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學期開始了。


    住宿生們也一一回到宿舍。可是,跟我同寢室的加賀卻沒有同來。


    “聽說他好像在外麵租房子了。不過……學長也太孩子氣了。”


    石井苦笑著說。加賀隻把寫著搬家事宜的紙條和好幾張cd給了石井一人。之前那場誤會,加賀似乎始終沒能諒解,而且還耿耿於懷。之所以會搬家,大概也是因為沒辦法繼續和我共處一室的緣故吧!


    石井說得沒錯,我也認為這是非常幼稚的處理方式。事情根本沒什麽好在意的,可是他還是放不下。我突然覺得有點沮喪。


    “本學期,這裏就是雙人房啦!”


    不過石井好像很開心。


    討厭的事情還沒完。


    連和班上同學互道新年快樂的時間都沒有,我就聽到了這則新聞。


    “喂,你們聽說了嗎?竹中被捕了耶!”


    早晨的教室裏吵吵鬧鬧的。


    “被……被捕?”


    “被捕……他到底是幹了什麽壞事?”


    “毒品啦!毒品!”


    “興……興……興奮劑?”


    這會兒,教室裏完全靜默無聲了。


    竹中出現在被人舉報的黑幫毒品糾紛的事發現場,所以就被警方逮捕了。他的衣服口袋裏放有興奮劑,身體也呈現服用興奮劑的反應。好像除了自己服用之外,他還販賣給別人。


    被退學後,竹中並沒有待在家裏,反而在鬧區閑晃,和更壞的不良團體以及小流氓鬼混。很明顯地,那些家夥的背後都有黑幫或是國外犯罪集團撐腰。


    “就跟小說裏寫的一樣墮落了。”


    “原本隻是個普通的家夥而已吧!”


    “不知道還回不回得了頭呢?”


    因為討厭父母、討厭學校、抗拒社會而變得煩躁厭世,隻想破壞。這是每個人都能理解的心情,因此大家都感同身受,覺得“那家夥”可能隻是過去的“我”。


    我回想起和那群人一起出現在公寓時的竹中。


    那時候,竹中該不會是在對我發出求救訊號吧?他會不會覺得我跟他很像,所以一定能理解他的心情呢?


    爸媽都還健在的竹中,是個家境還算富裕的普通家庭的獨生子。因此我一直覺得他那種叛逆行為隻不過是天性驕縱而已。也從來不想拿他來和滿懷不滿、不安的自己相比。


    但是,如果我的父母都還活著……竹中說不定根本就是我的翻版。倘若能多跟他聊聊,他或許就會懂吧!


    事情演變成今天這種地步,再多想什麽都沒有意義。竹中已經走到我的想法和後悔都無法傳遞的地方了。


    雖然竹中是已經遭校方退學的學生,可是他因為興奮劑被警方逮捕一事,仍然是折損了就業名校條東商校形象的大事件。校園內還為此鬧騰了一陣子。


    雪花在農曆正月的天空中飛舞著,就像花瓣一樣。


    每天都是飄雪的陰天,也使人打從心裏冷了起來。


    雖然電暖爐努力地發出暖氣,英語會話社的社團辦公室裏而仍舊冷得要命。不過可能隻是感覺冷而已。


    “原來這種心情是會持續的啊……”


    我的喃喃自語在寒冷的玻璃窗上染上一層霧氣。


    “稻葉,你來看一下這個。這樣子可以嗎?我把小型道具列了表……有漏掉什麽東西嗎?”


    沒錯,現在可不是為了莫名其妙的事情發呆的時候。我們得籌備三年級學長、學姐的歡送會才行。英語會話社每年都會招募當地外國人俱樂部成員,辦派對、演出英語話劇。今年的表演節目是“白雪公主”。劇本和演員都由二年級學生負責,我們一年級的則是派對和話劇的幕後工作人員,要四處張羅準備。


    不管做什麽、想什麽,時間的湖水還是自顧自地一直向前奔流。


    痛苦、哀傷、歡樂,全都被扔向過去,成為回憶。


    而歡樂的回憶最是曖昧不明。


    彷佛翩翩飛落的雪花。


    停在手掌的瞬間,立刻消融、散去。


    那一天。


    我和田代等幾個英語會話社的同學一起去買話劇要用的小型道具。


    在雜貨店和專賣派對用品的商店猶豫不決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變暗了。和同學道別之後,我在考慮要不要吃完飯再回去。


