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社團活動結束之後,田代對我說:


    “我收集到小夏的情報了喔。”


    “哇……”


    說真的,你到底是從哪裏、怎麽收集到所謂的情報的啊!


    “那個女生之前,就是第一學期的時候呀,是念仁明的喔。”


    “是名校耶。”


    “嗯,根據情報顯示,小夏也是從入學開始,就表現得非常奇怪。”


    “怎麽個奇怪法?”


    “不合群、想要引人注目,就是那種把‘我認為’如何如何掛在嘴邊的人。”


    田代邊看著手機,邊說。那支手機裏麵應該裝滿了來自四麵八方的情報吧。


    “感覺不管做什麽,自己一定要是最好的,在班上跟社團都格格不入……應該說,她就是想要引人注目。”


    “嗯,她現在也是。”


    山本隨時隨地都在賣弄自己的知識,有時候還會突然大聲說話。或是明明在上課,卻麵向旁邊坐著,總而言之都是一些試圖吸引老師和其他人注意的行為。這種人當然不可能被大家接納,撇開老師不談,據說同班同學都跟她保持距離。而老師們也因為山本經常在課堂上擅自回答問題(明明是問別的學生,山本卻完全下管),最後終於把山本的家長請到學校去了。


    事情演變到這種地步,同班同學們也無法繼續忍耐,於是便一同忽視她。在某堂課上,學生們拒絕跟山本同一組,從此山本便不再去學校了。那是第一學期期末考前夕的事。


    “所以大家在暑假的時候討論了一下,最後決定讓她轉學啊。”


    “轉到比較差的學校。”田代聳聳肩說。


    “不過,念商業學校的普通科確實比仁明輕鬆啦。”


    “應該是家長特別安排的吧。”


    “她的家庭沒有問題嗎?”


    “沒有喔。山本家是個非常普通的家庭,附近鄰居也說她的父母親很一般。對於子女來說,他們的生活狀態也很正常。”


    附近鄰居也說……你怎麽連這種情報都有啊,田代?是間諜嗎?你放間諜出去探聽的嗎!?


    “隻不過呀,稻葉,小夏有一個大她五歲的姐姐,這個姐姐超強的喔。”


    “喔。”


    “她從小時候就很聰明,成績一直名列前茅,以第一名的成績考進仁明,又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現在就讀k大。而且還是個大美女,個性也很好……應該說很正常,不是那種埋頭苦幹猛k書的類型,而是一個個性開朗的女孩子。”


    “喔……”


    我漸漸了解詩人說過,山本的“貼金”是什麽意思了。


    “因為有個優秀的姐姐而感到自卑嗎?”田代也用力點頭。


    “而且非常嚴重喔,好像從她懂事的時候就開始了。聽說小夏小時候身體很不好,讓她爸媽很擔心。”


    在田代可怕的情報提供下,我知道山本的奇怪舉止之謎了。


    山本懂事之後,那個優秀的姐姐就已經存在了。本來就處於身體不好的弱勢的山本,光憑這一點就夠她自卑了;可是,雙親又特別照顧自己,這看似理所當然的事卻讓山本的自卑感加倍嚴重。有個優秀的姐姐也讓情況雪上加霜。


    我在博伯父家的時候,家裏還有一個伯父的親生女兒惠理子,比我大兩歲。


    博伯父和惠姿伯母絕對沒有對我這個非親生兒子的人做出什麽差別待遇——就算覺得照顧我是一個相當大的負擔。但是不可否認,他們對惠理子說的話、表現的態度,都和對待我的時候有微妙的差別。


    可是,那一定是我想太多了——因為我自己一直覺得:“反正他們一定對我有差別待遇。”所以,就會在沒什麽大不了的小事上捕風捉影,盛菜的方式不同、便當裏裝的東西不一樣(惠理子有很多東西不能吃,不一樣也是正常的)。所以問題出在我身上,就算伯父他們其實也有很多想法,我自己的意識還是占了較大的比例。


    山本一定也是這樣。她一定是看見姐姐很優秀,就自顧自地自卑起來,所以她才會一直過度強調:“我很聰明,我很優秀。”


    “往自己身上貼金的小孩子呀,有很多都是不得不這麽做的喔~”


    不想輸給姐姐,想要像姐姐一樣——不,是超越姐姐——受到父母親和周遭人們的認同……


    這就是山本往自己貼金的真相。


    “然後呢?主人,你打算怎麽做?”富爾從胸前的口袋采出頭來對我說。


    “怎麽做……”


