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原本,是個鮮嫩的不能再鮮嫩美麗的女子,會編美麗的花環,會燦爛地衝他笑。


    至少在遇見他之前,那個女子,便是這樣一個朝氣蓬勃的女子。


    可她,隻是個農家女子。


    而他,是威震一方的、年輕的將軍,是身肩大任的偉人。


    具體的事情,他也記不得了,可他記得清清楚楚的是,他和那個鮮嫩美麗的女子私定了終身。


    人真是奇怪的動物,會執著於一場連臉蛋都記不清的、年少的愛意裏,為這場愛情所困,被執念拘束。


    上頭領了命令,年輕的將軍,不得不為了他的家國天下,而走上戰場。


    女子默默地看著他,淚水盈眶。


    她淚水盈眶的樣子,像極了在滂沱大雨裏搖搖欲墜的芙蓉花。


    將軍輕輕為女子抹去淚水。


    女子說:“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將軍幾乎丟盔卸甲,幾乎要違抗皇命,甘願一輩子默默無聞,和女子長相廝守下去。


    可是家國天下,將軍,就有將軍的職責要守。整個家族,都在等他。


    很多年後,他回憶起來,他自問自己從來沒有對不起過全天下,沒有對不起過他的君王,更沒有對不起過家族。


    可他唯一對不起了的,隻有那個女子,那個鮮嫩美麗,哭起來像是芙蓉花一樣的女子。


    將軍走了,他必須要走了。


    臨走的時候,將軍拉住女子,不顧有多麽不符合世俗觀念,他顫顫巍巍地說,說一個自己都沒有底的承諾:


    “等我打勝了回來,我一定,娶你。”


    女子的淚水綿延不絕,斷不開得像細細長長的藕絲,一步一步攀住他的心。


    將軍強迫自己轉過頭,假裝看不到。


    他害怕,看多了,就舍不得走了。


    女子執著地不放手,淚水落地生根,長出彎彎曲曲的藤蔓,纏住將軍的心。


    周圍的人們都說:


    “七娘,放手吧,他是個大人物,總要自己闖一闖的。放心,他會回來的。”


    女子還是不放手。


    任憑那夕陽裏的馬一陣一陣地悲鳴,女子執著地抓住他的手。淚雨滂沱。


    周圍的人又說:


    “將軍已經答應回來娶你了。你也別固執了。”


    可是不管旁人說什麽,女子就是不放手,怎麽樣都不放手。


    年輕的將軍看著轉瞬即逝的夕陽,想起那片他要守護的土地。


    將軍回頭,溫柔地說:


    “七娘。”


    女子一如聽到雷鳴,呆愣愣地止住了手。


    旁人說什麽,都沒有用。他一句七娘,就可以讓她放手。


    年輕的將軍轉過頭,看著夕陽,像是在故意躲避她的目光。


    女子的眸子終於垂下來,雙手不知所措地交錯著,指尖被自己擰得紅紅的。


    年輕的將軍心裏歎了口氣。


    七娘,你這樣,讓我,如何放心?


    年輕的將軍騎上馬,那馬抬起壯碩的前蹄,踏上那條小道。


    女子癡癡地倚著老柳樹,淚水不停地流,流到眼前模糊,看不清道上那馬,那人。


    周圍看熱鬧的閑人們終於逐漸逐漸散開了。


    有人說:“閨女,好福氣呢,竟然是那樣一個大人物要娶你。”


    有人說:“那樣優秀英俊的將軍,七娘,你上輩子不知道做了多少好事,這輩子才會遇到這樣的好姻緣。”


    女子木木地坐上老柳樹旁的石板。


    像是什麽都聽見了,又像是,什麽都聽不見。


    一滴淚水滾落下來,在石板上,開出一朵燦爛的花來。


    別人都不知道,隻有女子自己心裏知道。


    她這十幾年的歲月,原本過得無欲無求,原本鮮鮮亮亮。可是在遇到他之後,以往這十幾年歲月,便都是白活。仿佛這麽多年的日子麽,都是在等待著他的出現,等著和他相知相愛。


    所以,當他出現在自己的生命裏的時候,她整個人都好似不一樣了,像是真正地活著了。


    可他走得太快了,她們之間的故事,像煙火一樣,燦爛得照亮了她的世界,卻轉瞬即逝,隻留下滿目的荒涼。


    怎麽會這樣呢。


    女子坐在石板上,把頭靠在老柳樹身上,一遍又一遍地回憶,回憶這到底是怎麽樣的一個故事。


    怎樣的開始,怎樣的如煙花一樣美好,怎樣的結束。


    想到結束,女子感覺心開始一陣一陣抽著疼。


    就這樣結束了嗎?