    “現在回去的話,可能勉強趕得上餐廳的時間吧……”


    我一邊思索,一邊在剛下班的上班族們穿梭來往的美食街上行走。


    我看見了因為尋歡而喝酒的人、因為工作而喝酒的人,聚集在立飲屋(注:立飲屋就是讓客人站著吃東西、喝酒的店,在日本很常見。)的西裝身影,他們絞盡腦汁從僅有的零用錢當中,擠出能讓今晚開心喝酒的錢。我想,這大概是自己未來的樣子吧!


    接著,我突然發現,自己像是被縫在地上似的直直站著。是因為太過疲勞了嗎?我總覺得自己似乎想動也動不了。


    “怎麽回事……我怎麽了啊?”


    四周景色的移動似乎變得異常緩慢。街上的嘈雜聲,感覺也變得離我好遠。我好像曾經有過這種感覺,又好像……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耳熟的聲音突然飛進我的耳朵裏來。


    “哎呀,這裏的酒真是好喝。我愛上這裏了呢!”


    “……”


    連懷疑自己耳朵的時間都沒有,我反射性地回過頭。


    出現在那裏的,是左擁右抱著可愛小姐的佐藤先生。


    “佐……佐藤先生!”


    錯不了,正是佐藤先生——那套他老是穿著的深藍色西裝,還有細細的眼睛。


    “夕士?啊,哎呀——真是好久不見了呢!”


    “!”


    我沒認錯人。他還記得我。


    “你過得好嗎?住在宿舍裏的感覺怎麽樣啊?房舍是全新的,感覺應該很好吧!你寒假都在做什麽呀?有沒有去滑雪?”


    佐藤先生一邊笑著,一邊拍我的背。這個動作立刻讓我想到了秋音。詩人、畫家、小圓和小白、山田先生和琉璃子、古董商人和龍先生、麻裏子……大家的臉孔迅速飛過我的眼前。我猛然覺得思緒澎湃,聲音全哽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公寓裏的大家也都過得很好哦!他們老是在說‘不知道夕士現在過得怎麽樣’呢!”


    我沉默地點點頭。感覺好像開口說了什麽的話,眼淚也會跟著流出來。


    從那次之後,我再也沒去公寓了。就算打電話也打不通,我和那邊也就此斷了聯絡。所有的事情都變成了遙遠的回憶。我本來以為這樣子就好了,可是這麽做卻讓我寂寞得超乎想象——在看到佐藤先生之後,我確知了這一點。


    “課長!”


    “快走吧!”


    被晾在一旁的兩個小姐嘟起了嘴巴。佐藤先生是大型化妝品製造商“soir”的經理課長。這兩個小姐應該是他的屬下吧!


    “啊,對不起你們哦!我今天要和這個孩子去吃飯,改天再跟你們吃。”


    我和兩個小姐都吃了一驚。


    “啊~課長,怎麽這樣啊?”


    “佐、佐藤先生,沒、沒關係啦!這樣……”


    “沒事的,沒事的。反正我一天到晚和她們一起去吃飯。喂,你們兩個,我會好——好補償你們的。好不好☆今天就先拜拜!”


    小姐們鼓著腮幫子,乖乖地回去了。


    “這樣好嗎?會被那兩個人怨恨的哦!”


    “沒關係,我可是很守信用的。所以不管我說什麽,她們都會乖乖聽話的。”


    佐藤先生挺著胸膛,自信滿滿地斷言說。


    “進入


    soir公司二十年,在女性員工之間人氣n0.1的超棒中年人‘銀發的佐藤’就是在下。”


    雖然完全看不出來他是銀發的超棒中年人,不過我想這應該是事實吧!


    “宿舍的門禁是幾點啊?”


    “啊,十點。”


    “好,那就走吧!有間好吃的日本料理店,今天晚上就算我的。”


    “是。有勞您了!”