    該怎麽做?這次山本可能真的會退社了。這樣子的話,我和她之間的交集也會跟著消失。就算我知道山本內心的想法,也不能跑去對她的同班同學說:“所以請你們好好跟她相處吧。”畢竟我沒有證據。


    從中庭可以看見一年級學生的校舍。在放學過後好一陣子的這個時間,校舍靜悄悄的。


    田代說,山本總是最早來社辦的原因,是因為她在班上沒有朋友。應該不能說是沒有,而是山本不願意去和同學交際,據說山本很明顯地瞧不起自己班上的同學。可是就算來到社團,她大概也沒打算跟誰有交集吧。雖然看不出來,不過山本的內心深處或許下意識這麽想。


    根據長穀的說法,國中時代的我會發出“過來我就殺了你”的氣息。我不想跟任何人做朋友,隻要有長穀在我身邊就好了。


    到了現在,我知道那是不對的,但是如果要我跑去跟山本這麽說,我實在不覺得她能接納。最重要的是,我可能也沒辦法好好跟山本說話。


    “別管山本了啦。反正……就看她自己想怎樣吧。”我覺得想去改變人心是很愚蠢的,這又不是使用“小希”就能解決的事。“更麻煩的是青木。隻要一想到她接下來都是那副樣子,我就頭痛!”就在我這麽說的時候——


    “好大聲的自言自語啊。”千晶竟然側躺在盆栽之間的車皮上。


    “哇啊啊!”原本以為旁邊什麽人都沒有的我,嚇得跳了起來。


    “千、千晶!你在這裏幹嘛啊!!”


    千晶側躺著對我招招手,等我走近,他便用力地敲了我的頭一下。


    “好痛!”


    “千晶老師在休息。”休息?在這個昏暗中庭的盆栽之間?


    “跟偷懶不打掃,偷偷跑去抽煙的學生一樣啊,老師!?”


    “你是不是有什麽煩惱啊,稻葉?會自言自語的,隻有寂寞難耐或是精神有問題的家夥喔。”


    “我都不是啦!……這……這是我的習慣。把煩心的事情說出來,心情會比較暢快。”


    “原來如此。”千晶哼哼笑著,“然後呢?青木老師怎樣啦?”


    “嗯~”


    我在千晶旁邊坐下,把剛才在社團發生的事情告訴他。千晶聽了,從喉嚨深處發出幾聲悶笑,說:


    “你們那個社長還真是個狠腳色哩。”


    “社長是‘大哥’啦,不過她平常其實是個溫柔的女生喔。一開始麵對山本的時候,她也表現得很友善,但青木根本不了解。就是因為她不了解還在那邊大放厥詞,我才覺得那個女人很惹人厭!”


    叩!我又被打了一下。


    “好痛!”


    “對於青木老師,”千晶吐出一口煙,說:“那種人啊,隻能靠自己下工夫處理。就像你們那個社長臨場的反應一樣。”


    “我沒辦法接受耶。不能跟她談談嗎?”


    “也不是不行啦。”


    “是嗎?”


    “要花很多時間喔,非常多的時間。畢竟語言不同嘛。”


    語言不同……嗎?我懂、我懂。


    “千晶老師!”青木從我們旁邊的窗戶探出臉來。


    “喔,你好。”千晶舉起手。


    “你在教職員會議上中途離席之後,就沒有再回來,我很擔心耶。”


    青木特地穿過走廊,跑到中庭來。


    “不用過來啦。”千晶小聲說。


    “你從教職員會議偷溜出來在這裏打混啊,老師。”


    “發生什麽事了嗎?啊,稻葉同學。”青木走近之後才發現我。千晶對她說:


    “哎呀,對不起。我剛好在這裏碰到稻葉,就跟他聊起來了。哈哈~”


    呿!不要利用別人好不好,你這個不良教師!


    “稻葉同學,你有什麽事情要商量嗎?可以的話,也跟我說說。”青木拉下臉來嚴肅地說。


    來了、來了!


    “不,沒什麽!沒什麽事!”


    “青木老師,你不用那麽擔心,這家夥不要緊的啦。”


    然而,青木卻板起麵孔。


    “不,不管怎麽擔心都是不夠的。稻葉同學沒有父母,在公寓裏也是一個人孤零零的耶!?”


