底裏,隻因為男生“是男生”這種莫名其妙的理由,就討厭男生。俗話說“敬鬼神而遠之”,所以我一直覺得不要靠近她們、不要跟她們說話、不去打擾她們是最好的處理方式。而以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大受女生們歡迎的長穀,曾經這麽對我說:


    “也有女生要我把你介紹給她們,你別討厭人家,試著跟對方交往看看嘛!”


    可是我根本沒那個意思。因為即使是看到班上的女同學,我也會覺得她們還是跟惠理子一樣,都在躲我。


    “那是因為你散發出‘敢靠近我就砍人’的殺氣嘛!”


    長穀好像在這麽說完之後,還笑了出來。


    可能真的是這樣吧!爸媽過世之後,生活突然改變,連我自己都跟著改變了。


    在伯父家過得忍氣吞聲,為了錢的事情、將來的生活,以及思考到眼前實實在在的現實時的不安,讓我已經無法打從心底發出笑聲了。


    “稻葉好難相處哦!”


    “很陰沉耶!”


    朋友們總是這麽說,然後一個接著一個離我而去,留下來的隻有長穀而已。更別說是女孩子了。


    可是秋音卻自在地和我這個第一次見麵的男生相處,簡直就像是跟女孩子在一起,或者像兩個男生一樣,完全不在乎我們是不是第一次見麵。她說著沒營養的話,大笑的時候還會拍打我的背,真是我從沒體驗過的驚奇。我因為世界上竟然存在著秋音這種女生而大受感動。


    秋音離開了遠在天邊的親人,一個人來到這棟公寓生活,白天去上學,晚上似乎還到醫院工作的樣子。聽說她在那間醫院裏有朋友,因為那個朋友的關係,她才會到這裏來住。應該是有什麽複雜的原因吧!雖然不太看得出來,不過那一定是她個性強韌和開朗的秘密,一定是的。


    “原來如此呀!爸媽都不在了,一定很寂寞吧?”


    看見兩個並排的牌位之後,秋音用一種不帶感情的成熟語氣這麽說。


    “不過我已經習慣寂寞了。”


    我露出苦笑,她也跟著溫柔地笑了。和之前爽朗的笑不同,這個帶著些許寂寞的溫暖笑臉,讓我不由得吃了一驚。


    “不用那麽急著長大也沒關係哦!”


    秋音一邊笑著,一邊這麽說。雖然她的口氣很輕鬆,可是卻充滿了真摯。在某些地方,她的感覺和長穀很像。


    我突然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彷佛可以對這個人訴說所有的事情似的。我什麽都想告訴她。


    “秋音……這棟公寓啊……真的會有妖怪出沒嗎?”


    雖然覺得這是個沒神經的問題,我還是問了。秋音若無其事似的笑了。


    “是呀!這麽說起來,在這附近說‘壽莊’,好像還不如‘妖怪公寓’來得廣為人知呢!”


    “壽莊?哦,這裏的名字呀?”


    為什麽我之前都不知道呢?不過這名字還真有古典味。


    “幹嘛?夕士,你怕妖怪嗎?”


    秋音像是在捉弄我似的笑了。我抓了抓頭。


    “啊,不是……我也搞不清楚啦,而且也沒看過。就算說有妖怪,我也……”


    “沒錯、沒錯,妖怪一點也不恐怖哦!


    ”


    秋音一邊繼續手邊的整理工作,一邊輕描淡寫地說。是我的錯覺嗎?我總覺得她刻意輕輕帶過了這個話題。


    “對、對啊。”


    “小琉璃幫你煮好喬遷蕎麥麵了喲——”


    詩人端著蕎麥麵走了進來。裝盛美麗的蕎麥麵和天婦羅簡直就像是從蕎麥麵店端出來的一樣,旁邊還裝飾著一朵梅花。光用看的就覺得可口無比了。


    “小琉璃?”


    “琉璃子,她是負責這裏夥食的人,手藝超讚!”