    好高興!我真的高興得快要跳起來了。


    靠著片刻不離身的水晶擺飾,我才好不容易留住了公寓生活的回憶。那果然不是一場夢。我在那棟公寓生活過的事,那棟公寓裏的人們、妖怪以及發生過的事,全都像雪花一樣搖擺不定,彷佛隨時會消失不見。但是,那都是確實存在的。現在也還在那裏。佐藤先生出現在這裏就是最好的證據;佐藤先生還記得我,就是最好的證據。我真的好高興。


    “耶——來了!這裏的黑輪超級好吃的。我可以一連吃上好幾個豆腐呢!”


    排在餐桌上的每一道日本料理,都像佐藤先生講的——超級好吃。黑輪、天婦羅、蘿卜煨雞肉、蛋卷、湯,每一道菜的味道都棒得不得了,高湯的味道也都滲進料理中了。可惜,在宿舍裏是沒有這種功夫和空閑的。


    “和琉璃子不相上下吧?”


    佐藤先生眨了眨細細的眼睛。我一麵回想著琉璃子的手藝,一麵認真地吃著。


    “自從我進了s0ir公司之後,就習慣來這間店了。啊,老板娘,來一個綜合生魚片跟蒲燒鰻、芝麻涼拌綜合蔬菜,還有烤雞肉,要加醬汁哦!再來一個拌飯,老樣子!”


    “好!”


    佐藤先生已經以人類的身分在公司工作幾十年了。進入一個公司工作、離職,然後再進入下一個公司工作。在公司裏時,他就認真地把工作做好,並且隨時小心不要太過引人注目。


    他還有妻子。在非得和同事、主管介紹的時候,他就會把長年負責扮演妻子和小孩的妖怪同伴們叫來幫忙。


    “我啊,還認——真地做了相簿哦!在高中時代是網球社,從w大學的經營學係畢業之後,和妻子相親結婚。因為是個愛妻子的人,所以還會把妻子和小孩的照片放到電車月票裏麵去。你看!”


    “哦……哇!”


    “妻子的設定是不·能·太·漂·亮·哦。為了不讓同事或上司說‘還想再見一麵’嘛!”


    “原、原來如此。”


    我覺得佐藤先生的話既有趣又好笑。


    聽到佐藤先生的“自我設定”——和妻子的關係、在學生時代的模樣、和朋友相處的模式——之後,我意會到他似乎比我們這些普通的人“更像人”。學生時代就是要為了人際關係、戀愛,還有未來的出路而煩惱、雀躍;好好度過“青春”之後,老老實實地投入職場,謹慎經營夫妻生活。


    舉例來說,這種感覺就好像男扮女裝的人比真正的女人更有女人味一樣。我認為這是理想的“存在方式”。


    “佐藤先生為什麽要以人類的身份生活呢?”


    對於我的問題,佐藤先生嗬嗬笑了一下,接著問:


    “你看過呂克·貝鬆導演的‘碧海藍天’嗎?”


    “啊?哦,呃,你是說電影嗎?哦,沒有。”


    “那——怎——麽——行?你得多看看名作哦!好的電影可是人生的藍圖。”


    沒想到竟然從妖怪的嘴裏聽到和電影相關的話題。我真不知道該感到驚訝還是詭異了。


    “那部片裏麵,主角曾經這麽說過:‘我生錯地方了。’聽到這句話之後,我才恍如大夢初醒。”


    “……”


    “我希望自己生下來就是人類。”


    我感到萬分震驚。


    “現在的我,一定是生錯種族了吧!”


    佐藤先生醚起眼睛輕聲笑了。


    “像普通的人類孩子一樣出生、上學、到公司上班、結婚生子、慢慢老去、死亡……我好希望能經曆看看這樣子的人生。人類在自己有限的時間之內努力生活的身影,真的是非常美麗……我很憧憬。所以即使是模仿,我也想體驗看看。”


    “……”


    “唔,不過還是沒辦法完全變成人類啦!在人類之中生活是非常有趣的。我要到處奔走,所以可以看到各式各樣的場所、各式各樣的人。”


    “……可是也有很差勁的家夥吧?”


    “是啊。不過差勁的家夥不管在哪一個世界都存在……總有一天,我生命的大限會來臨。到了那個時候,我要找個願意陪我以人類身份生活的女人結婚、生小孩,然後邁向晚年……真希望能這樣呢!”


