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那廂呂家,呂平柏有了陶秋白命人送來的消炎藥,病症多少緩和了許多。他的身子才見好一些。呂老太太又身子不見好了,總覺身子怠倦,瞌睡特別多,常常是上午睡一覺,中午飯後再睡一覺。


    這一覺直睡到三四點鍾才能起來,一整天裏人都是迷迷糊糊,飯量也大減,吃什麽都沒味道。眼見得人就消瘦下來,皮肉愈發鬆鬆垮垮,拖拖掛掛。有時候清如去逗她玩,手扯她脖頸間的老皮,一扯能扯出幾寸長。


    這個時候平柏就擔憂地對呂括蒼說:“上年紀的人,睡覺多了不是好事。”


    呂括蒼似是而非答道:“誰說不是呢?”


    “你恐怕得想個法兒,讓她活動活動才好。”平柏說道。


    呂括蒼顯然並不是很想管這件事情,不過說道:“這法兒可不好想。前幾年他和杜鵑還常跟往寺廟裏跑,燒燒香,拜拜菩薩什麽的。這年把腿腳發了軟,再不願出去。前兒個杜鵑叫一輛黃包車帶她去外頭園子裏散散心,你猜她說什麽?說看來看去還是這些個景兒,沒個新鮮的。”


    說著,呂括蒼又笑起來,“奶奶的記性可是真好。”


    平柏也笑:“總之你想想主意吧,別讓她老睡著就行。”


    呂括蒼想來想去,隻得找出一副紙牌,拉了杜鵑和唐嬌燕作陪,每日午後放老太太小睡一會兒,便拖她起床摸牌。杜鵑和唐嬌燕是閑人,打打牌正好作消遣。平柏不同,家裏家外忙不完的事情,少不得也暫時丟開,日日在牌桌上一坐兩三個時辰。


    至此,程老太太果然就很上癮,上了牌桌眼睛就放光,人看著也精神了許多。


    他們玩的紙牌,跟麻將大致相同,卻又比麻將更見靈活。比如說,打麻將隻要一人和了牌,其餘三人必得罷手,一分不得。紙牌不同,一人和牌,餘者皆可算胡了計分,或大或小都有歡喜。


    這就比麻將更得人心,且四人中要有一人輪休。逢到輪休的這個人,可以站起來活動腿腳,可以離開牌桌去關照關照家務,又或者可以坐在旁邊帶抽一袋煙觀戰,總之是自由得很。


    這樣一種較為鬆散的氣氛很合家裏婦孺的心意,所以但凡是錦雲鎮上的女眷,提到打牌,說的都是紙牌,也都十分有興致投入在裏頭。


    打牌打到佳境,也就是手氣和情緒都好的時候,女人們喜歡信口編幾句順口溜,配上小曲兒,在嘴裏哼哼唱唱,但凡曲子起來,就好似這牌運也能好一些,也算得是一種助興。


    此時牌桌上,正逢老太太和杜鵑、唐嬌燕坐莊,唐嬌燕倚坐在老太太旁邊觀戰。老太太伸手摸了張炸彈,翻開在台麵,嘴裏信口唱道:“白娘娘討仙草,水漫金山法海來拿妖。”


    老太太嘴裏的牙齒已經是七零八落,說話都有點不關風,哼小曲兒更是怪異得緊。再加老年人中氣不足,聲音抖抖乎乎,還硬是憋出個細嗓子來,唐嬌燕本就是唱戲的,如今一聽,自然忍不住暗暗笑了一聲。那杜鵑見了,也忍不住跟著笑起來。


    呂老太太不服道:“笑什麽呢?不是我自己說大話,當年我們那些老姐妹們一塊兒打牌,一百二十張牌,我能唱出百二十段牌經。你們這幾個,怕誰也玩不出這種花樣吧?”


    杜鵑逗她:“牌兒經誰不會唱。”正好手中摸一張三杠牌,馬上唱道:“三氣周瑜蘆花蕩,孔明先生哭周郎。”


    老太太想一想,就說:“孔明先生三氣周瑜,這是都知道的。他既是把個姓周的活活氣死了,怎麽又要去哭祭人家,我就想不通了。”扭頭對旁邊的唐嬌燕說,“你懂的戲文多,你倒說說看?”


    唐嬌燕笑道:“這些個老生戲,我還真懂不了幾出。經老太太這麽一分析,倒覺著是不合理。”


    老太太得意道:“杜鵑,你聽聽,嬌燕說的就是中聽。”


    杜鵑睨了眼唐嬌燕,心下滿是不屑,嘴上也笑:“您既這麽說了,嬌燕總不能幫了我不幫老太太。自然是您常有理。”


    說著諸人就跟著又一道笑了起來。


    ……………….