    秋音話才說完,就已經吃光蕎麥麵了——真的就是“吃光光”的感覺。我被這種豪邁的吃法嚇了一大跳。詩人在一旁大笑。


    “秋音可是個超級大胃王呢!”


    這麽說來,光她的分量就用了三團麵——三團?!


    “我的食量是別人的三倍。”


    真無法想象這是個含苞待放的少女說的話。被秋音和詩人完全不當一回事的“哇哈哈”笑聲影響,我也跟著哈哈大笑。


    吃著美味可口的蕎麥麵,我的心中雀躍無比,總覺得接下來的生活好像會變得很有趣。


    房間整理結束時,咚咚咚的引擎聲從外頭傳了進來。


    “是摩托車。”


    我將身體探出窗外。


    “哦,那個人後麵還載著狗耶!超屌的,跟狗雙載!”


    “是明先生,住在103號房的人。”


    “夕——士,下來~”


    詩人在窗戶下麵叫喚著。我和秋音一起到一樓去。


    “103號房的深瀨明,是個畫家。跟我是老朋友了。”


    詩人向我介紹的這位“畫家”,精壯的身上裹著皮衣、皮褲,頂“……呃,我是稻葉夕士。請多指教……”


    畫家?但他穿著騎士裝束的皮衣,皮褲上有著和刺青一樣的眼鏡蛇圖樣。騎的摩托車是重型機車,而且那台摩托車上也有眼鏡蛇的設計圖樣。這……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應該是“暴止族”吧?


    在有點嚇壞的我麵前,那隻大狗突然站了起來。它灰色的龐大身軀和比利牛斯山犬比起來毫不遜色,大大的耳朵和嘴巴都和牧羊犬一樣。它跟主人一樣,用金色的眼睛睨視著我。


    “它是西格。它說你也要跟它打招呼。”畫家突然這樣對我說。


    “呃,是嗎?你好,西、西格。”


    我在西格麵前壓低姿勢打了招呼,不過西格卻發出了不服氣的低吼。


    “它叫你頭再低一點。”


    雖然我超級不爽,不過也不能在這裏吵起來,於是我隻好一邊想著“這家夥——”,一邊低下了頭。結果西格突然把全身的重量壓到我身上來。


    “哇!”


    我被西格壓倒了。


    “哇哈哈哈哈哈!上當了、上當了!”


    看見我被西格壓在地上,畫家和詩人、秋音都指著我哈哈大笑。


    “西格根本不是什麽恐怖的狗哦,夕士。這是西格‘初次見麵的招數’啦!”


    “男生專用。”


    “……呃,是哦!(真是惡質的招數。)”


    變成了西格的踩腳布的我,維持這樣的姿勢想著。不過因為大家都哈哈大笑,我的心情也差不到哪裏去。這是我生平第一次遭受這樣的對待,所以連驚訝都來不及了。


    西格溫柔地舔著我失神呆滯的臉。它真的舔得很溫柔,隻是弄得我滿臉口水而已。


    “這麽回想起來,我國小的時候好像曾經想過要養狗呢……”


    我突然想起了這麽一回事,然後摸了摸西格的身體。畫家一邊吐著煙,一邊笑著。大家也都笑了。在知道畫家和他養的狗都隻有眼神壞之後,我才鬆了一口氣。


    “你說你是黎明的書迷?那你也是變態了嘛!”畫家邊笑邊說著。


    “才、才不是呢!”


    “你沒有想過把喜歡的女人冰起來,每天晚上舔個好幾次嗎?”


    “沒有。我是一色先生優美文筆的支持者。”


    “我看不懂一色先生寫的句子耶!”


    “一般人都是這樣啦!”


    “我也不是全部都……像詩我就完全不懂了。”


    “我也看不懂你畫的畫啊!深瀨。”


    “深瀨先生的畫是什麽樣子的呢?”


    “嗯——你知道安迪·沃霍爾(注:安迪·沃霍爾(andywarhol1928-1987)是當代美國畫家,也是普普藝術的代表人之一。)嗎?”


    “呃,我不知道。”


    “是哦。總之就是很難懂啦!”


