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茹雲與父親好不容易趕到了碼頭附近,卻又傳聞輪船出了故障,需要明早才好離開。他們隻得在附近找了一處地方歇腳。


    這裏原本隻是靠近碼頭的一個貧民聚集地,也便隻有一個茶肆,僅供來往的人在這裏暫時喝口水,喘口氣。


    這一下子來了許多逃難的人,茶肆被擠得水泄不通。店老板實在沒轍了,隻得臨時用蘆葦搭建了一些棚,地上鋪一層厚厚的幹草。這些人也分不清誰跟誰了,不過和衣,倒在上頭將就一晚,第二日也便登船好走了。


    這麽逃了一日,茹雲與沈嘯仙早已經是饑腸轆轆。不知道是誰找來了一口大鍋,這原本是本地地主家裏頭煮豬食用的鍋子。


    如今被逼得不行,眾人也顧不得什麽了,不過夾了柴木,在裏頭攪了些玉米糊糊,燒了一整夜,好歹算是叫人吃上了一口熱的。


    玉米糊糊供不應求,鍋邊裏三層外三層擠滿了人。茹雲自然是沒法去擠,就算是去,也擠不過那些人高馬大的壯漢們。茹雲無法,隻得拿出幾倍的錢,央店家用小鍋另煮了稀粥,她與沈嘯仙這才馬馬虎虎地吃了一頓。


    這一天,實在累得夠嗆,沈嘯仙吃完粥,倒頭便睡。茹雲坐了一天車子,渾身骨頭都要顛得散架,睡在草鋪上,翻來覆去總覺得難過。


    睡到半夜,茹雲聽到沈嘯仙難受地喚了兩聲,她伸手一摸父親的額頭,燙的嚇人,且呼吸粗重,胸口一起一伏像拉風箱。


    茹雲知道這怕是情況不好,怕是父親趕路辛苦,又受了涼,因而就發起了高熱來。


    如若這是平日在家中,那便是請個醫生來看看,吃兩劑藥,也便沒有大礙了。可是如今是在碼頭附近,別說看醫生了,就是有了方子,那也沒地方買藥或者煎藥。


    清晨四五點鍾,黃浦江麵上,低低的壓著一層灰色的霧氣,江麵上漂泊著的艘艘貨輪,霧裏都變成了一團團的黑憧影子。


    黃浦江水含著沙,黃得發黑,在這早春的晨間,愈加顯得冰冷。晨間的風,料峭而幽回,岸邊四周都是沉寂寂的,一陣陣寒風襲來,都帶著一絲絲寒澀的枯木味道。


    茹雲立於岸邊,聽著黃浦江水“嘩啦、嘩啦”的單調聲響,遠遠的,還可見閃爍著燈塔的火光。


    父親還在高燒,輪船卻已經整修好了,鳴笛聲起,許多逃難的都都圍在檢票口張望著。茹雲咬了咬牙,這個情況,若是帶父親上了船,隻怕是情況更凶險。


    她回身望了眼那輪船的影子,黑漆漆的江麵上飄著,好像浮在半空中一樣,總有些到不了岸的錯覺。


    “父親,我想,我們還是不坐船走了,您的身子要緊。我想辦法帶您去看醫生。”


    茹雲想法子蹲下身來,將沈嘯仙背到了身上。可是沈嘯仙實在是太重、太沉了,茹雲走一步都十分的喘重。


    最後沒有辦法了,她隻得想法子將夜裏躺過的蘆葦紮了起來,然後將父親置於蘆葦上頭,一路拖行著。


    “砰”的一聲槍響,打破了這黎明前的僵沉,岸邊的諸人都亂了陣腳,隻是不住的向四下逃竄。


    茹雲回身看著蘆葦上的父親,心一下劇烈的跳動了起來,不由得她多想,隻陡然拔足,便盲目往前奔去。


    她撥開一波又一波的人群,急切的想要拖著父親走。岸邊碧螢的燈花就像鬼火,回眸間,茹雲分明看到了那個持槍的人,戴著一頂低低的草帽,四處掃射著機槍。


    接連不斷的槍聲撕裂了半明半暗的天空,也將茹雲的神經撕成了一片片的碎片。


    “啊……”的一聲慘叫聲,沈嘯仙在騷亂中中了好幾槍。他身上湧出了許多的血,一下就染紅了身下的蘆葦。


    茹雲一個趔趄,忙回過身去將沈嘯仙扶起:“父親!你怎麽樣了?”


