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心慧勉強眯了一覺,等到醒來的時候,辰時已經過了。


    大廚房裏留了長康坐鎮,五個孩子的娘親坐不住,都出去找了。


    長工房裏還有一個傷重的病患呢,昨晚上她走得急,根本來不及問陳賴皮是怎麽傷的?


    李心慧去廚房打了一碗紅棗烏雞湯端過去。


    長工房的院子很大,可好幾個房門都是開著的,顯然沒有人。


    李心慧看到西廂房內的房門虛掩著,傳來沙啞的咳嗽聲。


    餘大夫留了方子,大廚房裏的江婆子熬了藥,昨晚就喝了三碗。


    可傷重的人,藥跟水一樣,緩解還行,要想治愈,更多的是需要時間。


    李心慧進去的時候,看到煙青色的蚊帳被撩起來,露出躺在床上,雙手無意識攥緊被子的陳賴皮。


    他的都發有些淩亂,半張麵孔都被遮住了。


    手有些黑,很粗,上麵厚繭子伴著深深溝壑,看起來像是長期磨礪而成。


    李心慧端著湯碗進去的時候,自然而然地看向陳賴皮的臉。


    很蒼白,有些虛汗,紅唇有些不正常的潮紅,眼眶浮腫著,顯然一晚上沒有睡好。


    他的眼睛之前是閉著的,可是因為有人進來,他便睜開了。


    眼縫不大,透出一絲打量的眸光。


    窗戶上糊著一層好看的紙,透進來的陽光很溫和,不刺眼。


    可刺眼的是,卻是眼前的女人。


    她穿著一身青緞褙子,對襟的領口繡了白色的蘭花,下身配了一條百褶碎花裙。


    腰身纖瘦,麵容妍麗。


    她看著他,清麗的眸光裏絲毫沒有嫌棄,相反,還含著一絲不容忽略的擔憂。


    陳賴皮的視線低垂著,看著身上的被子。


    像是一株白牡丹的旁邊長了一株枯黃淩亂的雜草,他感覺到深深的自卑和無措。


    “你……怎麽來了?”


    陳賴皮低聲道,他發現自己的聲音好難聽,像是粗粗的繩子磨礪過喉嚨一樣,他的臉忽然就紅了,眼眸閃爍著,不敢抬頭。


    李心慧看著陳賴皮不自在的樣子,像是尷尬,又像是羞愧。


    她坐到凳子上去,大大方方道:“他們都出去找人了,大廚房要顧著學子們的吃食。”


    “我來給你送點湯,你看是要躺著喝,還是靠起來喝?”


    李心慧不知道陳賴皮傷得有多重,她在詢問他的意見。


    陳賴皮立即用手撐著床沿坐起來。


    包紮好的傷口比在藥堂的時候不知道紮實多少,他就是感覺痙攣一下,但卻是能夠忍受的。


    或許不能忍受,也得忍受。


    他不能讓她喂他,被人知道了,她的名聲又要不好聽了!


    李心慧見他撐著床沿的手顫抖著,青筋凸起,而且還停頓了好幾處。


    她猜測他的傷應該是很重的,沒有想到,陳地已經喪心病狂到這種地步!


    她又開始擔心那五個孩子了,給陳賴皮墊了一個枕頭以後,她便端了雞湯給他。


    “我記得你身手不錯的,而且你之前混了那麽久,怎麽就沒有點躲避刺傷的經驗。


    陳賴皮端著湯的手一抖,不明白她這話是貶義還是褒義?


    他尋思著,是不是她以為自己是故意傷了博取同情?


    “當時我看著他拿著刀對著你們衝過去,我怕……我怕他跟我一樣,逞一時之快,後麵自己後悔。”


    陳賴皮咬了咬舌頭,差點把擔心她的事實說了出來!


    在陳青雲麵前,他都是一口咬定,怕陳地一時衝動!


    可是他心裏知道,他不想她再次受傷。


    當時那脖子上的深深印跡,還有那吊在房梁上雙腳,成了他好長一段時間都忘不掉夢魘。


    李心慧沒有關注陳賴皮那些複雜的心緒,她抓住了他話語中的重點。


    陳地想要動手的人是她……還有青雲!


    “白天在書院外麵的時候?”


