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死了?”我問道。


    祁珩笑道:“沒有。”


    將軍倒下了,伏羲氏這場仗,幾乎全軍覆沒。


    後來,伏羲氏的救兵來了。


    伏羲氏的救兵,便是大耀的長子節芒,不知怎的,勸動了龍族來。龍族的戰力不是一般種族可以比擬的。


    將軍一息尚存,也沒有被俘虜,被伏羲氏一方帶回去了。


    大耀對於將軍打了敗仗一事,氣得罵娘。一句話,把遍體鱗傷的將軍關進了天牢。


    將軍,是忠心的將軍,是高傲的將軍,隻效忠大耀,不參與黨派。說話做事,樣樣隨著自己的性子來。


    所以當他得罪了大耀的長子節芒,卻不自知。


    所以隻有在他落難的時候,他才發覺,節芒這樣厭惡他,厭惡他的清高自持,厭惡他的直言相諫。


    天牢裏,終日陰陰沉沉,不辨白天黑夜,分不清時間的長度。


    將軍坐立難安。


    他不怕怎樣的刑罰,他隻怕她還在等他。


    畢竟他的一個呼吸間,凡間便是十天半個月。


    節芒那日來了他的牢房,傲慢地、從上往下地看著他,眼底的輕蔑一覽無餘。


    節芒是來給他上刑的。


    節芒也是來摧毀他的驕傲的。


    將軍受了墨刑。所謂墨刑,是劃開臉部肌理,嵌入墨水。


    將軍的臉因為墨刑而留下了一道道張牙舞爪的痕跡,尤其是嘴邊那蜘蛛網一樣的紋路,觸目驚心。


    節芒斜著頭,殘忍地笑:


    “怕什麽?過後還會更醜。”


    將軍惶然。


    將軍不知道自己到底哪裏得罪了節芒,是那回和他政見不統一,以至於他懷恨在心?還是彼時說錯了什麽話,讓他覺得自己跟他對立?抑或又有什麽誤會……


    將軍受了刑罰。


    魁隗出麵,求大耀饒了將軍。費了好一番功夫,將軍才出了天牢。


    麵對天牢外頭明晃晃的日光,將軍愣在那裏。


    過了多久?他待在牢裏有多久?


    將軍發了瘋一樣地看到神仙就追著問:“我被關了幾天?我被關了幾天?”


    小仙驚詫。


    將軍打了敗仗,這是怒極攻心,發了瘋?


    小仙愣愣地說:“將軍,不要急,您先調養好身子,治好臉上的墨刑之傷,以後有的是機會贏回來。”


    將軍揪住小仙的衣領:


    “我到底被關了幾天?”


    小仙有點後怕似的縮縮脖子:“二十一天。”


    二十一天,二十一年。


    他整整遲到了二十一年!


    凡人才多少年壽命啊?為什麽他生生錯失了二十一年。


    不對,連帶三天的仗,他一共離開了她二十四年。


    將軍急匆匆地下凡,急匆匆地用法術把自己的相貌暫時恢複原樣。


    站在那片荒涼的草地上,第一次,有了凡人說的近鄉情更怯的感覺。


    離開的時候,他騎著高頭大馬,氣宇軒昂,自以為可以給她世間一切美好的東西。


    回來的時候,他隻不過一身布衣,低眉斂目,滿心不忍地看著這一片荒涼的草地和再也找不到的小道。


    一個老人,提著掃帚走過。


    下雨了,草木深深,寒徹骨。


    將軍的腳停滯了,連帶著呼吸一起。


    “老人家,七娘怎麽樣了?”


    念出七娘的名字的時候,他的聲線抖了抖。


    他明明知道七娘住在哪裏的,他明明是可以找到她的。可是他現在不敢去那裏,貿貿然地,出現在她的麵前。


    如果七娘已經嫁了他人,他不知道該怎麽辦。如果七娘一直在等,他更不知道該以何種麵目麵對她。


    老人眯著眼睛,蒼老的聲音緩緩響起:


    “這位公子好生眼熟。”


    將軍定睛一看,竟是個熟人。


    二十四天前,這個熟人還是和自己一般大的模樣,二十四天後,他卻分明是個老人了。


    雨紛紛,透骨的涼意密密麻麻浸透身心。


    七娘,也已經老了吧。


    前所未有的畏懼吞噬著他的焦急,他的勇氣。


    凡人的衰老,他能承受嗎?