    “但是深瀨先生的畫在國外很受歡迎哦!”


    在稍遲的午後陽光下,我們四個人開心地聊了一會兒天。對我來說,這就好像一下子突然有了哥哥、姐姐一樣,快樂又豐富。我一直憧憬著這樣的氣氛,這樣子不顧一切地放鬆心情談天、歡笑。


    來這裏真是太好了,我這麽覺得——在目前這個階段。


    “啊!我得去準備打工了。”


    秋音站了起來。


    “啊!我也是,房間才整理到一半。”


    我跟在秋音後麵走進公寓。


    太陽稍微西斜,古老公寓中的黯影便隨之增加。


    忽然間,我發現玄關的入口處有大量足跡。可是在白天的時候,我明明沒有看見這些痕跡。


    “哦,一定是曾經住在這裏的人們留下來的腳印吧!”


    我這麽想著。可是那當中卻摻雜了怎麽看也不像是人類足跡的奇妙痕跡。有像鳥類的腳一樣三條線交錯的腳印,有像野獸一樣的腳印,還有格外巨大的或是特別小的腳印……


    這個時候,我才第一次覺得:“奇怪耶!”奇怪在哪裏?我也搞不太清楚。這裏是普通公寓,住的人也是普通人。“有妖怪出沒”應該隻是單純的謠言而已吧!隻是房子舊而已。可是在這個比白天暗了許多的空間裏,卻充滿了某些東西的氣息。我打從心底開始不安了。


    “有人……在嗎?”


    就在我這麽想的時候,突然聽到了鏘啷鏘啷的聲音,把我嚇得差點跳了起來。


    我偷偷地看進玄關旁邊的起居室裏,發現角落屏風的另一頭,似乎有幾個人在摩擦著什麽東西。


    “什麽嘛,原來是在打麻將啊!”


    我鬆了一口氣,正準備爬上二樓,卻猛然注意到一件事。


    “那些人是誰?從什麽時候開始在那裏的?”


    而且還是在沒有開燈的起居室裏,陰暗房間的角落。


    “這裏有‘那個’哦!”


    前田不動產大叔的聲音在我耳畔浮現。


    “……咦,不會吧!”


    會出現嗎?妖怪?話說回來,妖怪到底是什麽啊?像阿岩一樣咻——地跑出來嗎?我頭昏眼花地爬上樓梯。


    然後,我看到有人在擦拭著二樓的走廊。那是一位身高隻有小學生那麽高的老婆婆。胭脂色的裙子配上奶油色毛衣,腳上穿著白襪子。老婆婆一和我四目交接,那跟阿多福麵具(注:阿多福麵具上的臉是塌鼻子臉頰飽滿的女子臉龐,又稱作“阿龜麵具”。)一樣的微笑眼角又下垂了一點,我也想都沒想地笑了回去。


    “她也是住在這裏的人嗎?”


    可是直到剛才,我都還以為這棟公寓裏麵隻有自己、詩人、畫家和秋音而已。


    “對對,還有琉璃子。”


    欣賞著整理完畢的“我的城堡”,我盡情地想著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心情真是滿足極了。


    “夕士——去吃飯吧!”


    秋音來叫我去吃飯了。


    “哇,已經到吃飯時間了嗎?”


    “晚餐大概是


    六點到八點之間吃。但是不管什麽時候去,琉璃子都可以端出熱騰騰的飯菜哦。每天晚上她都幫我煮消夜呢!”


    秋音吐了吐舌頭。真是個毫不做作又愛笑的女孩啊!


    “真好。”


    我和秋音並肩走出房間,結果發現剛才那個老婆婆還在打掃走廊。


    “喂,那個人……”


    “啊,鈴木婆婆嗎?她是打掃婆婆。”


    “哦,原來如此。哈哈!”