    李心慧試探道,刀和血是在書院不遠的巷子裏。


    而當時,她和青雲從外麵回來。


    陳賴皮不知道陳青雲是瞞著她的,當即補充道:“他跟了你們很久了,我送肉的時候跟你們擦肩而過,我當時看他神情不對就一路跟著。”


    “後來……你跟陳秀才去首飾店的時候,他就去買了刀。”


    李心慧忽然就明白了,昨晚青雲在陳賴皮被抬進來的時候就支開了她。


    讓她送伯母回去,原來,他不想讓她知道,中午兩個人差點就遭遇了致命危機。


    看著陳賴皮欲言又止的樣子,李心慧接下他的話道:“後來你看到他跟我們到書院準備動手,你從後麵拖走阻止了他,他刺傷了你泄憤!”


    陳賴皮點了點頭,差不多是這樣?


    不過也怪他!


    “當時怪我,我知道他想殺我的時候說了,勇哥知道我跟著他!”


    “他估計是怕勇哥去報案,所以才拐走幾個孩子當人質的。”


    陳賴皮輕歎道,可是現在說這些已經沒有用了。


    李心慧看著陳賴皮的樣子,褪去那些無賴的外表,摒除那些偷雞摸狗的陋習。


    其實本性不壞。


    她想起現代很多的問題少年和兒童等等,大多都是家庭不完整,或者是留守兒童等等。


    陳賴皮的父親死了,母親改嫁,他跟著奶奶過活,結果奶奶又死得早。


    陳家那些人表麵上滿口仁義道德,實際上冷心得很,叫一聲叔叔嬸嬸,隻怕多吃兩碗飯臉色就要變了。


    當初她被野豬夜襲的時候,陳賴皮救了她,那個時候他也被嚇得不輕。


    昨晚她敢肯定跟那幾個婦人那麽說,其實心裏早就明白了,陳賴皮本性還沒有壞透。


    被她收拾一頓以後,漸漸有些是非觀念了。


    “等你好起來,就到我的酒樓來當跑堂吧!”


    “如果你願意學廚,我可以讓長康教你,以後出去開個小飯館也不錯!”


    “我這個人向來是非分明,以前你做錯了,隻要你願意改,我就願意用。”


    “如果你不願意……”


    “我願意改,我一定學好!”


    陳賴皮打斷李心慧的話,他願意的,一起從來沒有人教過他怎麽做人!


    他懂事起,周圍的人看他就像一隻癩皮狗,仿佛到哪家都是蹭吃蹭喝,遊手好閑。


    漸漸的,他就真的成了那個樣子。


    沒有人覺得奇怪,就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本就應該是那個樣子的。


    直到她,厲聲質問,步步緊逼,毫不相讓。


    一開始他想死磕,最後磕不過才服軟。


    可是服軟以後才知道,對和錯的分界線那麽明朗。


    在她的強硬的契約下,他變了,不在鄰裏作亂,不再貪婪偷盜,踏踏實實地幹活。


    最後發現自己存的銀錢比之前偷偷摸摸還多了些,周圍的人看他的眸光也變了,偶爾還夾著幾句讚揚。


    老輩的幾個叔爺都說他乖了很多,很好,欣慰的眸光輕而易舉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那是他之前求也求不來的。


    漸漸的,隨著村裏的改變,隨著他辛辛苦苦做工,隨著人情冷暖再次顛覆,他才慢慢明白,之前他錯了。


    那些人也錯了!


    大家都錯了!


    引導的路錯了,大家理所當然,覺得他就該過那樣的日子!


    可是就在他自己也那樣認為的時候,他才知道是自己錯了。


    索性悔悟得還不算太晚。


    陳賴皮端著碗的手顫抖著,心裏壓抑不住一股迸發出來的興奮和感激。


    “我會好好幹活的,以前我知道自己錯了,我以後不會了!”


    “我保證,可以簽契約的,就跟你之前寫的那五兩銀子一樣!”


    陳賴皮再次出聲道,他唯有這簡單的話語,才能表達他內心的感激之情。


    像是重生一般,他覺得自己會活得像一個人了。


    李心慧見他那般坦誠,淺淺地笑了起來!


    可她這一笑,陳賴皮卻感覺整個世界都亮了!


    那柔柔的光,像皓白的月光一樣,照在他身上的時候,他仿佛看到的不是一條蜷縮在暗影裏的狗,還是一個站在她麵前的一個人。


    矮矮的,隻敢卑微地仰視。


    可至少,是個人!


    陳賴皮在心裏想著,嘴角也露出了久違的,連他自己都陌生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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