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傍晚,茹雲在家裏頭等著奶媽帶緣君歸家,可是等了半晌,也沒看到兩個人身影。這個時候趙老爹就說道:“這奶媽帶著女娃娃出去許久了,這麽久不歸家,怕是有什麽蹊蹺呢。”


    茹雲道:“孩子如今正是會走的時候,調皮搗蛋少不得,想留奶媽帶出去,也出不了什麽大事情。就是奶媽辛苦,這些天我都在外頭奔忙,多是她一個人在管著。”


    左等右等,看看天已見黑,還是沒有奶媽和緣君的蹤影。茹雲心下自然也就跟著狐疑了起來,自言自語道:“會不會是遇著什麽難事了,這樣久都沒動靜,我還是看看去。”


    茹雲一麵說著,一麵就丟了手頭的活兒,起身要往外頭去尋。趙老爹不放心,也要跟著一道去。


    兩個人才走到前頭天井裏,就看見呂家的聽差一跛一跛迎了上來,說他剛才站在呂府門口,有人打他麵前擦身而過,往他手裏塞了個紙團。


    待得這聽差,攤開手心,果然有個圓圓的東西。茹雲一把抓過來,隻覺心裏忽悠一沉,說不出來的頭皮發麻。她連忙帶著這紙團到了燈座底下仔細看。


    趙老爹一道跟著飛奔到掌燈的那間房裏,待他跟過去,茹雲已經把紙團展開,把紙上寫的東西讀了一遍,抬眼愣愣地望著窗外,一張俏臉在燈光下煞白煞白。


    茹雲在房門上靠了一靠,半晌說不出話來。


    趙老爹就道:“到底發生什麽事情了?”


    茹雲帶著哭聲:“緣君被人綁票了!”


    趙老爹一聽,大驚失色。茹雲立時一陣頭暈,隻覺身子發軟,跟麵條兒似的,不


    由自主地就想順著門框出溜下去。


    幸好呂家的聽差就在身後,趕緊伸手架扶住了她。茹雲此時眼睛一掃,掃到趙老爹和呂家聽差驚慌的麵孔,心裏想著:“我得沉住氣呢,我若一發慌,這會就沒人能拿得起主意了。


    她狠狠咬了咬幹澀的嘴唇,又重新將那團紙展開看,就見著上頭要的贖金是整整三千銀洋,一分也不少。


    茹雲回頭問呂家的聽差:“你看清那人的模樣了嗎?”


    聽差道:“門口黑,我先又以為是個路人,也沒多在意,隻仿佛那人年紀不很大,走路的架勢像是有點功夫的。”


    茹雲仰了臉,望著天花板上燈光照不到的一處黑影,一動不動。屋裏其他人也便不動,眼睛隻巴巴地盯住她的下頜。過一會兒,她把頭低下來,對著那聽差道:“時候不早了,不妨你也留下來吃個飯再走吧。”


    趙老爹埋怨她:“這是什麽時候啊,還吃得下飯!”


    茹雲苦笑了幾聲:“人是鐵飯是鋼,總要吃飽肚子才能作計較。再說這夜裏黑乎乎的,能上哪兒找誰?少不得要到明日天亮才做得成事。吃飯吃飯。”


    那聽差的見茹雲堅持如此,也不好推辭,三個人就圍坐在飯桌上,都有點食不下咽。趙老爹顯得心事重重,低了頭,用筷子一顆一顆地數著粥湯裏的米粒兒,慢慢地往嘴裏撥。


    茹雲勉強吃了一碗,放下筷子就回房去。聽差吃完了也就告辭回去了,至於趙老爹,這個時候不敢去吵擾她,從她門口來回走動都是躡手躡腳。


    茹雲剛才的鎮靜是做給趙老爹看的,回房往床上一躺,她就覺得渾身上下一個勁兒發冷,冷得手腳哆嗦不止,連那張黃銅的床架子都被她帶動得微微晃蕩。


    她不想點燈,黑暗中睜著兩隻焦慮的眼睛,心一陣陣地下沉,好像身下躺著的不是床,卻是一艘黃銅鑄就的船兒,因過於沉重而正在往水下慢慢地墜落。


    緣君是她與秋白唯一的女兒,緣君若有個三長兩短,恐怕她也不能獨活下去。且不說,如今秋白對她誤會重重,緣君與他還沒相認。這裏間的悲苦滋味,恐怕也就隻有茹雲自個心下能夠體會的了。


    茹雲越想,越是覺得奇怪,那綁票的人為何不多不少要些錢財,偏偏不多不少就要三千銀洋?莫非知道她曾經典當有過這麽多錢的支票?


    再說,呂家的聽差說,送信的人像是有些功夫,錦雲城內什麽人才練功夫?自然是幫會裏的流氓打手。這麽說是地痞流氓動的手,可是如今這兒已經有秋白入駐,正是整頓風紀的時候,尋常的人自然不敢輕易出手。


    茹雲越想越覺得明白,她想,繞線要找線頭,線頭既找到了,不愁後麵繞不成團。她知道縣長同底下青幫的人關係非同尋常,而青幫的人又與平柏的弟弟括蒼多多少少有些關聯,這事恐怕還得從長計議。


    指望他們白白放人怕是不行,那麽多多少少總要破費一些。至多幾百塊錢,這是個極限。前次典當的錢,為著呂平柏活動已經用掉許多。如今他買藥也正是要錢的時候,再加上將來她養孩子還要細水長流,怎麽看,這都是個死結。