    似懂非懂的我,在踏進一樓的餐廳時再度目睹了奇怪的光景。


    客滿。十疊榻榻米左右的餐廳擠滿了人,感覺很悶。小孩子們和狗一起跑來跑去。詩人和畫家就算了,可是那個瘦得像骷髏一樣的老爺爺是哪位?和信樂的狸貓(注:“信樂的狸貓”是日本陶藝重鎮滋賀縣信樂町的信樂燒特產,也是日本燒烤店的招牌人物。)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圓滾滾的矮小男人呢?坐在椅子上一直低著頭動也不動的長發女人是?……究竟之前他們都在哪裏啊?


    “那個……”


    “沒錯,夕士!今天晚上就是你的歡迎晚宴!”


    秋音端來給我的是光看就覺得可口無比的炸豬排定食。


    炸得恰到好處的麵衣發出了滋滋的聲音。配菜是滿滿的色拉,小碗裏有山椒竹筍佐芝麻醬、涼拌豆腐和醃小黃瓜。


    “白飯和味噌湯在這裏,要多添幾碗都可以哦!”


    秋音替我盛的那碗跟山一樣高的飯,散發出閃亮的光澤。


    “好、好好吃!”


    我說不出話來了。入口即化的炸豬排在嘴巴裏,還有湯頭超棒的炸豆腐蘿卜味噌湯,簡直和料亭(注:高級的日本料理店稱作“料亭”。)端出來的東西一樣高級,又能令人再三回味。


    “太好吃了!琉璃子,這個芝麻醬佐菜真是一絕!”


    對著如此喊叫的詩人,我也一邊卡滋卡滋地嚼著,一邊用力點頭。在現在這種時代,租公寓有附夥食就已經很稀奇了,沒想到這夥食竟然好吃得不是蓋的!白飯和味噌湯我都多添了兩碗。這還是我頭一次吃這麽多“家裏的飯”呢!不過還是輸給了光配醬菜就連吃了四大碗飯的秋音。


    隔著出菜台的另一側廚房裏,不知道為什麽暗得很詭異,照理說應該出現在那裏的琉璃子的身影,我卻怎麽都看不到。不過偶爾會看到白色的東西晃悠悠地若隱若現。


    “喂,這些人全都是住在這棟公寓裏的人嗎?”


    吃飽了之後,我終於問了秋音。


    “山田先生是哦!”


    秋音指著那個圓滾滾的矮小男人。


    “剩下的都是住在附近的鄰居。這裏是這一帶的聚會所——”


    秋音笑著說。詩人和畫家看著我,也露出了莫名的賊笑。怎麽想都覺得很詭異。既然秋音這麽說的話,事情就一定是這樣,隻是總有點怪怪的——什麽東西、什麽地方……


    飯後,我偷偷看了起居室一眼,發現剛才那些人還在打麻將——擠在房間的角落屏風後麵。我看不太清楚他們的樣子,不過四個人都穿著和服。孩子們和狗圍繞著盯著看的電視屏幕上,播放著我不知道的節目。


    “好奇怪……”


    我歪著頭回到房間去。鈴木婆婆仍然不停地擦拭著二樓的走廊。


    “好奇怪……”


    感覺真的有夠詭異的。但是詩人、畫家和秋音都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在這裏生活,自己會覺得不太對勁,大概是因為還不習慣這棟公寓的關係吧!


    “總覺得啊……”


    我一麵這麽想著,一麵看了看高中的課本。後天,我的高中生活就要開始了。


    “對了,條東商校有英文會話社。”


    英文會話、簿記,加上計算機,所有用得上的技術我都要學起來,目標就是當個有實時戰鬥力的商人或是公務員。我沒辦法和其它學生一樣四處瞎耗時間。


    “夕士,一起洗澡吧——”


    詩人來約我了。在最前線活躍(這說法雖然非常單方麵)的作家來邀清我一起洗澡!要是被其他書迷知道一定會被滅口的,真是奢侈呀!


    “好。”


    我和詩人一起走下樓梯的時候,秋音正好要出門。


    “我走囉!”


    我們目送著活力十足的她衝出家門。秋音在鷹之台的某間醫院打工一整個晚上,隻在那邊睡三個小時,到了早上才回到這裏來準備去學校。


    “好厲害的生活哦!這樣子身體不會有什麽問題嗎?”