    那個朝氣蓬勃的女子,會不會,在這二十四年裏,流失了一切他所熟悉的特質,流於俗人,不複當年模樣?


    將軍想起了自己的臉,摸了一下自己障眼法變換後看上去光滑如初的臉,忽然覺得世道很殘忍,命運很嘲諷。


    老人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歎口氣:“我老了,眼神不大好,或許是認錯人了。你說的那個七娘,我倒是認識。”


    將軍一如死灰的眼睛,像是又活過來,憂心忡忡地看著老人。


    老人道:“看在你和那個人長得這麽相像的份上,我便帶你看看她這一生,就當是那個人回來了。”


    她這一生,什麽意思?


    老人帶他穿過荒草叢生的道路,看見斑駁的城牆,看見枯掉了的老柳樹根,看見了青石板。


    老人說:


    “她一直都沒有嫁人,一直都在等那位答應了娶她的那個負心人。”


    “她在二十五六歲的時候,削發為尼,卻依舊日日來這裏等那個人。”


    “等到女伴都嫁了,熬到父母都走了,最終也沒有盼來那個人。”


    “雷雨的時候,她就撐著破舊的油紙傘,在狂風暴雨裏默默無言地看越來越窄的小道,越來越荒涼的村落。”


    “暴雪的時候,她就披一件大襖,在雪中凍得僵硬,眼睛也僵硬,僵硬地隻看著一個方向,那個人離開的方向。”


    “她隻得過一次那個人的消息,隻說讓她再等等,卻沒說要等多久。後來無論她怎麽打聽都再找不著那個人半點消息了。”


    “我們都在議論,要麽,那個人是死了,要麽,那個人,大概是把她忘了。”


    “她從前很快樂的、很愛笑的一個姑娘,自從那個人走了,就再也沒有真正笑過,也一年比一年的沉默寡言,無聲無息。”


    “一直到死的那天,她還是一個人,孤零零,淒淒愴愴。”


    遠處牧笛聲一聲一聲,悠長,淒涼,在將軍的心裏橫衝直撞。


    漫天的大雨一滴一滴,冰冷,沉重,把將軍傷得體無完膚。


    將軍忽然覺得,是不是這一切,隻是一場夢。


    從在凡間遇見她開始,到相知,相愛,再到私定終身,到後來的上戰場,重傷,受刑,出獄,尋她,都是夢。


    一場來去匆匆,刻骨銘心的夢。


    將軍深陷在江南的這場繁華夢裏,一場煙雨蒙蒙,芙蓉花開的夢裏,像那個女子一樣,固執地不願醒來。


    將軍離開了。


    老人再也沒有見過將軍。


    因為將軍剃了發,坐上蒲團,齋戒,終日敲打木魚。


    一聲又一聲。


    像極了她的歎息。


    將軍輕輕地念著他從前最不以為意的佛家經典《往生咒》裏的句子。


    南無阿彌多婆夜


    哆他伽多夜


    哆地夜他


    ……


    繁華聲遁入空門折煞了世人


    夢偏冷輾轉一生情債又幾本


    如你默認生死枯等


    枯等一圈又一圈的年輪


    祁珩講完了故事,這一回,徹底講完了。


    我淚眼婆娑地看著祁珩。


    為什麽世間總是好事多磨,為什麽有情人終究難在一起?


    祁珩把我護在懷裏。


    我歪著頭問他:“那個將軍現在還在凡間,用這種方式守著那個女子嗎?”


    祁珩笑著說:“你猜一猜。”


    我猜,我猜不出來。


    祁珩笑道:“以後你見到了他,自己去問問吧。”


    見到他?這是個真實的故事啊。


    可是為什麽我會見到他,他是誰?


    祁珩忽然很認真地對我說:“在一起實在是不容易的事情。不管未來發生了什麽,都不能放手。”


    我想起七娘和將軍,鄭重地點點頭。


    很快,夜幕降臨了。


    我昨天讓音兒陪我去園子裏逛逛的。


    音兒不問我要幹什麽,我也沒有告訴過音兒我的目的。我們既默契,又互相信任。


    多年以後,我能信任的,隻有音兒,和祁珩了吧,不,還有魁隗。


    夜裏天宮的園子總是十分敞亮的。


    節芒的兩個庶子風長安,風長碩習慣了每日晚上在園子裏蹦蹦跳跳,那位侍妾把這對雙胞胎當成寶似的,必定也在。


    不過節芒就不同了。節芒今日也在園子。


    所以,當我把風長莫約到園子裏,風長莫首先看到的便是節芒酣暢地喝酒,一手抱著那個年輕貌美的侍妾。遠遠地,蹲著風長安,風長碩。


    安樂幸福,正是風長莫從小期盼的天倫之樂。


    可惜風長莫的母親早就死了。


    我的母親也死了。


    我緩緩走過去,低聲說道:“怎麽不上前?”