    “……”


    “人類真好呢!夕士。”


    佐藤先生眯起了原本就很細的眼睛。


    眼前有個這麽努力的生物,真是讓我坐立難安。不知道是不甘心還是羞愧的情緒,讓我好想找個洞鑽進去。


    我沒辦法自以為是地批判竹中或是加賀。存在於每個人身上的缺點,在我身上也同樣找得到——和竹中反目成仇的我、無法和加賀好好相處的我。


    “人類……並不是那麽好的……跟佐藤先生所想的不一樣……沒那麽好。”


    胸口和腦袋裏都充滿了一大堆思緒,眼淚也快要溢出來了。


    “發生什麽事了嗎?”


    佐藤先生輕輕地摸著我的背,這樣子的溫柔融入了我的內心深處。隨著不停滴下來的淚珠,我覺得心中的煩躁、不安也全都跟著流逝了。


    “討厭的事情……接二連三……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辦……”


    人為什麽這麽沒有用呢?連自己的心也無法維持原樣。


    自己的眼睛沒辦法看見自己。該怎麽做,才能老老實實地看待自己呢?該怎麽做,才能好好把持住自我呢?


    “人是會隨著時代改變的。改變也沒關係哦!我也改變了啊,不然就沒辦法待在公司裏了。和過去比較起來,驕縱的人類確實是增加了,時代也的確變得晦暗無光。可是,這並不代表著結束哦!夕士。”


    佐藤先生的這番話中,藏著龍先生的影子。


    “我們很長壽。因此,時間的密度和人類不同。不管什麽事情,我們都是用比較長遠的目光去看的,比人類長遠很——多的眼光。就算現在不好,好的時代也一定會來臨。所有的曆史都是這樣反複上演的。而創造下一個時代的,就是像你們這樣年輕的孩子。”


    佐藤先生拍了拍我的頭。


    “缺點也是你們的一部分,可不能輕易舍棄哦!把缺點就這麽放著,你的眼睛才看得見未來,夕土。就是想要變成什麽樣的自己啦,還有想去的地方、想做的事情。做夢的人類,可是有無限可能性的。人類和我們不同的地方就在這裏——描繪夢想,朝著夢想突飛猛進。所以我才會說人類很棒。就算其中包含了惡欲滿盈的罪孽,人類還是會不停地朝著未來進化,而且不斷重複著善和惡。”


    我被佐藤先生的笑臉感化了。


    “以前,龍先生跟我說過類似的話……”


    “什麽嘛,被他搶先一步了!”


    佐藤先生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


    “那家夥就人類來說,也算是長壽的呢!果然觀點不太一樣。”


    “咦?長壽?我以為龍先生才二十四、五歲而己。不是嗎?”


    佐藤先生伸出食指,左右搖了一下。


    “什麽意思啊?告訴我啦!”


    宿舍的門禁什麽的,我已經完全不在乎了。我隻想好好跟佐藤先生聊一整個晚上。也好想和龍先生、詩人、秋音他們好好聊聊。


    “嗨!”


    長穀一如往常地騎著那台摩托車,來到


    了我們相約的地方。


    “幹嘛突然把我找出來啊?”


    雖然嘴上這麽說,但是他的表情看起來卻很開心。


    “嘿嘿。”


    “坐上來吧!要去哪裏?”


    “我肚子餓了,帶我去吃點東西吧!”


    “搞什麽?這就是你的目的啊?”


    長穀一副莫可奈何、又一副嚇一跳的樣子書說——因為我從來沒有這麽和他說話過。但是,我想見見長穀。不管做什麽都好,我就是想見見長穀,想和他說說話。


    摩托車飛馳了一陣子,二月底的風拂過了我全身上下。的確是寒風刺骨,不過並不是那種會讓人縮成一團的冷。一波波吹來,輕輕跑過全身的寒意,那輕巧的感覺帶著春天的氣息。在奔馳而過的景色中,梅花全都不見了蹤影。


    在郊外的家庭式餐廳裏,長穀請我吃了午餐。


    吃飯的時候,我把社團要替三年級學長、學姐辦歡送會的事情,全都詳細地告訴了長穀。長穀微笑地聽著。


    “你碰上什麽好事了嗎,稻葉?”