    “看來好像完——全沒事呢!”


    詩人若無其事地笑著說。我很想追問他未成年的勞動基準啊,還有不是護士的她究竟在大半夜的醫院中做些什麽之類的問題,不過還是算了。畢竟每個人都有自己不想談的事。


    “對了,我還沒看過浴室耶!聽說在地下室是嗎?”


    “沒錯。是一間超級大的浴室哦!你一定會喜歡的。”


    鈴木婆婆整理完通往地下室的樓梯了。


    “嗨,鈴木婆婆。你真是永遠精力充沛呢!”


    詩人開口之後,鈴木婆婆用笑容響應。


    “一色先生,那個人……”


    “鈴木婆婆總是幫我們打掃公寓,很偉大吧?真是讓人欽佩。”


    “哦、嗯。”


    走下通往地下室的陰暗樓梯之後,蒸氣忽然一湧而出,包裹住我們全身。


    有個岩石浴池。


    在昏暗的燈光下浮現的浴池,幾乎可說是最高級的溫泉旅館也沒有的岩石洞窟,這絕對是天然的岩洞浴池。就像是秋吉台還是什麽地方的鍾乳石洞一樣,岩柱從天花板垂下來,牆壁上和地上則冒出彷佛蘑菇或是盤子一樣的造型岩石。稍微有點濃稠的金屬成分熱水,看來好像是真的溫泉水。


    “啊——天堂!不管什麽時候進來泡都一樣!”


    接受一臉舒服樣的詩人邀請,在他旁邊泡進溫泉裏其實還滿不錯的,可是我卻動彈不得。


    “太詭異了……再怎麽樣,這都太奇怪了!”


    在這樣子的住宅區中間,竟然有湧出溫泉的地下洞窟?怎麽可能!即使浸泡在溫熱的泉水當中,我還是手腳發冷,心髒撲通撲通的,都快要跳出來了。


    “……一色先生……這棟公寓……好像有點……奇怪耶……”


    我有點吞吞吐吐又有點畏畏縮縮地說。結果詩人回答:


    “當然啦,因為這裏可是‘妖怪公寓’呢!”


    他再度表現出那副氣定神閑的態度。


    “……啊?”


    “前田先生跟你說過了吧?‘有妖怪出沒’。”


    “……”


    在這一瞬間,我突然覺得詩人那張迷迷糊糊的臉看起來很恐怖。


    “對吧?房東先生☆”


    詩人對著後麵的黑影眨了一下眼睛。


    “黑影”緩緩地動了。


    那是一個又黑又大的東西。如同巨大的蛋一般矮胖、光滑的身體上,隻有一雙小小的眼睛,而且還一直盯著我看。


    泡在浴池裏的“房東先生”向我點頭問好。我也自然而然地點頭回禮,不過下一瞬間就從溫泉中跳出來了。


    “一一一、一色先生!‘房東先生’怎麽看起來不太像人類啊?”


    詩人覺得很有趣似的笑了。


    “他本來就不是人哦!”


    我的記憶就在此中斷了。


    回過神來以後已經是早上了,我躺在自己的房間裏。


    “……啊——做了奇怪的夢了。”


    我想大概是突然改變了環境的關係吧!


    早晨清爽的空氣中,窗外樹木的綠意看起來十分漂亮。


    窗戶附近的枝頭上有鳥兒在鳴叫。我靜靜地打開了窗戶看著它們。是什麽種類的鳥呢?三隻有著美麗青色羽毛的鳥兒在樹枝上排成一列,看著我,然後異口同聲地說:“早,睡得好嗎?”


    我默默地關上了窗戶。突然間覺得口渴得要命的我走出了房間。這個時候,畫家剛好爬著樓梯走上樓來。


    “哦,你睡醒啦?身體還好吧?”


    畫家這麽說著,看起來似乎死命地在憋笑的樣子。


    “……嗯。”


    “房東很擔心呢!夕士。”


    “房東……”


    “房東”就在樓梯的下幾階。烏漆抹黑的巨大身體上穿著白色和服,還纏著紫色的腰帶。從袖口伸出來那小得不能再小的手上,抓著寫有租金的大帳簿。


    “——哇啊啊!”


