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在案前一坐下,就見著對麵一位老媽媽將剛縫好扣子的袈裟放置到籮筐裏頭。她笑著望了奶媽一眼:“你家小囡看著真當是靈光。”


    奶媽眼皮略微抬起,望著茹雲道:“我哪裏有這樣的福氣,這是我家小姐,我可是伺候人的老媽子。”


    茹雲笑了笑,臉上浮起一絲紅暈來:“哪裏的話呢,什麽老媽子不老媽子的,您待我與緣君如何,這兩年還看不出來麽?如今可不是同家人一般處著。”


    老媽媽會意,旋即挑眉笑道:“是了是了,這話倒是在理。不過冒昧問一句,這位小姐可有婚配了?兒子我是沒有的,外甥倒是有一個呢,若是能多個這樣才貌雙全的外甥媳婦,那真當是求之不得呢。”


    茹雲笑了笑,也沒答話,不過垂下頭去,順手將繡了一半的黑絨鞋麵從身旁的籮筐裏挑了出來,然後拈了繡花針就準備做活。


    奶媽便對老媽媽說道:“我們小姐倒是沒有這樣心思的,倒是謝謝您的好意了。”


    老媽媽歎了口氣,自認為茹雲這樣年輕的模樣,像是沒有嫁人的,因而說道:“誒,像小姐這樣好的女子,都沒有婚配,這個世道那,就是亂著呢。你們曉得那新來的陶長官罷,長得是一表人才,聽說他父親從前是個響當當的大帥呢。都說是上海出來的人物,自然非同凡響。可是就是這樣的人,身邊也有著一個狐媚子呢。聽說那女人是堂子裏出來的,行事作派,自然是比一般女人要浪蕩一些,也難怪這長官把持不住呢……”


    茹雲一聽,這針一下就紮到了手指尖上,血一下就滲了出來,她這才發覺指尖有些痛意,不由得微微蹙起了眉頭。


    奶媽看著嚇了一跳,忙拿出絹帕幫著包了指尖:“誒喲,我的小姐誒,您可小心些罷,可不是傷著了,我看這花樣就別繡了,還是我來吧,您在一旁坐著就是了。”


    茹雲笑笑:“小傷而已,不礙事的。這到底是行善事,怎麽好半途而廢的,事情總是要做完的。”


    老媽媽一看這光景,自然也不好再多說什麽,不過歎了口氣,又繼續做自個手裏的活了。茹雲安慰了奶媽幾句,又繼續忍著痛意拿起繡花針繼續繡起來。


    茹雲實則也是好幾年沒有用過這繡花針了,從前倒是常給父親做鞋子。那個時候,茹雲總是自告奮勇要去描繪鞋底花樣。中央多是一朵盛開的牡丹,兩片葉子黏連成一片,配色適宜,樣子多為端莊,不落俗套。


    想到這些,茹雲心下暗暗苦笑了一聲,父親去世已經多少年了,如今想來還是覺得苦澀。好在,到底這多少還是有些從前功底在,茹雲拿著這黑絨麵的鞋子,一針一針地仔細穿著針線,手藝倒是一點也不差。這是細致活,尋常人倒當真是做不下來的。


    奶媽見茹雲若無其事地繼續做活,且做的認真,不好打擾,也便在旁邊笑眯眯地幫著打個下手。


    白日裏,天有些陰沉,齋堂裏頭就點了一盞煤油燈,淡色的光溶溶地在齋堂裏散漫開來。茹雲的眼睛本就十分清亮,這個時候,透過煤油燈望著,那便更是目光如水。


    那白瑩的耳垂上頭,掛著一對紫瑛墜子,隨著詒雲手腕的起落而搖曳著,打在旗袍的高領上,窸窣作響。


    就在此時,隻聽著窗外響起了一聲熟悉的聲響:“敢問沈茹雲,沈小姐可在裏頭?”


    聽見有人在外頭喚著,茹雲就遣了奶媽出去一探,卻見是劉虎,奶媽忙道:“原來是副官來了。”


    奶媽進門一稟報,茹雲忙讓將人請進了屋內。劉虎今天穿了一身軍裝,看樣子,是剛從前線下來的。


    眼見著裏頭進來了一名軍官模樣的人,裏頭的老婦人都不約而同地放下了手裏的繡活,各自找了一些由頭,望了眼茹雲,也就一個個都出去了。


    “少奶奶。”劉虎進了門,便躬身打了聲招呼。


    茹雲捏著半寸長的繡花針,不過垂下眼眸,對著他微微笑了笑,算是回過禮了。


    奶媽瞥了眼茹雲,而後笑望著劉虎道:“劉副官,好好的,今兒個怎麽有閑心來寺廟裏頭了?這不是該同你們長官在前頭打仗的麽?這時候怕是前頭師傅在做晚課了,來上香的話,倒是遲了些呢。”


