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掌櫃一走,平柏就對清如道:“你要知道,這些金條,那也是為了你今後出嫁預備的。如若直接交予老太太,我怕是家中有人用心不良,反倒將錢花在不該花的事情上。如今到底不比往常,這什麽事情都要精打細算。東西放在王掌櫃那裏,總歸是要安全一些。”


    茹雲道:“你倒是不必憂心,你給我的這些金條,我一概都不要,就當是替清如收著的。將來隻要是呂家用得著的時候,我一定給你送回來。”


    王掌櫃剛邁出房門,守候在院子裏的呂括蒼就起了身來。從王掌櫃身旁擦過去的時候,呂括蒼一眼看見了王掌櫃懷中的木匣,他愣了一愣,驚訝地向王掌櫃望望。


    王掌櫃低了頭,不說什麽。呂括蒼見他沒有解釋的打算,不好追問,說了聲:“你走好。”


    呂括蒼到底是見過世麵的,這王掌櫃手裏拿的是什麽,心下自然一清二楚,他料定,這是他大哥留下的救命錢,因而心下迅速便有了一個盤算。


    很快就是端午的時候了。


    中午的間隙,廚房照例準備了端午節的粽子、鹹鴨蛋、炒鱔絲、煮黃魚、蒸火腿和雄黃酒,家裏家外也到處用點燃的艾草熏了熏。


    呂平柏自然是不能喝酒也不能吃粽子鹹蛋這些東西,便由底下聽差每樣裝一隻小碟,端到他床前看了看,算是他也過節了。


    呂平柏情緒就很好,叫清如等幹脆把桌子擺到他房裏,讓大家在他床麵前吃喝,他看著,譬如自己也參加進去吃了喝了一樣。


    清如不知道父親哪來的這番興致,不忍拂他的意思,就去請示了老太太,又請底下幾個聽差抬桌子進房,又叮囑進出的人要規矩懂事,不能煩擾了父親。


    濟安、濟時一起,托了伯父一把。這個時候,呂平柏隻剩一把骨頭的身子,把他抬得坐立起來完全不費力氣。清如又用枕頭和被子將他四麵圍住,好讓他省去一些力氣。


    清如最後去請了老太太,加上她自己和呂括蒼一家,呂家一家人圍在一塊兒,齊齊整整熱熱鬧鬧吃了頓團圓飯。


    清如飯吃到一半,突然端了一杯燕窩送到呂平柏床前,說要給他喝。平柏也就笑眯眯地接了,用嘴皮子碰了碰杯沿。他的手抖得厲害,一盞燕窩有大半盞倒在了床上。清如扭過頭,故意裝沒看見,眼淚卻是不由自主地奪眶而出。


    她假裝給老太太添飯,背過身去,將眼淚偷偷地擦了。


    下午,飯局散了以後,呂平柏告訴清如說,他覺得很累,想一個人在房裏睡一覺。然後又讓清如去喚茹雲來,說是有事情想要同她說。


    清如便反手帶上了房門,然後就瞧見後院裏,幾個丫鬟用絲線纏五顏六色的小粽子玩,心下一時隻覺得十分傷感。


    去祠堂以前,清如輕手輕腳進房看了一趟父親,他睡得很安靜,嘴巴半張著,一臉恬然。清如幾乎要認為這是他病情將又一次出現轉機的征兆。


    清如到了祠堂,就把父親的情況說了一遍,茹雲也沒猶豫,將緣君托付給奶媽,就隨著清如去了一趟呂家。


    黃昏時,呂平柏醒來,抱怨他口幹舌燥。茹雲親自端了小半碗蓮子清湯來,清如喂了父親幾口。


    呂平柏不似尋常那般有禮,反倒顯得異常煩亂,一會兒要清如扶他坐起來,一會兒又要撤了枕被躺下去。


    過了約莫一個時辰,呂平柏喘著粗氣,著清如先出去。待得房門關上了,他這才勉強著要撐起半個身子來。


    茹雲連忙幫他墊了一個靠枕,呂平柏顫抖著手,伸了出去,又十分費力地懸在半空中,而後就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茹雲給他遞了一盞茶:“平柏,要是累的話,你多歇著,就先別說話了,來日方長,我總是有時間聽你說話的。”


