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白抓住茹雲的手腕,笑了笑:“不必了,我也沒什麽胃口吃東西,不過你今日去呂家如何了?”


    茹雲歎了口氣,坐在梳妝鏡前,拆散了頭發,用一把篦子一下一下梳著,發絲間發出細密的沙沙的聲音。她淡淡地說:“那唐嬌燕生了個女兒,名字都沒取呢,直接就被呂括蒼給抱走了。我想也就是平柏這樣的心性,才能不累及無辜孩子,就是他自己可憐罷了。”


    秋白道:“說起來雖然呂平柏是幫了你們母女許多的,可是這到底是人家呂家的事情,你也不好攙和過多。”


    茹雲點了點頭:“就是因為是人家的家事,我這才覺得不容易管。不過不說這事情了,都是家常裏短的,聽了煩心。你今日怎麽突然回來了?還以為你這一趟跟著遊擊隊的人一道出去,沒十天半個月回不來呢。”


    秋白道:“形式有些變化,日本人又糾集了一些援軍過來,就依著現下城內保安團和遊擊隊的人數,恐怕遠遠還不是日本人的對手。”


    茹雲即刻便明白了秋白的意思,這敵人人數比自個人明顯要多,硬拚肯定是不行的。


    不過所謂這機會總還是有的,關鍵要看人如何去把握了。不就,秋白收到了處州的豪紳關山月的一封來信,意思是久未晤麵,希望秋白在他六十壽辰時往鄉下祖宅一遊,盡歡盡興。


    秋白懶懶地丟了信,對茹雲說:“這關山月,從前是我父親的好友,與陶家也算是世交。後來關老爺子據說是回了家鄉,我倒是沒有想到,他原來是來了處州。不過說起來也是奇怪,他怎麽會曉得我在這裏呢?思前想後,總覺得有些不妥呢,我看這邀約,就當沒收到好了。”


    茹雲細細想了想小心回道:“關先生既請了你,不去怕不是要掃人家興嗎?我倒是不知曉,原來你與關老爺子也是相識的,那你這些時日的難題,該是有解了。這處州除了呂家以外,可就數這關家勢力最大。據說,這關老爺子暗中資助了遊擊隊不少的銀錢,想來若是安了什麽壞心眼,也不至於。要不然,這日本人打進來的時候,滿城要找他做代理會長呢,他可不就是為了拒絕這件事情,這才躲到了鄉下去麽?此番他既然邀請了你,你不妨去看一看,我想對你們的事情也該是有幫助的。”


    秋白想一想說:“不如你替我寫封回信,就說我近日臥病在床,無法走動,待日後身子大好了再專程去替他拜壽。”


    茹雲略微詫異,想著,依著秋白的心性,雖然也理解她與呂家剪不斷的緣分,可是到底還是對呂家上下有些莫名的排斥與醋意。她料定,關山月既然請了秋白去做壽,那麽肯定也請了呂家的人。呂家再落魄,那到底也是本地的大戶。


    另一方麵,茹雲也有自己的顧慮,女工研習所雖然如今仍舊在開辦著,可是斷斷續續的,也是走了不少老師了。她聽聞,這關山月門下,倒是養著不少有識之輩,這些人,若是請來給研習所的女孩子們上個課,那也是極好的。


    此番祝壽,倒是一個極好的機會,以關老爺子樂於助人的豪爽脾氣,想來她若是有所請,那也一定是慷慨允諾才是。不論是秋白的公事,還是她的私事,這樣看來,若是去一趟關山月的壽宴,那就是十分好的一個一會,至少也不應該輕言放棄。


    茹雲想了半日,便私下斟酌著寫了一封信,回了關山月,說了一些秋白方麵的情況,然後表示她是願意讓秋白過來走動走動,順帶著也算是會會長輩。但是苦於秋白脾氣執拗,怕是還得關山月再來一信,言辭堅決請秋白去一趟才是。


    信發出去,倒有好幾天不見回信。茹雲心中忐忑,想像關山月這些日子拜客盈門的情景,以為他並沒有把她的信十分地放在心中,就暗自感歎著,是不是因為陶家軍敗落,世態炎涼一徑如此。


    卻不料,一日,來了個著長衫馬褂的年輕人,自稱是處州關氏的侄孫,因叔祖實在不能脫身,委派他帶著關家自備的小火輪,親自往錦雲來接陶秋白前往一會。


    茹雲轉悲為喜,一時心中激動,眼淚竟奪眶而出,怕人笑話,轉身悄悄擦了。事已至此,秋白若再推脫不去,於情於理都不相宜,於是隻好應下。


    茹雲匆匆收拾了一個包袱,連奶媽、緣君都不帶,又和丹尼爾、阮香玉、趙老爹一一交代了,夫妻兩人這才上了關家的小火輪。


    秋白因是倉促成行,事前什麽禮物也未曾準備,臨走時便去書房拿了一盒篆刻家風先生的青田石刻章。一盒裏有章四枚,均用青田石刻成,色彩青青猶如雲彩,質地堅實,印麵擺布得體,堪稱世間一絕。