    我三步並作兩步跳上樓梯,然後跌坐在地上,差點沒從樓梯上滾下去。畫家抱著肚子哈哈大笑。


    “誒、什麽?什麽意思?這是開玩笑的吧?!那個東西……是穿著衣服的布偶還是什麽的吧?”


    “如果你要這麽想的話,也無所謂哦!”畫家笑著說。


    詩人正在和房東先生打招呼。房東先生禮貌地彎著龐大的身軀,對詩人行禮。這種一看就知道不是人類的東西在眼前出現,詩人和畫家竟然可以淡然以對。這又讓我吃了一驚。


    “妖……妖怪?!是妖怪嗎?怎麽會……咦?奇怪,一色先生和深瀨先生都是人類……怪了。一色先生說他已經在這裏住十幾年了?”


    “嗯,我也在這裏住超過十年了。”畫家抽了一口煙。


    “什麽問題都沒有哦?”


    畫家低頭看著瞳孔縮小成一點的我,興味盎然地笑了。


    “!”


    原來他們全部都知道。詩人、畫家都一樣,搞不好秋音也是。


    “那鈴木婆婆呢?還有餐廳裏麵的那些人、打麻將的那些家夥……”


    秋音曾經說過,他們是“住在附近的鄰居”,“這裏是這一帶的聚會所”。


    “這裏有‘那個’哦!”


    前田不動產大叔的臉孔浮了出來。


    意思是:這裏有妖怪。


    意思是:要和那些妖怪們一起生活。


    “真、真的假的……哪有這種事……”


    視野開始模糊搖晃。我想,到目前為止我所度過的“日常”生活,感覺都即將崩毀了。可是,一色黎明、深瀨明都是如假包換的人類,也一直這麽過著生活——甚至在這裏度過了十幾年。


    忽然間,我看到鈴木婆婆在擦著二樓的走廊。剛才的那些青色小鳥們,正興致勃勃地從窗外偷窺著室內。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來到一旁的小孩和白狗也看著我。明明還是冷颼颼的季節,卻隻穿著短袖薄襯衫的那個孩子,還有那隻小狗,他們的影子都異常地淡薄,簡直就像是光會穿透他們的身體一樣。我情不自禁地縮起身子。然而,畫家卻平心靜氣地抱起那個小孩。


    “小圓,我們去吃早餐吧!你也別老是蠢著一張臉了,一起來吧!夕士。”


    畫家抱著那個看起來像是人類小孩的東西,一邊笑著,一邊走下樓梯。像狗一樣的東西則尾隨在他們後麵。房東先生已經不知道消失到哪兒去了。


    我一個人呆呆地坐在樓梯上。


    玄關的大門大大敞開,早晨的清爽空氣充滿其中。小鳥的鳴囀清晰可聞,是個隨處可見的春天早晨。


    “但是這裏是妖怪公寓,到處都是妖怪……”


    我沒辦法接受。這裏這麽平靜,夥食又好吃,跟我一樣是高中生的女孩也一個人住在這裏,詩人、畫家也都平凡地在這裏住了十幾年……


    “……什麽問題都沒有……”


    畫家是這麽說的。


    “什麽問題都沒有……嗎?這樣子好嗎?”


    鈴木婆婆在擦窗戶的玻璃。滿是裂痕的牆壁上,爬滿了不知道到底是什麽、看起來很像黴菌的東西。走廊深處有兩個黑色的影子,鬼鬼祟祟地不知道在說些什麽。而餐廳裏則傳來了可口到幾乎令人昏倒的高湯香味。


    “嚇到了嗎?”


    詩人抬頭看著我。那張臉果然還是怎麽看怎麽有趣。


    “一色先生。”


    “如果你想回家的話,我可以幫你打包行李。”


    被他這麽一說,我握緊了拳頭。要留在妖怪公寓?還是回去伯父家?


    “真是超級高深的選擇啊!”