    此時,正是夕陽下西下的時候,寺廟裏頭的香客早已下了山門。方才屋內幫著一道做活的老媽媽們出了齋堂也便一並下山去了,如今屋內也就剩下茹雲、奶媽與劉虎三人在了。


    奶媽邊說,邊搬來了凳子,要劉虎去坐。劉虎忙道:“少帥還在前頭燒香,師傅破例開了殿門。”


    “哦……”茹雲輕聲應了一聲,卻並不曾抬起頭來看他。


    劉虎眼見著茹雲不鹹不淡的樣子,又添了一句:“今日一仗剛打完,少帥說是要來上柱香,不然心裏不踏實。”


    茹雲側過臉去,問了一聲:“怎麽?是快熬不住了麽?聽說處州城內的日本人,打進打出好幾回合了。”


    劉虎歎了一聲:“具體的,我也不好多說什麽,總而言之,情勢不是特別好,就是有些難了。我想少帥這會心下是不大痛快的,因而就來這裏散散心。沒想著,倒是巧了,聽聞少奶奶也在這裏,我這才冒昧來打了一聲招呼。”


    茹雲微微張口,正要說些什麽,就聽著“吱呀”一聲,這齋堂的門突然開了。


    這個時候,茹雲就看到漫天的晚霞流光溢彩,天空像是打翻了的顏料盒子。陶秋白就站在門前,他身後都是瀲灩不可方物的晚霞,最後一縷金色的霞光籠罩著他。


    隻是他的臉在逆光裏看不清楚,唯獨他手中緊緊抓著的一串珠子,在霞光下如同明月一樣皓潔。


    劉虎與奶媽眼神交換了下,奶媽會意,立馬弓著身子隨著劉虎退到了屋外去。


    茹雲略略抬起眼來,就見著秋白已是走到了跟前。他今日果然穿著一身淺泥色凡立丁的軍禮服,外套的翻領上別了一副金亮的領章,一雙短筒皮靴靠在一起,烏光水滑的。


    他看見了茹雲,臉上並沒有笑意,不過一雙細長上挑的眼睛緊緊地盯著她看。他的一雙飛揚的眉毛,往兩鬢插去,一杆蔥的鼻梁,鼻尖卻微微下佝。


    一頭墨濃的頭發,此刻稍顯得有幾分淩亂。雖然是風塵仆仆剛下前線,可是到底秋白的身段頎長,著了軍服分外英發,可是茹雲總覺得他的舉手投足之間總是要比尋常的武人多幾分儒雅的。


    陶秋白放眼望去,見茹雲手裏頭還拿著針線,於是便將那針線拿了下來,扔到一邊,拽起茹雲的手就要朝外頭去。


    茹雲略微一驚:“放開我!你放開我!這可是在廟裏,休要放肆!”


    秋白轉過身來,一雙眸子銳利地放出光來:“沈茹雲,你最好乖乖閉嘴跟我來,否則,我可不保證你的孩子不出任何的問題。”


    “你!”茹雲一時間五味雜陳,隻覺得心下氣惱極了,不過仍舊暗暗壓住了怒火,輕聲道:“我想你總不是能對一個孩子下手的人。”


    陶秋白冷笑了一聲:“那個孽種,我就是當即掐死了,也難以消除我心頭之恨!”


    茹雲知曉陶秋白一向是個言出必行的人,她實在是怕了他了,這個男人,究竟要執迷到什麽時候才能明白她心下的苦衷?緣君明明是他的親骨肉,為何他卻總是避而不見,且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去傷害她?


    父女相殘,這樣的局麵,決計不是茹雲願意見到的,她隻覺得腦中的血迸躍著,實在是頭痛極了。她明明與平柏之間是清清白白的,如今無故卻背負了這樣的嫌隙,也實在是叫她心氣難平。


    “上馬!”


    秋白的馬褲把他兩條修長的腿繃得挺直,夾在馬肚子上,像一雙鉗子。他的馬是白的,路也是白的,樹幹子也是白的,那匹白馬在猛烈的太陽底下照得發了亮。


    錦雲寺的山路上種滿了鬆柏,那匹白馬在鬆柏林子裏奔跑起來,活像一頭麥稈叢中亂竄的白兔兒。


    年輕的陶秋白坐在馬鞍上,迎著爽勁的風,頂著碧藍無際的天空,縱目四望,寬舒地長長吸氣呼氣。他麵上那滿意的神情,竟如孩子一般帶著幾分狂喜,仿佛就要張開雙臂大聲叫喊。


    但他的手一收,收回胸前,帶住了馬。茹雲身子略微一抖,整個人也便落入了秋白的懷中:“放我下去!奶媽和緣君還在寺裏等我呢!”


    陶秋白將茹雲箍緊了幾分:“你這個女人,現下這個時候竟然還與我強脾氣。”


    茹雲並沒有看清此刻秋白麵上的神色,她不過看見秋白一勒韁繩,右手高舉那柄馬鞭,朝座馬後臀一抽,猛鬆絲韁。那白馬歡快地一聲嘶叫,飛箭一般向南猛衝,撒開四蹄,如一道白色流星,劃過山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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