    這一日,平柏正要歇下,就看見呂括蒼派了兒子濟安來請,說是有朋友送了他一簍螃蟹,因為是今年頭一回嚐鮮,不敢專享,請老太太並平柏、杜鵑、唐嬌燕過去一同吃蟹賞月。


    平柏知道肺結核的毛病傳染性很強,平常就很自愛,不大肯到別處串門走動。雖說是親兄弟屋裏頭,能不去也是不去為好。讓別人嘴裏不說心裏討厭的事,他是萬不肯做的。


    杜鵑突然說改吃素,過去了也不過坐坐而已。她對自個丈夫呂括蒼說她就不過去了,免得聞見葷腥味要作嘔難過。


    這樣,便剩下唐嬌燕一個人陪了老太太同往。酒席整治得挺豐盛,螃蟹還沒有上桌,先就了冷碟喝酒。一邊的小桌上,擺了鮮藕、菱角、柿子、梨四色水果。


    唐嬌燕今天精神不錯,收拾得頭臉光鮮,發側還插一朵玫瑰紅的絨花,映得雙頰稍見顏色。她聲明說,她坐這兒不過是陪陪老太太,螃蟹是一口都不敢沾,這東西大涼,要是忍不住嘴饞一下,挨不過明天就要發病。


    老太太覺得她也可憐,就說:“多喝兩口黃酒怕是不礙吧?黃酒暖肚呢。”


    呂括蒼馬上接口道:“奶奶,你別慫恿她吃這東西,一會兒胃氣痛犯起來,她自己難過,別人聽她哼著也難過。”


    呂老太太說:“這病怎麽就看不好呢?”


    唐嬌燕想起了從前的往事:“我在戲班那會,為了練戲,敢是天冷,受了點寒氣。冬天落下的病,那是再治不好的。”


    老太太一麵聽,一麵說道:“你可要聽我一句話,日後你要是生養坐月子,一點都不能大意。”


    唐嬌燕想到自己與呂平柏有名無實,一張粉臉已經漲得通紅,低頭不語。半晌,她轉念一想,方才又對老太太說:“倒是謝謝您關心了,銘記心上。”


    這個時候,就聽著老太太又說道:“我從前勸平柏娶個二房,勸了多少年了,他就不肯,心思都用在生意上,這下至少你進了門,我想這孫子還是會有的。”


    呂括蒼撇撇嘴:“大哥再多娶幾房,開枝散葉,這倒也是句實話。隻是,他這樣子,顧顧自己就不錯了,哪能有精神顧到老小?日後老了,總還是要有個人服侍服侍的。”


    話說到這裏,聽在唐嬌燕耳裏卻很不是滋味,她到底開始後悔了,當初為什麽要答應了沈茹雲,進了呂家。像她這樣,明明呂平柏大活人一個,卻總是孤枕難眠,說出去也是要被人笑話的。


    老太太搖搖手:“兒呀,今天不談這話,說了大家心裏都不好受呢。平柏這病罷,也是平柏遭了劫。”


    呂括蒼不再說話,不過拿起調羹,分別往老太太和唐嬌燕碗碟裏布萊。


    唐嬌燕發現呂括蒼雖然一句話不說,卻在用眼角偷偷瞄著她。她想著,該不會是這二叔知道了她與平柏的事情?又或者他知曉了,她與沈茹雲曾經請他兒子濟安拍那些照片。


    可是仔細想來,沈茹雲後來當她的麵連底片都一齊點火燒了,所以她也沒有什麽好擔心的。況且,她認為濟安畢竟是個孩子,男孩子到這麽大,雖然似懂非懂,但是到底應該不會告訴他父親的。


    唐嬌燕故意微抬了頭,朝呂括蒼那邊轉過臉,對他嫣然一笑。這一笑,幾乎把呂括蒼的魂兒都勾去了他心中狂跳,滿麵通紅,忽地丟下筷子,站起來直奔門外去,要拿冷水擦把臉。


    老太太在後麵說:“這個括蒼,飯吃到一半,出去做什麽。”


    唐嬌燕說:“不管他。”扭頭對站在門邊的聽差說道:“去廚房看看,螃蟹蒸好了沒


    有?”


    老太太畢竟是上年紀的人,就螃蟹喝了幾盅黃酒之後,便有點不勝酒力,頭發暈,腳發飄,身子發軟,嘴裏說是歪在客廳竹榻上歇一歇,頭才擱到枕頭上,已經呼呼地打起鼾來。


    唐嬌燕見這光景,也隻好留下,等老太太醒了再一起走。底下老媽子要給唐嬌燕找個地方也躺上一躺,唐嬌燕不好意思,堅辭不肯。


    幾個聽差的看主子都睡著了,也不好在這裏礙眼,就都跟著退到外頭去候著。


    這個時候,呂括蒼回來了,四下裏看看,說:“底下的人又跑哪兒去了?怎不見一個人影?”


    唐嬌燕也不答他,不過裝作閉目養神的樣子。呂括蒼是什麽樣的人,自然很快就明白了是怎麽一回事,遂親自泡了一壺上好杭州龍井,把擺放了中秋水果的小桌抬到屋外廊下,要陪唐嬌燕坐著喝茶。


    唐嬌燕一看茶水都端到跟前來了,實在不好拒絕,也便勉強睜開眼睛,垂下頭來,啜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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