    單手拿著咖啡的長穀,露出有點嘲弄感覺的溫柔表情。


    “新年見麵的時候,你看來沒什麽精神,其實我有點擔心。而且你還是沒回信給我。”


    哦,對了。長穀寄給我的信現在還堆在書桌的角落呢!


    “住在公寓的時候,你明明很開心啊!可是搬到宿舍之後,你好像就變得鬱鬱寡歡了,我還在想你是不是跟其它住宿生處得不好。”


    “哦……嗯。跟這個因素也是有點關係啦!”


    “可是你今天心情很好啊!明明是別人付錢,你還是吃得津津有味。”


    我們淡淡地相視而笑。


    因為不想讓和我分開生活的長穀擔心,我才選擇保持沉默的,不過我還是將加賀、竹中等等令人煩惱的事情告訴了長穀。還有那時和佐藤先生見麵之後,我得到了勇氣的事。


    “跟人生的老前輩談了之後,真是讓我想通了。和自己觀點完全不同的人,提出來的意見果然能讓人增長見識。”


    我說完之後,長穀一邊啜飲著咖啡,一邊點點頭。


    “因為一群擁有相同想法的人,總有一天一定會垮掉的。”


    “嗯……嗯?”


    “昨天的新聞有播啊!美國又有宗教團體集體自殺了。”


    “啊?所以?”


    “所以,你現在說的不就是這個意思嗎?人得從不同的角度思考才行。”


    “……”


    “如果隻有一個價值觀的話,那大概已經連‘價值觀’都稱不上了。就是要和各式各樣的價值觀比較,那才叫做價值觀啊!自己的價值觀也是,在和別的價值觀比較之後,才能算是價值觀吧?這樣子才會比較清楚。”


    這一瞬間,我突然覺得茅塞頓開。在不知不覺間,我握著叉子的力道大到幾乎要把它弄彎了。


    “長穀,你果然很聰明。”


    “廢話。”


    長穀像以往一樣若無其事地回答。


    “原來是這樣……在一群同樣的價值觀當中,是沒辦法認清‘價值觀’究竟是什麽的。要仔細看清自己的話,得從不同的地方看才行。”


    我安心了。


    原本支離破碎的東西,現在全都在一塊兒了。


    這些東西變成了一條道路,出現在我麵前。那是通往哪裏的路?我覺得自己心裏已經有了答案。


    這個學年最後一場期末考試結束的星期日。


    學生宿舍的大門口,站著來見我的客人。


    “惠理子?!”


    實在是太突然了,把我嚇了一大跳。來見我的人竟然是惠理子。


    我曾經和惠子伯母通過兩、三張明信片,不過我真的萬萬沒想到,惠理子居然會來找我。


    “到底有什麽事?”


    無視於劍拔弩張的我,惠理子有點害羞地說:


    “你也真是的,竟然一次也沒回家。中元節和新年的時候都……你難道打算就這樣永遠不回家了嗎?”


    被惠理子這麽說,心情還真是十分複雜。


    “中元節的時候……我有去掃墓啊!”


    我搔搔頭。惠理子眯起眼睛看著我。


    “你是不是變胖了?”


    住在公寓的時候,我的營養狀態好得不得了,所以的確是變胖了一點,再加上後來的打工,我覺得自己應該已經變成肌肉男了。


    “我是希望你能說我變得更可靠了啦!”


    我笑著說,惠理子也笑了。


    她的感覺有點不太一樣,以往那種酸溜溜的態度完全消失了。然而,這麽想的並不是隻有我一個人。


    “我還是第一次看你笑呢!你的感覺變了好多……”


    我們在河濱公園優閑地散步。


    今天的陽光很溫暖,空氣中充滿春天的氣息。有很多人來河濱公園散步。


    “這個……”


    惠理子從包包裏麵拿出一張明信片。那是我住在公寓的時候,寄出的第一張明信片。惠理子開口讀著:


    “我每天都過得很快樂。公寓裏負責夥食的人手藝超級好,我過得很幸福。校園生活也很有趣,我加入了英語會話社……”


    她的聲音充滿了感慨。


    我迷惑了。惠理子究竟想要幹嘛?我完全摸不著頭緒。


    “這封信寫得真不錯……感覺得到你真的很開心。”


    “是……是嗎?”