    我才不是一個人孤零零的咧,我倒還覺得人有點太多了。


    “你不知道麵對現在的生活和未來的事,他有多麽膽小、不安嗎?替他著想,才是老師的工作吧?”


    不用你操心啦,就敦你不要擺出這副居高臨下的姿態來說話好不好!


    “他現在正值這個年紀,要是覺得不安、煩躁,就會往壞的方麵想、行動……”


    “青木老師。”千晶用有點強硬的口氣堵住了青木的夢話,他繼續說:“幹蠢事的家夥啊,首先,日常生活會變得亂七八糟。請你仔細看一下稻葉嘛,襯衫的領口、袖口都沒有髒汙,這就表示他都好好換洗製服、也乖乖洗澡。他的耳朵幹幹淨淨、沒染發,也沒在什麽地方穿環。肌肉結實、皮膚又有光澤,這就是他正常吃飯、睡覺的證據。能做到這些基本動作的家夥,就算不管他也沒關係啦。”


    我有點驚訝。千晶扯我耳朵、亂摸我身體的原因……原來是這個啊!


    “至於他的大腿和屁股上有沒有刺青,我會在畢業旅行的時候確認一下。”


    “喂。”


    “那一個人的孤獨寂寞怎麽處理呢?對不對,稻葉同學?身體不舒服的時候或是學校放假的時候,你都很孤單吧?但是就算孤單,你也不可以跑去鬧區遊蕩喔。要出門之前,先跟我說一聲。”


    我知道青筋已經快從太陽穴爆出來了,我也知道千晶發出了“忍耐~”的電波。我緊握拳頭,仿佛把某個巨大的東西吞下喉嚨之後說:


    “……謝謝老師,我會說的。”


    “我真高興,稻葉同學。那我們約好咯。”青木露出了真的很高興的表情。


    “對了,千晶老師,會議已經結束了。老師不在時的會議內容很簡單,我已經做好筆記了。就放在老師桌上,請參考一下喔。”


    “麻煩你了。”


    “煙蒂要好好處理喔。”


    “好的、好的。”


    “還是戒掉比較好啦。”


    “不用你操心。”


    青木苦笑著離開了。


    “……”


    等到青木的身影消失在校舍中之後,我全身無力。


    “語言不同……也就算了,那個女人根本不聽別人說話嘛!不,我是說那個老師。不是跟她說沒關係了嗎?她就那麽希望我是一個寂寞可憐的孩子啊!!”


    “反彈也沒有用啦,你那麽說剛好正中她下懷。她隻會解讀成:‘唉,他果然因為寂寞而鬧別扭了呢。’別管她就行了啦。”


    把香煙塞進攜帶式煙灰缸裏之後,千晶懶洋洋地站了起來。不過,他大大地踉蹌了一下,我趕緊扶住他。


    “喔……唷。”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猛然站起來就暈眩了一下。”


    “你累了吧。”


    我們並肩走過中庭。


    太陽已經完全沉到校舍後麵,中庭被黃昏夜幕染成青色。


    “因為第二學期有很多事情要做嘛。”


    千晶搔著頭苦笑。在黃昏之中,他的側臉看起來一片慘白。


    “不過,在優秀班長帶領下的二年c班,每個同學都不用我特別操心,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可以放心不管。”千晶搔了搔我的頭。我躲開他的手,說:


    “真的。你從來沒來看過校慶準備。”


    “反正你們都很認真在做啊,對吧!?”


    我豎起大拇指。千晶一邊朝著教職員辦公室走去,一邊回了我一個大拇指。


    學生們是在老師的信賴下被老師放任不管的,當然也會以學生的方式回應老師的信賴嘛。


    長穀畢業旅行回來,又帶著堆積如山的紀念品到公寓來玩了。


    看見瀑布之後,長穀高聲歡呼。也不管衣服會弄濕,就直接跑到瀑布下麵去,還跟小圓在池塘裏玩鬧了一陣子。


    瀑布周圍的楓葉和公寓庭院裏的樹木都染上了顏色,秋意越來越濃了。和大家一起享用鬆茸牛肉壽喜燒以後,我們悠閑地待在起居室裏。在不知不覺間,起居室的地毯和壁紙上淡綠色的條紋花紋變成了淺橘色,緣廊也換上了雙層拉門。透過拉門下半部的玻璃窗,可以看見彷佛落葉般的發光體在秋天沉靜的夜色中飄浮舞動。其顏色和夏天的淡色係不同,是鮮豔的紅色和黃色。