    旁觀的人群大多都散了,隻留下兩個她的女伴。


    一個叫綠溯,一個叫三清。


    綠溯陪著她坐下來,溫溫柔柔地安慰道:“不要難過了,他說他會回來娶你的,總有一天會回來的。”


    三清靠在老柳樹上:“既然要娶你,何不成了親再走?”


    綠溯抬起頭,眼神告誡之意盡顯。


    三清閉上嘴,不像別人那樣羨豔,反而有些同情地看著女子。


    女子低垂著頭,倔強地沉默著。


    綠溯和三清陪了女子一天。


    可是現在,天已經很黑很黑了,放牛的牧童早就騎著牛,往回趕了。所有地裏農作的人們,也早就收了工。


    綠溯的娘,三清的娘都來尋女兒了。


    七娘的小弟也來尋七娘了。


    女子卻跟生了根一樣,固執地坐在石板上,靠著老柳樹,仿佛外界一切都聽不見看不見。


    自從眼裏連綿不斷的淚水幹涸以後,心似乎也幹涸了。


    小弟說:


    “姐姐,該回去了。”


    女子的眸子一動也沒動,仿佛已經死了過去。


    小弟輕輕歎口氣:


    “姐姐,咱們明天再來等,好不好?”


    女子依舊不說話,也不動。


    小弟於是走了。綠溯的娘,三清的娘,也紛紛勸了女子幾句,拉著自己女兒回家了。


    女子如木雕泥塑一樣,麻麻木木地坐著,坐得僵硬了脖子,坐得僵硬了心。


    蟬蟲落在她的肩頭,啼鳴幾聲,忽然一歪,飛走了。


    蚊蟲叮咬住她裸露在夏夜的微風裏的一雙潔白的手。


    女子的眼睛始終望著他走的時候的那條小道。


    那條尚算寬闊的小道。


    世上什麽東西最長呢?


    是等待。


    瞧我,他今日才走,我今日就開始了思念。


    女子自嘲地笑笑。


    笑起來的時候,覺得臉上很是僵硬。


    為什麽會僵硬呢?


    大概是一天都沒有動過了吧。


    她軟軟的身子坐直起來,脖子僵得厲害,背部也疼得慌。


    遠方泛起魚肚白,天要亮了。


    原來她從白天,一直坐到了晚上,然後再從晚上,一直坐到了天亮。


    如果他還在,他一定會笑自己癡傻的吧。


    想起他,心頭又似乎被狠狠地抽打了兩下。


    女子皺起眉頭,緊緊捂住心口,默默承受。


    世上的事情,公平得很。遇見他時,有多少歡欣雀躍,他離開時,就要承受多少悲傷痛苦。


    待日光逐漸亮堂的時候,女子忽然覺得腹中空蕩,餓得不大舒服。


    可是心頭空蕩的時候,區區的腹中空蕩,又算什麽呢?


    小弟來了,端來一碗米飯。


    女子的眼前晃了很久,好不容易才定下來。


    女子接下米飯,吃了起來。


    女子吃得很快,囫圇吞棗一般。潦草隨便,像是完全不在乎吃的是什麽。


    小弟訥訥地開口:


    “我還以為姐姐會絕食。”


    女子像是沒有聽到一樣,埋著頭繼續吃。


    小弟拿了水出來,說:


    “姐姐喝點水吧?”


    女子沒有搭理。


    小弟忽然蹲下來,認認真真地說:


    “姐姐,你還有家人,還有朋友,不能為了他,把自己荒廢了。”


    女子訥然道:


    “我沒有。”


    我沒有想荒廢什麽,我沒有想忘記什麽,我隻是,有一點不舍,有一點不甘心,而已。


    所以我積極努力地吃飯,努力地好好活下去。


    努力地想讓他知道,他把我丟下,我一點都不在乎。


    一點都不。


    女子的眼眶裏又湧出淚水來。


    多可惜啊,她的淚水,再也沒有他來憐惜了。


    可是還是要活著啊。


    她虛弱蒼白的臉勉力地笑了,像是在安慰周圍所有擔心她的人。


    女子跟著小弟回家去了。


    此後,人們日日見到女子去柳樹下,石板上,望著那條馬蹄經過了的小道,那條始終荒無人煙的小道。


    綠溯和三清日日陪她。


    她們有時會說笑,有時會打鬧。


    女子望著小道,心想:


    等你回來,會看見一個比從前更快樂,更好看的我,你會不會後悔當初一走了之了?