    “我……在看完這張明信片之後,第一次覺得:‘啊,原來夕士也會開心呢!’……”


    惠理子苦笑著說。


    “這是理所當然的吧?因為你也是個普通的人,一定會覺得開心或是幸福的吧!我連這種事情都沒有發覺……你在那個家裏……那麽不快樂……”


    “……”


    “對呀,爸媽同時去世,被迫送到那個家裏……怎麽可能快樂嘛!”


    “惠理子……”


    惠理子停住腳步,轉身麵對著我。她好像隨時會哭出來的樣子,肩膀也微微顫抖。


    “我知道,你一直在忍耐,替我們著想……那個時候我真的很不高興哦!我也知道你感覺得到。可是那時候我覺得,就算你知道又怎麽樣?我自己也在忍耐對你的不滿啊!”


    “嗯。”


    “不過我並不是討厭你,隻是不想跟你一起生活而已。”


    “嗯。”


    惠理子身體的顫抖,不知怎麽的像是波浪一樣傳到我這裏來。碰到我的身體之後,就彷佛熱騰騰的岩漿般四散。


    “你離開家之後,好像過得很快樂……更讓我意識到,待在家裏的你真的很痛苦吧?一想到這樣,我……隻要一想到暑假、中元節、新年,或是接下來的每一天……你大概絕對不會回家來,我……”


    我靜靜地握住惠理子捏著明信片的手。在我第一次碰到惠理子的手上,落下了一顆顆的淚珠。


    “惠理子。”


    “對不起,夕士。對不起……”


    海風送來了潮水的香味。


    在無限透明的春日裏,海水美得動人。


    惠理子老實說出了自己想法。多年來的芥蒂也這麽消失了,令人難以置信。海麵上閃爍的光芒,似乎也洗淨了心靈。


    我想要好好回應惠理子的心情。這是連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真實想法。


    如果是以前的我,能夠有這種想法嗎?身為一個人,我真的能找到自我嗎?


    在看到竹中、加賀或是同年齡的其它家夥之後,我希望自己能活得更有人味一點。


    現代社會充滿了無聊的事物,麻痹了人的感覺。可是我不想


    用“這就是現在這個時代”一句帶過。我不想陰沉地看待連結人與人之間的“情”。


    而且,佐藤先生和龍先生教導過我,要看向未來。


    不管討厭的地方還是不好的地方,全都冷靜地接受,成為遙遠的未來之中,自己想要變成的人。


    我想要多發掘自己身為人類的部分。


    我想要多磨練自己這個人。


    這樣一來,現在這個世界就實在是太枯燥乏味了。


    在大樓和大樓的隙縫間,一輪滿月朦朦朧朧地浮現。


    帶著某種妖異氣息的春天夜晚。


    我在鷹之台東站前麵那個小公園裏的長椅上坐下——就跟那個時候一樣。


    閉上眼睛,做了一個大大的深呼吸。


    緩緩睜開眼睛之後,那間彷佛黏在錄像帶出租店旁邊的小小店麵裏,亮著燈火。


    我慢慢地走過去,鑽過“前田不動產有空屋”的招牌下方。


    “歡迎光臨。”


    戴著圓框眼鏡、頭發斑白、留著山羊胡的前田不動產大叔,綻放笑顏迎接我。


    然後,我回來了,回到妖怪公寓裏。這次,我可是正式遷入了。


    搬家當天,進入玄關之後,我看到華子坐在那裏。


    “歡迎回來。”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樣貌。她留著長長的黑發,鮮豔和服上印著櫻花圖案。


    我挺著胸膛回應她。


    “我回來了!華子。”


    我曾經覺得,幽靈啊、妖怪這種東西,不管存不存在都跟我沒關係。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


    我希望它們存在。因為,它們可是一群有趣的夥伴呢!


    在想法轉變之後,我的世界一連拓寬了兩、三倍。


    我打算今後也一直住在妖怪公寓裏,在這邊的世界好好學習人類的事——這當然包含了自己。待在這邊的世界,可以更了解人類,而且我也想多聽聽龍先生、一色先生、佐藤先生等等人生的前輩說話。


    在人生路上遇到障礙時,隻要跑一趟那間前田不動產就好了。


    前田不動產大叔可能會捋著山羊胡,這麽對各位說吧:


    “妖怪公寓的房間鑰匙,借給你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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