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裏,翊坤宮長滿了枯草,蕭瑟的風吹過發出簌簌的聲響。


    顧長歌安靜站在翊坤宮走廊內,靜靜望著院子凋敝破敗,一如內心的幹澀與力竭。


    當年她榮寵至盛,滿宮裏沒有任何人能與她匹及。就連宮角的雜草都是看似不經意地鳶尾花。如今滿目瘡痍,可見人心寒涼。


    毓皇貴妃下令修繕翊坤宮,並讓宮人將殿宇恢複如初,隻是無論如何,再不似從前的雍容與溫暖。扇扇開窗如同吃人的魔鬼張開大嘴,猩紅的唇瓣咬的人無法喘息。


    待到翊坤宮修繕好,她跪在毓皇貴妃腳下,跪求她讓自己遷回故居,隻是皇貴妃冷眼瞧著,並無半分憐憫之意。


    十一月的風寒不能將人吹倒,但刺骨的涼意來自於內心的淒苦與不安。


    寸寸撫摸著已經燒焦的玉蘭花樹,宮殿修繕後,並未移除這棵她自入宮便喜愛的花樹,春日裏的大多雪白花瓣柔軟厚實,如今看來是再無可能複活了。


    紅翡在身邊輕輕扶住她,關切道:“娘娘,如今翊坤宮已好,娘娘也莫要沉浸在傷心裏。自從二皇子薨世,娘娘整日不思飲食,更不願見皇上,如今滿宮裏都知道,娘娘空有個貴妃位份,卻再不如從前了。”


    淒惶看著院子中間的幾口大缸,那是昔日裏裴縝特地送她的錦鯉,如今隻餘灰燼在內,幹枯如從未滋潤一般。


    顧長歌慢慢走過去,伸手撫過上麵的灰塵,厚厚的一層塵土落在手掌上,帶著涼意,她輕輕眯起眼睛,淡淡道:“要我如何對皇上再低三下四,祈求他給我這個喪子可憐人一點點憐惜呢?”


    忽起一陣大風,吹得袍袖獵獵,紅翡滿目皆有蒼涼,隻扶了顧長歌道:“奴婢自入宮,見慣人心涼薄,當初娘娘讓奴婢以康嬪之事勸解淑小主,如今奴婢也來勸娘娘。娘娘仿佛與康嬪更為相似。”


    天氣如斯,呼出去的氣都氤氳了水霧,在空氣裏出現形狀。


    纖長的睫毛輕輕顫動了一下,顧長歌垂眸:“皇上有這麽大的後宮,縱是如同當今聖上,也是不缺妻妾的。我不過是萬花中的一個,盛放時百般憐惜,一旦有頹勢便一發不可收拾。而旁的花卻嬌豔欲滴,任誰都不會再苦苦守候一枝凋謝的花。”


    身後突然傳出一個不滿的聲音,帶著凜冽寒風,裴縝自宮門口進來,後麵還跟隨著毓皇貴妃。


    毓皇貴妃眼中帶了斥責與惋惜,華貴的赤金色衣裙在翊坤宮這樣蕭索之地格格不入,卻配極了皇帝的五爪龍袍,宛若一對天人,刺痛了顧長歌雙目。


    “錦貴妃如此自苦,可是仍舊在埋怨皇上嗎?”毓皇貴妃並不走近,隻站在裴縝身後半步,皓齒潔白如雪,頭上的珠翠隨著風輕輕搖晃,發出碰撞的清脆之聲,“皇上也是在傷心的,隻是皇上每日有那麽多國事要煩憂,錦貴妃也該理好自己的事情,不再讓皇上擔心。”


    唇角微揚,顧長歌下跪行禮,雙手放在膝頭,抬首望著裴縝:“臣妾給皇上請安,幾月來皇上第一次來瞧臣妾,卻看到臣妾的不滿足與埋怨,臣妾有罪。”


    紅翡在身後緊張的咬緊了嘴唇。


    裴縝麵色發青:“毓皇貴妃告訴朕,你執意要搬回來居住,且不肯淑貴人一同遷回,難道不是為了刺朕的心,告訴朕你放不下這個孩子嗎?”


    “皇上覺得臣妾應該放下一切嗎?”顧長歌毫不示弱,直直看著裴縝。


    裴縝一時語塞,許久才默然道:“你便好好在這裏靜養吧,朕會吩咐下去,不許人來打擾你。”


    言畢便要轉身離開,顧長歌忽然提高了聲音道:“皇上!臣妾有個心願,希望皇上能成全臣妾!”


    “你說。”


    “臣妾……”顧長歌強忍著眼眶的淚水與鼻腔的酸楚,又不敢去瞧裴縝的眼眸,垂首道“想問一問九王爺,當日他衝進火場,是否也與臣妾看到了一樣的場景……”


    “錦貴妃你當真是傷心糊塗了,如此反複想當日的事情對你又有什麽好處,隻會讓你再怨懟皇上更多,”毓皇貴妃插嘴,又勸道“皇上,還是讓貴妃好好靜一靜吧。”


    “皇上!臣妾那日所見所聞或許是一時眼花,但九王爺與後宮沒有糾葛,所有事情一問便知!臣妾不期許皇上能親自過問此事,但還請皇上開恩了臣妾心願吧,”她淚水盈盈,望著裴縝,神情淒楚哀求“看在臣妾侍奉皇上多年,一心一意的份上,求皇上了。”


    裴縝終是不忍:“九王與你相識早,有他勸你也好。”


    說罷徑自離去。


    毓皇貴妃落後片刻,定定望著顧長歌,深邃的眸光裏帶了冷意。


    顧長歌疑是自己眼花,再要去仔細分辨,毓皇貴妃卻搭了羨予的手離開了。


    紅翡扶她起來,聲音也帶了幾分哭聲:“娘娘又何必要惹怒皇上呢,好不容易皇上想過來看您。”


    顧長歌不語,隻讓她陪著進屋去。


    碧璽從後麵繞出來,手中拿著水壺倒在杯中端給她:“娘娘喝口熱水。”


    紅翡奇道:“怎的是你親自去的?”


