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嘯仙大殮時,茹雲強撐著身子也去看了。


    他的屍身躺在一張潔白的床上,兩手交於胸前。黯淡的燭光中,茹雲看著父親的麵色,卻是異常的靜穆平和,他的口角似是含著笑意,隻是像沉睡過去了一般。


    一位黑衣神父,在前頭祈禱著。


    茹雲親手在父親的手裏放了一個十字架和一束香氣蓊勃的鮮花。沈嘯仙早年是上過洋學堂的,因而早就受洗了禮,這些茹雲自然都是曉得的。因而這墓地,她也格外注意甄選著,一切都是為了父親九泉之下可以如意。


    茹雲的臉削瘦了許多,兩頰也是深深的凹陷了下去,沒有人知道這些天,她是怎麽過下來的。


    有人說,她把自己關在屋子裏頭,三天三夜,不吃不喝,護士推門進去的時候,她已是咬破了舌頭,地上一灘的血跡。也有人說,她醉酒了,將酒瓶裏的酒灑滿了整個病房,企圖縱火,幸而被人及時發現製止了。


    總而言之,茹雲相關的傳言,這些日子總是占滿了滬上小報的豆腐塊裏的。諸人都道是少帥夫人被趕出了陶家,方才如此失意,又有誰知曉,她是失去了今生唯一的至親了。


    茹雲跟著徐徐的一隊人,來到一處以法國伯爵名字命名的墓園,這裏深處法租界的中心地帶,卻隱秘在一座小坡上,頗有鬧中取靜的意思。入口是一個十字架,這是一個傳統的天主教的墓地。


    茹雲穿著黑裙,舉著一隻白玫瑰,神父在前頭說著什麽,她已然是聽不清了。風一吹起,將披肩吹了開來,阮香玉幫她挽了挽,望著她麵上如死水的神色,心下卻更是唏噓不已。


    茹雲心下的悲苦,漸漸成了沉綿的哀思,就如那洪濤已退,隻剩下一派淪漪的水,蕩漾搖曳於無窮。


    許多年後,當她回到上海,回到墓園,她仍舊不敢回想那一日是怎樣的。她永遠的送別了父親,看著他進了墓地,從此安眠著,卻再也不會起來笑著喊一聲“茹雲”了。


    烏雲黑壓壓的,氣勢洶洶的從地平線湧上來了。雷電閃閃,如若金蛇,在雲縫中亂迸躍進著。老天爺好似憤怒的揮著長鞭,擊撻著這座城市,隆隆的雷聲,聽起來倒像是一聲聲的詛咒了。


    ……………….


    監獄,陶秋白暗暗豎起了耳朵聽著,隻聽著不遠處,有人憤怒地甩著鞭子,顯然是被人給激怒了的。


    被打的人連聲大氣也不喘一聲,顯然是一種對對方的極端的蔑視。行刑的人終究是坐不住了,隻得聲嘶力竭的咆哮了一聲:“你說不說!說不說!”


    鞭子落下的速度極快,在走廊裏回音更是響亮,聽在秋白耳中是一陣陣的難受,他不由得暗暗攛緊了手心,一直注意著盡頭的審訊。


    終於,他聽到了那人的聲響,明明該是氣若遊絲的狀態,卻是硬撐著字字說道:“終有一日,你們要為你們的暴行付出代價!”


    這聲音聽在秋白耳朵裏,倒是一點也不陌生,若是他沒判斷錯,該是十六團的團長倪鼎了。他倒是沒想到,這一仗,竟然連倪鼎也被一同抓了起來,怕是陶家軍多被衝擊的七零八落了。


    就在秋白沉思的片刻,倪鼎已經是被一路拖行了過來。經過秋白這邊的牢門的時候,不知他是不是感知到了他的目光,隻是略略抬起頭來。他的雙眸已然被碎發遮住,全身上下就沒一處是完好的——全都是鞭打的痕跡。


    秋白朝他略略點了個頭,倪鼎似是有了一些反應,但是還沒等秋白看清,他便被強行拖到更裏頭的牢房裏去了。


    與此同時,秋白所在的牢門被打開了,他想著這時候多半是要來提審他了,於是挺直了腰杆,就坐在木板床上,像尊雕像似得,一動也不動,緊緊的閉著雙眸,以示一種無聲的抗議。


    哪裏曉得,這進來的人,一下就將門給帶上了,對著秋白輕聲喊道:“侄女婿……”


    聲音聽著很是耳熟,陶秋白禁不住心下自嘲了一聲,倒是搞得好似這監獄裏到處都是老熟人了,怕是他這聽力出問題了。


    他扯起嘴角自顧著笑了笑,方才睜開了眼睛,這不看不打緊,一看,倒是當真叫他吃了一驚。


    這站在他麵前,穿著偽軍服裝的,可不是旁人,正是從前他親手釋放了的沈增。那時候,沈增要偷送情報出城給日本人,本是該死的人。


    可是秋白到底是念著他是茹雲的叔父,再三思慮之下,還是將他給釋放了,哪裏曉得,這簡直是放虎歸山。


    “侄女婿,別出聲哈,也被跟人說你認識我,趕緊的,先吃口飯吧。”沈增把一份牢飯放在秋白床邊,又不時的向牢房門口張望著,偷偷的從袖子裏頭拿出了一隻白煮蛋來,塞到秋白手裏:“我聽人說你流了好多血,得補補呢。”


    這日本人的牢飯,自不用說,好吃好喝是不用想了。也就是一碗陳年老米飯,雖是帶著點溫熱,但是發黴的味道卻也跟著撲鼻而來,仔細看了,這米還煮得半生不熟的,一口咬下去,牙口不好的怕是都能崩壞了。


    再看這配菜,肉食是沒有的,不過就幾顆爛白菜,煮的還有些過了頭,整個菜梗都爛成泥巴一樣的了。


    秋白坐定了身子,頭雖是還發昏著,胸口也疼的慌。可是看樣子,日本人為了保住他的命來提審重要機密,這子彈殘片雖是還留在胸口上,可是傷口是被粗略處理過了的,因而這時候,血倒是也沒有再流了。


    秋白隻是麵色平靜的將那碗飯端了過來,用兩根發黑了的木筷挑了一點白菜,這一下,便瞧見上頭沾著幾顆老鼠屎,可是他也視而不見,隻是若無其事的,大口大口的咀嚼了起來。


    沈增輕歎了一聲:“侄女婿,我還以為你吃不慣這裏的牢飯,怕你還不吃呢。”


    秋白又吃了口半生不熟的黴米,淡聲道:“吃什麽都是吃,倒是沒什麽好計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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