    茹雲就這麽大睜了眼睛,思前想後,一夜熬煎到天明。


    第二天一早,洗漱過後,她匆匆到呂府找呂括蒼。這個時候,正是早飯的時間點,呂括蒼一家已經在吃早飯,每人麵前也就是一碗稀稀的玉米麵粥,他的老婆杜鵑尖嘬著嘴唇,吸溜吸溜喝得聲音特別大。


    呂括蒼筷頭敲著碗邊說:“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了,往後連玉米粥吃得上吃不上還難講呢。”


    茹雲心事重重,顧不得去想他話裏的意思,在杜鵑給她端來的凳子上坐了,開始細說昨晚發生的急事。呂括蒼邊喝粥,邊眯縫了眼睛聽著,從外表上看不出他在這之前知道還是不知道。


    待茹雲說出想求他出麵疏通的意思後,他就放下粥碗,把頭仰靠在椅背上,閉了眼睛,一言不發。無奈他眼皮太薄,薄眼皮下麵眼珠的急速轉動就讓茹雲看了個明明白白。


    她從來對這位二老爺的為人再清楚不過,也知道“雁過拔毛”是個規矩,心裏便及時開始了對二老爺酬金的盤算。豈料片刻之後呂括蒼說出來的一句話,還是把茹雲驚得目瞪口呆。


    呂括蒼隻讓眼睛睜開一條細細的縫,從那縫裏看定茹雲,緩緩說道:“青幫現下的頭子算起來是我的學生,可如今我是個什麽東西呀?三頓飯都吃不飽肚子的人,還有誰來買我的麵子呢?隻怕還是錢財比麵子當緊得多。”


    茹雲咬一咬牙:“緣君雖然與呂家毫無血緣之親,可是也是在呂家出世的,到底將來也是要喚你一聲二叔的,我想你也不會見死不救。該花多少錢打點,你就明說個數兒,隻要我能拿得起的……”


    呂括蒼打斷她的話:“我替你想想,雖說聽聞你先前典當了幾樣值錢的寶貝,可是你日常總要花銷,替大哥活動想來也出了不少錢,總不好再苦了你家姑娘吧?再有就是珠寶首飾,這年頭想買的人不多,三文不值兩文地賣了,心裏倒是肉疼。依我說不如這樣,你勸著我大哥一些,把綢緞鋪的股份送我一半,剩下來是多是少,一總由我包了,總是要讓緣君平安回家才是。”


    呂括蒼這話才一出口,茹雲臉上已是刷地變了顏色。她目瞪口呆地望著呂括蒼,實在不知道他是不肯幫忙,因此拿這話來逗她玩兒呢,還是他心裏果真就這麽想。若果真這麽想,這是人能做出來的事嗎?


    他難道會不知道,當初為了營救平柏,她幾乎已經拿出了大部分的錢來?況且他不是不知道綢緞鋪的利潤如今是平柏每月唯一的進項,雖說微薄,可平柏如今得病,還得靠它活命呢!他這是要斷平柏活命的根子呀!


    茹雲曉得這呂括蒼並不如常人看的那般和善,一概的唯唯諾諾也不過是假象。如今呂平柏倒了,他的真麵目也就慢慢顯露出來了。


    茹雲擺在膝頭上的雙手抖得像兩隻活蹦亂跳的兔子,她試圖用一隻手去按住另一隻手,使它們不至過分暴露她心裏的悲傷怨憤,卻是很難做到。


    她吃力地站起來,勉強說了句:“容我回去再好好想一想。”


    說罷,茹雲就腿腳僵硬地邁出門去。那一刻她心裏憂憤地想,她不會再踏進這呂括蒼門邊半步了,她寧可自己以命換命,被綁匪被撕了票,都不會再來求他。


    緣君被綁票的消息隻半日就傳遍了全城,有學校的老師和受過茹雲恩惠的人都來看她,一概都是勸她破財消災。從她們的言談裏,茹雲才知道,原來這幾年綁票是錦雲的常事,青幫的人幹,偽軍幹,日本特務也幹。


    有時候借口還很多,隨便按個罪名,知道你有點家底或是從哪兒小賺了一筆,冷不丁就來敲你一杠子。這年頭實在是人都瘋了!


    不過幹這事的人也還守規矩,你不聲不響交了錢,他那邊也就不聲不響放人。甚至還能討價還價,把錢數商量到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範圍內。


    滿臉關切的女人們對茹雲關切地說:“女兒當緊哪,這是唯一的後啊。有女兒,將來嫁了好人家就什麽都有,沒女兒就什麽都沒有。況且你又不是呂家的少奶奶,若是女兒也沒了,將來還靠什麽過活?錢是死的,人是活的。當牛做馬為的誰?攢下家產又給哪個?還不是女兒……”


    茹雲覺得這些話很煩,她從她們薄薄的嘴皮子後麵聽出了一句深藏不露的話,那就是:快些跟著呂平柏一塊完蛋罷,她們或許正巴不得茹雲變得跟她們一樣無可依托,一貧如洗。


    這個要強的茹雲,經曆了不知道多少磨難,體內毒素已經不清的情況下,還保留一份花容月貌的茹雲;與呂家關係匪淺,受盡呂平柏恩惠的茹雲;真難說得出暗地裏有多少女人在嫉妒和懷恨著她。


    對此茹雲能想得通,凡人們就是這樣心窩子淺。隻是茹雲又輕易不肯認輸,但凡有一口氣,她也要保住緣君這個孩子,她就是不靠男人,也要站出來比別的女人高一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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