    那條小道走的人越來越少了,夏季荒草又長得瘋,很快地,小道越來越窄,窄得隻夠一個人走。


    夠了。她想。


    她不在乎他是不是會八抬大轎地回來接她,她隻要他一個人回來就好了。


    她站起身來,看著遠方小道那看不清的盡頭,仿佛看到了那個年輕將軍笑得眼睛彎彎。


    她也笑。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女子和綠溯,和三清,每日嘻嘻笑笑,仿佛早已經忘了那個年輕的將軍。


    可整個村,整個鎮,都知道,她沒有忘。


    她依舊每日癡癡地、不顧刮風下雨,坐在老柳樹下,石板上,望遠方。


    過了兩年吧,那條日漸窄小的道上,終於響起了馬蹄聲。


    那“噔噔噔噔噔”的聲音,明明那麽悶,那麽重,在她聽來,卻這樣歡快,這樣悅耳。


    女子歡喜地站起來,捂住即將爆裂開來的心口。


    她的將軍,要回來了。


    女子急匆匆地問綠溯,她有沒有變老,有沒有變醜,還能不能見他。


    綠溯笑嘻嘻地說,放心吧,你美得跟畫兒似的。


    三清撇撇嘴,瞧你,沒出息。


    馬蹄聲終是近了。


    她望著,望眼欲穿。


    望來的卻不是她心頭那個年輕的將軍。


    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力氣,方才心升騰得有多麽高,現在她摔得就有多麽深。


    出奇的,沒有眼淚。


    她有一點害怕。


    她現在已經不會流淚了。是不是再過一段時間,她就要把他徹底給忘了。


    記憶裏那個年輕將軍的臉,已經開始模糊不清了。


    縱然她多麽想,多麽努力地,去回憶。


    那個馬上的小廝,歉疚地對她說:


    “姑娘,將軍說,戰事緊急,讓你再等等。”


    再等等嗎?


    兩年時光,兩年青春,隻有一句,再等等。


    小廝班馬回去。


    那“噔噔噔噔噔”的馬蹄聲,仿佛是在對她說:


    等等等等等等


    沒來由的,心裏突然一空。


    她這一輩子,是不是都要在“等”這一個字裏,不死不活,無悲無喜裏度過了?


    直到兩鬢斑白,直到皺紋橫生。


    那個時候,她心尖上的那個年輕的將軍,還能不能認出她來?


    不,她不要這樣。她不想讓他看到自己蒼老憔悴的模樣。


    如果有一天,我老了,醜了,我就自己了斷了自己。


    女子昂起頭顱,酸澀又驕傲地想著。


    後來,綠溯和三清,也有許多自己的事情要做,便不能天天陪著她了。


    尤其是綠溯,她比七娘,比三清,都要大一些,家裏在給她說親事了。是隔壁村子裏的那個書生,眉眼清清秀秀的,說話也從不輕佻。綠溯很喜歡。


    出嫁那天,綠溯也沒有哭,反倒是歡歡喜喜地嫁了。綠溯的娘親抱著綠溯,一邊哭著罵綠溯沒良心隻知道嫁人,一邊又誇綠溯的準夫婿是個很好的。


    女子有點摸不清,綠溯的娘,到底是盼著綠溯嫁人呢,還是怨了綠溯嫁人呢。


    綠溯嫁到了隔壁村,就更見不著她了。聽說,她生了孩子,一家人很快樂,很幸福的樣子。


    女子心想,如果自己和將軍結婚後,會不會,也是這樣的,幸福,快樂,又流於俗人。


    陪女子的,隻有三清了。三清比她還小一些,但是家裏已經在四處給她物色夫婿了。


    三清挑著眉頭,似乎對嫁人這件事情,一點也不上心。


    女子問她:


    “你想嫁一個怎樣的人?”


    三清的指頭摳著老柳樹,半晌才回答:


    “嫁一個,不會讓我等的男人。”


    女子晦暗地看著地麵,腳尖狠狠踢了踢小石塊。


    薄薄的布鞋擋不住石塊的尖利,她的腳尖開始銳利地疼痛起來。


    很快,三清,也不再來了。


    她家裏正在給她準備親事。嫁給京城的一個小官,做妾。三清嫁的時候,卻哭了,哭得很傷心。京城那麽遠,今生今世,怕是再也回不來了。


    三清臨走的時候,對她說:


    “別等了,他不會回來了。”


    女子向她微微笑,心裏卻酸澀一片。


    等到第五個年頭,小道已經被雜草長滿了。深深草木,把整條小道全部覆蓋住了,再沒法,去追尋他的蹤跡了。


    女子扶著老柳樹,望著荒涼一片的雜草,微微訝異。


    他,是不是,已經,忘記了,還有一個女子,在等他。


    馬蹄聲又起,踏過漫漫雜草,朝著她而來。


    這一次,是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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