    沈嘯仙麵如白紙,躺在茹雲懷中卻是一動也不動的了。茹雲忙抓住垂下的那隻漸變涼的手,淚珠子在眼眶裏打了一個轉,一下便嘩嘩的淌了下來。


    茹雲的骨髓裏迸起一個冷戰,痛苦好似張開了雙臂,慢慢向她局促的心擁堵而來。她的腦中一片空白,等到她的整個心都被痛苦籠罩的時候,猛然間隻感到一種被緊緊榨壓的劇烈痛楚。


    動靜有些大,沈嘯仙似是有些感知,手指也便微微動了一下。茹雲忙俯下身子,在父親耳畔輕聲喚著:“父親,是我。”


    沈嘯仙眼皮十分的沉重,氣息微弱地應了聲:“是茹雲麽?茹雲?”


    他的嘴角慢慢溢出了血來,茹雲取出絹帕,替他細細擦拭著,而後緊緊握著父親的手,顫著聲說道:“父親,你會無事的。我在這兒呢,等你精神緩過來了,咱們就回家,好不好?方才都是我不好,竟然沒能護住您……我真是該死……”


    沈嘯仙極力撐開了眼睛,隻是勉強笑了笑,這一笑,也便把嘴裏的血全都給湧了出來,茹雲真當是心如刀割了。


    卻見著沈嘯仙用盡了全身的氣力,哆哆嗦嗦的將茹雲的手裹進掌中:“茹雲,我想這一次,我是撐不住了。有一些事情,我得要同你說明白了。你千萬不要怪秋白,從前的事情,都是我的錯。是我……是我太貪心,想要陶家軍的一紙印染合同,因而千方百計想要你嫁入陶家,甚至不惜用苦肉計逼你就範。一切都是我的錯!要怨,你便怨我罷,我簡直枉為人父!”


    茹雲默然流著淚,話到了嘴邊,卻是怎麽也說不出口,今時今日,沈嘯仙性命危在旦夕,她實在是狠不起來,也怨不起來了。


    沈嘯仙喘著氣,嘴角的血依舊緩緩淌著,吃力的望著茹雲繼續道:“如今我是遭到報應了,染廠被你叔父奪走,身邊的女人更是留不住。到底是我在自食其果,這都是老天爺對我的懲罰。可是,還有一件事情,我也必須要同你說清楚,不然我真的死不瞑目。柳斯年死的並不無辜,他是…..”


    說到這裏,沈嘯仙重重地咳了幾聲,整個人看著已經沒有一絲的血色了。


    茹雲握住這雙不住顫抖的手,不住地搖頭:“父親,別再說了,你留些氣力,養養神,往後,等你身子好了,咱們再慢慢細說好嘛?”


    沈嘯仙勉強笑著,對著茹雲招手道:“茹雲,你必須要聽我說。柳斯年他真不是什麽好東西,你不要以為他隻是一個什麽秉性單純的國文老師。我告訴你,他早就是南京軍部安插在上海的人,他背後的事情太錯綜複雜,也不是一兩句能說得清的了。你一定要相信我,柳斯年決計不是秋白殺的!”


    沈嘯仙交代完了,握住茹雲的那隻手略略一陣痙攣,猛的就是一縮,而後慢慢無力的垂了下去。


    茹雲的淚眼已然迷茫了,淚珠子又一次落下,她知道父親是去了,可是她什麽也不說,隻是緊緊的抓住父親的手。


    她先是苦笑了一聲,而後忽然起了身,一頭便對著一旁碩大的集裝箱撞了過去。這一下便是一個大窟窿,血一下便湧了出來,將茹雲整身的淺碧色長袍都給浸染成了血紅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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