    這青田石堅韌粗澀,要想下刀淋漓酣暢十分不易。據說清廷時候,這玩意印獻給皇帝,也是把玩不放,極為欣賞。如今秋白將此等清雅之物帶給關山嶽,也算是深知他的為人品性。


    及至上船之後,茹雲又命人押運的兩輛獨輪車隨後趕到,將車上東西一並裝船。秋白過去看,才知是一盆百年樹齡的黃楊盆景,兩壇酒梅幹菜麻鴨,兩隻油浸火腿,均為錦雲本地土產,和秋白身邊帶著的一盒青田石章湊成四色壽禮。


    黃楊是盆景中品味最上者,有“逢潤必縮”的脾性,故而生長極慢。此樹曆經百年風霜,表皮脫盡,光滑滑的樹幹配以小小一塊太湖奇石,古意盎然,說它是件寶物也不過分。


    至於那梅幹菜麻鴨,是茹雲親自下廚動手醃製的,自是沒什麽話可說。那兩隻醬油浸火腿,看似平常,懂行的人卻知道不是凡物。製法是這樣:拿已經製成的上等火腿浸在醬油缸中密封一年,第二年冬天取出掛在廊下風幹,時間又需一年。


    每隻火腿約需二十斤醬油來浸,還必須得是本地製作的醬油。浸過腿的醬油有一股膻味,再不能食用,故而成本頗高。


    風幹又需合適的風向,日出而曬,日落而收,風向突轉時需立即收入室內,所以十分麻煩。如此,火腿是平常之物,醬油浸火腿就不是普通人家能拿得出來的東西了。


    這四色壽禮,雖土頭土腦,本本色色,倒也別有情致,一望而知是專用來送贈好友故交的。若是受禮的那一方交情一般,倒又不宜拿這樣的土產了。


    秋白一一驗看,心中十分滿意。茹雲既已做下這些準備,可見她是存心要走這一趟的。


    秋白到底是能猜中茹雲的八成心思,體諒著她操持女工研習所的不易,秋白心下不由得生出一種歉疚和憐惜,一路上裝出興致盎然,擁著茹雲在艙窗邊,指點她看兩岸的風景人家,談今說古,這樣安逸的日子,在這樣的戰時,對他們倆人來說,都是極為奢侈的了。


    關家的壽筵鋪排了整整三日,壽棚從樓前一直搭到了花園中。關家到底是想的周到,怕來客凍著,棚子裏特意裝上了土造的暖爐,四麵加圍了錦簾,裏麵再拉上紅綠彩燈,真個是富貴堂皇到極致。


    拜壽的人從早到晚源源不斷,排的是流水席,一桌剛剛撤下,一桌又整治妥當。管事的人在這當口是大顯身手的機會,若沒有三分氣魄七分算計,如此大的場麵如何能調度停當!


    關家的帳房更是對茹雲抱怨說,他光寫禮單,就把手腕都寫得腫了。茹雲細看那些禮品,無非是綢緞洋貨、金銀玉器,全不及她挑的幾樣東西土得新鮮。


    關山月非但是處州望族,又是全國朝野知名的大實業家、教育家和慈善家。


    經他之手創辦的紗廠、電力廠、榨油廠、麵粉廠、鐵冶廠、火柴廠、輪船公司、長途汽車公司、鹽墾公司等等,每年給他帶來巨額利潤的同時,也給中國的民族資本工業注入活力,樹起一個實業救國的典範。


    他此番為自己舉辦六十大壽的盛大慶典,說白了也是對自己的一種利用,是他周旋於地方上方方麵麵人物間的必要手段。他對秋白抱怨說,他本是個最煩俗套的人,卻又整日陷於俗務之中,身不由己,無可奈何。


    茹雲一麵聽著,一麵便想,關山月能有今時今日的家業,到底還是虧得當年陶家在上海的鼎力相助。所謂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陶家如今已經七零八散,關家已經是一方大戶了。


    一番熱鬧過去之後,關山月單留下幾位世交好友小住幾日,其中有秋白、茹雲夫婦。呂平柏身子不好,這事便由著呂括蒼夫婦前來替代拜壽。關山月推了手邊一切俗務,陪好友們下棋玩牌,論詩作畫,其樂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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