    咖啡的香味溢滿了溫暖的房間裏。我和長穀一邊喝著咖啡,一邊在起居室聊天——看著瀑布泡溫泉、躺在房間的棉被裏時也是。


    “我去過歐洲好幾次,不過還是第一次去新天鵝堡哩。真的是團體旅遊才會去的地方。”


    我一麵啜飲著咖啡,一麵聽著長穀這個有錢人餘裕十足地高談闊論。


    “反正我連飛機都沒坐過。”


    “出社會之前,我們一起出國玩吧,稻葉。”


    “說得那麽簡單~”


    “我會安排三萬圓左右的行程。去新加坡三天兩夜,很不錯喔。”


    “三萬圓就能去新加坡三天兩夜?還真便宜哩。”


    去歐洲和美國是絕對沒辦法,不過要是去亞洲、關島一帶的話,我也出得起。隻要交給長穀安排(表麵上是這麽說,其實是壓榨熟悉的旅行社),行程一定又便宜又棒。我和長穀兩個人一起出國玩……應該會很有趣吧。


    “要出國玩嗎?要不要我帶你們去好玩的地方啊?”舊書商說。我和長穀異口同聲地回答:“不用了!”


    舊書商口中的好玩的地方,絕對不能相信。感覺好像會隨隨便便地被帶到非洲、亞馬遜河深處來趟野地求生之旅。


    “我是很喜歡印第安那瓊斯,不過要我實際去做?那就免了。”


    聽了蘇摩巫女和靈藥甘露的事情之後,長穀也哈哈大笑。


    長穀很仔細地聽完青木的事。


    “讓我回想起國小二年級的級任老師。”


    “喔,被你趕走的那個女老師嘛。”


    “她們很像。不過,我的級任老師隻是單純地搞不清楚狀況,滿腦子覺得小孩子全都是天使,所以才會被一個如同天使一般的小孩子反咬一口。”戴著天使麵具的惡魔之子平淡地說。


    “大家都要和睦相處喔。”那位女老師這麽說完,長穀就嗆她說:“為什麽一定要和睦相處?”、“不要把這種大人自以為是的想法強加到我們身上啦。”(他當年隻有小學二年級!)逼得無法反駁的女老師離開教職。


    “可是啊,那個時候的我也真的是太幼稚了。”


    “你那時候才國小二年級耶……”


    “要是現在,我一定可以跟那個叫做青木的老師好好相處吧。”


    長穀的“好好相處”是什麽意


    思,我連想都不敢想。


    “我就沒這種自信了,總覺得不對盤的人就是不對盤。”


    長穀戳了我的額頭一下,說:“你是為了什麽而做瀑布修行的啊,稻葉。就是在這種時候,自製力才更重要吧。”


    “說是這麽說沒錯啦。”


    “對那個黑暗妙麗也要溫柔一點喔,隻要跟她說‘我認同你’就好了。管它是俄國文學還是楚浮,你就隻要說‘了不起’、‘真厲害’就行了啦。”


    “這樣好嗎?那不就跟那個隻看見事物的一麵就囉裏囉唆的青木一樣了。”


    我實在無法認同那種裝模作樣的行為。我很同情山本的問題和心靈創傷,可是就算我猜到她或許也想敞開心胸跟我們相處,就目前的狀況來看,她仍舊處於“無計可施”的狀態。


    “我是想多跟她說話,可是……就是找不到機會,我又不太會說話。”


    長穀露出了跟青木一樣的慈祥表情看著我。


    “你笑什麽。”


    “不錯啊,好青春喔。”


    這家夥,雖然跟青木不同,不過他也是“居高臨下地大放厥詞”哩,真是的!


    “不要跟那幾個妖怪說一樣的話啦!”我把枕頭扔向那張看透一切的臉。


    “對了,我還沒有玩到畢業旅行必玩的枕頭大戰哩。因為我們住的飯店隻有雙人房!”長穀把枕頭扔了回來。


    “下要哈找若無其事地臭昆!”


    富爾聳聳肩,看著在狹窄的房間裏用枕頭大打出手的我們。


    山本來到社團。


    青木成為英文老師。


    這具有某種意義嗎?是跟我的“緣分”嗎?


    等到時機成熟時,我能好好處理這些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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