    風長莫笑笑,雲淡風輕的樣子頗有祁珩的風範:“你故意讓我看這一幕的。”


    我仔細看他。他的眸子沒有祁珩那麽清俊,反而有些陰鬱。


    “是啊。要不要考慮考慮我上次那個提議?”


    風長莫忽然做出凶狠的樣子:“你不怕,我把你說的那個提議告訴那人嗎?”


    那人?


    他已經把節芒叫做那人了。


    不管怎麽樣,我的作為還是成功了一點是不是。


    我自信地笑著:“不會的。要說你早說了,難道還留到現在威脅我?”


    風長莫笑笑:“我承認,白澤預測得不會錯。或許,魁隗會是個有能力,又心懷天下的天帝。不過啊……”


    他頓了頓,以極為無奈又語重心長的口氣:“他可能不完全是你想的那個模樣。他沒有你想得那麽完美無缺。對於你來說,他是個完美的父親的角色,可是在其他方麵,他可能在本質上有一些缺陷。”


    完美的父親,我一直是這樣認為的吧。


    可是其他方麵的缺陷?


    我不知道。


    可是既然連白澤都已經預料了魁隗是未來出色的帝王。我們,在現在這個時間,就應該學會站隊吧?


    風長莫還要顧念他和節芒那一點幾乎不存在的父子情分嗎?他還不來戰對隊嗎?


    我說:“沒有誰是完美的,總要有一些缺陷的。”


    風長莫想了很久,終於下定決心說:“那好,我加入你們。”


    我很高興,我的舌頭原來一直都很有用。


    可是魁隗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有一個不太好的想法升起。


    因為我剛剛進這塵世,就遇見了魁隗。恰巧,我遇到了他作為一個父親最最慈愛的一麵,恰巧,我是他最愛的女人的女兒,恰巧,我隻看到了他種種優點。而他,也恰巧在我最需要父愛的時刻,給了我父愛,給我寬容,給我幫助。所以對於他,我從來都是不設防的,我從來不會把一丁半點的壞事聯想到他的身上。


    所以,那時致川扮成小神仙,和我說,是魁隗讓他跟我傳話的時候,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相信魁隗是為了我好。


    後來小神仙的意圖暴露以後,我又很自然而然地認為,那些話是節芒的安排,絕不會是魁隗。


    魁隗早就猜測我是婆羅果,可是從來沒有告訴過我真相,讓我一直被蒙在鼓裏,直到最後經曆那樣的痛苦。


    忽然摸到自己腰間的小白玉瓶子,那裏麵是瑤姬凝結了一半的精魂。


    瑤姬,是我間接害死的啊。


    魁隗連這件事情都沒有斥責過我。


    還有翩翎,我怎麽忘了,臨走的時候,她還讓我代她好好照顧他的父親魁隗的。


    我明明答應了的。我現在居然在懷疑魁隗?


    好可怕的想法!


    我怎麽會變成這樣?


    我明明不是節芒的女兒,為什麽我會多疑得越來越像節芒?


    魁隗如今是支撐我的信仰之一,連魁隗這個信仰都倒了,我要怎麽麵對我的過往,我這一生?


    音兒說:“姐姐,祁族長的‘水信’又來了。”


    我微微一笑,大膽地在風長莫麵前倒了杯茶,水氣升騰,疊成我和風長莫都能看見的模樣。


    既然風長莫已經答應了加入,我,也要擺出我的誠意,把祁珩發來的信息和他共享。


    畢竟水信能傳遞的信息不多,有些文字,隻有我和祁珩懂。就算風長莫臨時變卦,也不怕他會泄露多少秘密。


    我大大方方地請他看,一臉坦蕩無私。


    他瞄了一眼,登時臉頰通紅。


    怎麽了?難不成這次祁珩的水信格外與眾不同,格外重要?


    我是不是不該給風長莫看?


    我望了望,那茶水隻布成了兩個字:


    想你。


    想個鬼啊。


    這麽重要,這麽私密的傳送機密的方式,他竟然用來傳遞情話!虧我還一臉無私地拿給風長莫看,失策失策,丟大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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