    我不禁為立刻這樣想的自己苦笑了起來。


    我站了起來。


    “總之……”


    “總之?”


    “我要先吃早餐。”


    我這麽說完之後,詩人哈哈大笑。


    “不錯哦,夕士!就是要這樣。”


    我走下一樓,剛好秋音也在這個時候回來了。明明一整夜都在工作,隻睡了三小時而已,她還是精力充沛地從那裏跑了過來。


    “我回來了!”


    “啊,歡迎回來……”


    原本想這麽說的我,卻瞪大了眼睛。


    “啊,秋音,後……後麵!”


    “咦?”


    在玄關前的秋音回過了頭,她身後站著一個穿著黑色夏威夷襯衫、看起來像男人的家夥。現在這個時候穿夏威夷襯衫是很奇怪,可是為什麽我會說看起來像男人呢?因為那家夥沒有頭。


    “妖……妖怪!那毫無疑問、絕對是妖怪!好厲害!……厲、厲害嗎?”


    在因為第一次看到真正像妖怪的妖怪而倉皇失措的我麵前,秋音卻一副不怎麽驚訝的樣子說:“討厭,結果還是跟來了。”


    “跟、跟來了?”


    “這家夥剛才在車站前麵的紅綠燈那裏,一直盯著我看。”


    沒有臉也能看嗎?我偷偷在心裏吐槽。


    “我已經裝作沒看到了,沒想到它果然還是對我一往情深呢!”


    “幽靈跟蹤狂?”


    秋音歎了一口氣,在幽靈麵前雙手叉腰站著。果然如此。果然秋音也對這種事情見怪不怪了。她是知道這裏是妖怪公寓,才在這裏住下來的。果然,這就是“現實”呀!


    “你會跟著我來,就表示已經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了吧?”秋音對著那個沒有頭的家夥說。“你生前是個什麽樣的家夥,我可是知道的哦!你連死了之後都不學乖,還是和活著的時候一樣,一天到晚偷偷跟在女孩子後麵吧?你到死了以後都還不曉得這是多麽令人困擾的事情嗎?”


    秋音瞪著幽靈。連我都發覺氣氛突然變得不一樣了,從未體驗過的某種東西,讓我的全身上下起了雞皮疙瘩。緊張得要命,好像連心髒都要揪在一起了。一定有什麽事情要發生了。


    “如果你老老實實地待在那裏的話,我還想說放你一馬的……”


    秋音用雙手畫出某種形狀,然後在瞬間的祈禱之後,將雙手放在幽靈上麵喊道:“禁!”


    咚!某種衝擊力道震動了空氣,我的全身上下再度爬滿了雞皮疙瘩。幽靈就在我的眼前四散消失了。


    “!”


    我完全無法理解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可是這讓人戰栗到骨子裏去的過程,的確是實際發生在我的眼前。這完全顛覆了我至今的生活、常識或是知識。然而,回過頭來的女孩卻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似的笑著。


    “好了,去吃早餐吧!我的肚子餓死了!”


    “秋……秋音是……”


    “我?”


    秋音像是在炫耀什麽似的對我宣告:“我是除靈師。”


    “除……”


    “你回來啦,秋音。今天早上的菜單是鹽烤太刀魚配豆腐味噌湯、納豆蛋卷


    和馬鈴薯火腿色拉哦!”詩人也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說。


    “耶!最喜歡琉璃子了!我愛琉璃子!”


    秋音一邊這麽叫著,一邊衝進了餐廳裏。詩人則是打趣地看著茫然目送秋音身影的我。


    “……除靈師是……什麽東西啊?”


    “好像是趕走煩人幽靈的人吧!”


    詩人聳聳肩。


    “碰到各式各樣的事情、和各式各樣的人相處,是很有趣的事吧?這個世界也還不至於完全無可救藥哦!”


    詩人的這番話,讓我有種不可思議的感慨。


    “好了,去吃早餐吧,夕士。肚子餓了吧?”


    這麽說來也是。總之,就先吃早餐吧!總之,要想什麽也是飯後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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