    碧璽麵有尷尬之色,瞧了瞧顧長歌,才答了:“內務府今日要整理分給各宮的份例,人手不夠叫了佩青素銀她們去了,雪衣也叫繡坊叫去幫忙了,如今宮裏沒人,奴婢便自己動手了。”


    顧長歌神色平靜,心裏卻明白,如今翊坤宮失勢,外麵的人便更著意欺負了他們。此前誰敢指使翊坤宮的奴婢,都是笑臉相迎。


    如今顧長歌失了寵愛,有花不完的銀子也不能阻止宮中的拜高踩低。


    鴻禧早就讓太後叫走,說要將之前的事情問明白,如今人一直沒有放回來,顧長歌便知道,太後有心壓製自己,皇上視而不見,各宮便有怨的報怨了。


    更何況,就算是無仇無怨素無來往,在這後宮裏,能踩上別人一腳也絕不會心慈手軟。


    “是我拖累了你們……”


    此時顧長歌再無別的言語。


    紅翡立即跪下,碧璽也跪下,二人雙雙拉著顧長歌的手,碧璽真切道:“娘娘待奴婢們的好,奴婢們都看在眼裏,無論娘娘作何打算,奴婢們都毫無怨言!”


    “娘娘,奴婢說一句僭越的話,若是娘娘當真心灰意冷,還望早早做了打算,不要落得如同當初康嬪一般的下場。”紅翡直言不諱,不顧一旁碧璽阻她的神色。


    顧長歌拉起她們,雙手冰冷卻不覺:“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會早作打算。”


    裴弦得了消息,第二日便入宮,因他是王爺,自然有宮女引著過去。


    眼見了翊坤宮的破敗,連他這個放蕩不羈不愛身旁之物的人也不由蹙眉。


    顧長歌越發清瘦,穿著一件單薄的素色長裙,獨自站立在東暖閣外,看他來了,勉強擠出一個笑容道:“你來了。”


    話語之間,宛若故人再遇,沒有分毫刻意與疏離,更似是親人一般。


    裴弦一身紅裝如今早已換下,特地穿著一件玄色外衫,倒讓顧長歌微微露出意外神色,旋即明白這是他在為自己緬懷這個孩子的死。


    她溫和看著裴弦:“你知道我不在意這些,如今宮裏人人衣著縞素,可心裏恨不得我隨了那孩子去了,逸暉薨世她們唯有雀躍。可你縱使身穿大紅衣服,我也明白你是向著我的,我失了孩子縱使你沒有心疼,也會替我而傷心。”


    裴弦眸光分明,唇角輕輕揚起又放下:“自那日救你出來,我後悔沒能一起帶逸暉離開火海,隻是時間來不及了,長歌,你要振作起來。”


    側首,有柔和的光線落在裴弦的臉頰上,棱角分明如同裴縝的麵龐,他們是一母所生,總有幾分相似更甚過其他兄弟。


    顧長歌搖頭,唇際漾開一抹苦澀:“我今日叫你來,其實並不是為了我的孩子,而是希望你幫幫我,”她望著日光傾瀉,枯木殘影映在花白石板上的暗痕,輕輕道“我想離開皇宮。”


    裴弦吃驚:“你可知你在說什麽?”


    纖長的睫毛輕輕顫動兩下,顧長歌笑了,笑意卻帶著失望:“我知道。當初入宮的時候,我是為了弄清楚母親的死。後來發現我的夫君是他,便覺得老天眷顧。我真心真意的待他,縱然知道他是皇上,也不收斂自己半分情感。我極力做好我自己,與他的妻妾友好,善待他的子嗣。可我忘了,他是不容置疑的皇帝,是天下為先舍我其誰的君王。”


    “我這個後宮的妃嬪,除了泄欲外,還用來製衡皇後,製衡孟家,淪為工具。如今我失了皇子,他不敢為我出頭,讓我的孩子不明不白的死去。到頭來我不過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聽她語中怨懟,裴弦滿眼心疼:“長歌,你別這麽說自己,皇兄待你是有真心在的。前朝局勢錯綜複雜,他是皇上,更不敢行差踏錯一步,否則便是滅頂之災。”


    “你不明白,”顧長歌聲音清冷,一如發間僅插著固定長發的一支珍珠長簪,素簡而單調“我是後悔了。我的目的沒能達到,也沒有了心愛之人,更失去了孩子。我是個失敗的人。這個皇宮太過冷些無情,處處都是陷阱。我若要避世也總有人心存不軌尋我麻煩。”


    “我早告訴過你,後宮裏,若不爭寵,便是死。若是爭寵不得,也是死路一條。皇兄的皇位是一條血路,你若想過得好,必然也是滿手血腥。”裴弦在顧長歌麵前,直言不諱,毫不介意天家顏麵與皇家權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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