    呂平柏苦笑著搖了搖頭,麵色蠟黃,嘴唇已經燒得起了兩層皮:“茹雲,有些話,我今日必須得同你說一說,不然啊,我怕是將來也沒機會了。”


    茹雲轉過身去,輕聲道:“你我都多年的老朋友了,有什麽話,改日再說吧。看你這樣,我心裏頭也難過呢。”


    呂平柏唇角一扯,吃力地說道:“茹雲,從前呐,在上海的茶園裏頭頭一次見你,我就覺得你可真是一道清麗之風呢。恕我唐突,想我這些年走南闖北,從來也沒見過像你這樣的女子。說起來,我也真當是著了魔了。如若不是你早就嫁給了陶家少帥為妻,我想我就是傾盡這副身家,也定要要與你在一處的。”


    茹雲不語,不過垂下了頭,暗暗咬了咬下唇:“不要說了,平柏。”


    “不,茹雲,你讓我說完罷……後來,你逃難到了處州,再遇到你,我是決計想不到的,那種如獲至寶的心情,簡直已經不知道如何讓我用言語形容了。我幫助了你們母女,並不是要圖你回報什麽的。茹雲,你心下的意思,我一直都明白。所以我也不敢強求,隻願能在你身旁就好。我原來以為,就算不能同你做夫妻,那便做一輩子的朋友,隻要能看著你好便成。哪裏曉得,老天爺這樣心狠,竟然叫我得了如此重症。若說要我命絕與此,實在是心有不甘那。”


    呂平柏說到這裏,又劇烈地咳嗽了起來,茹雲連忙遞了一塊帕子過去,這一下,帕子上的白蓮染成了暗紅色的,看著十分駭人。


    “平柏,你予我們的恩惠,此生我都不會忘懷。你放心,將來即便你不在了,那麽清如也同緣君一樣,是我的女兒,我一定會好好看著她長大成人的。”茹雲捂著臉,哽咽道。


    呂平柏笑了笑:“你到底是知道我的心事,倒是我,應該謝謝你才是。”


    說到這裏,呂平柏已經實在沒了氣力,茹雲就讓他歇息,悄然退出了屋子外頭。


    到了夜裏九點,茹雲正要回去,就聽見聽差同清如說,呂平柏還雜昏睡,方才在窗外怎麽喚都沒人應。


    清如納悶,父親睡覺一貫靈醒,如今說他竟像沒聽到聲音似的。茹雲聽到這裏,也覺得很是奇怪,就上前問了句:“今兒夜裏確實怎麽沒聽見他太咳嗽。”


    清如恍然道:“真是的,我說今天怎麽仿佛少點什麽,竟是不聽見父親的咳嗽了呢!”


    話說到這兒,茹雲與清如都不大放心,兩個人踮腳走進呂平柏的屋內,茹雲伸頭看一看呂平柏,忙退回來,捂著清如的眼睛道:“你還是別看了,一會再請個大夫來瞧瞧罷,看樣子,怕是……”


    清如臉色刷地就發了白:“茹姨,你說的什麽?”


    茹雲不作聲,這個時候,她心下真是亂極了。


    清如又問:“要不要把老太太喊來瞧瞧?”


    茹雲說:“老太太睡了,喊她起來也是白白擔心,這樣吧,今晚也別換班了,就我們倆個夥著守一夜,我也不回去了。萬一有個什麽事,好照應。”


    清如一麵點頭,一麵遣了底下聽差去請大夫過來。兩個人便各人坐一張沙發,兩雙眼睛都一動不動盯在昏睡的呂平柏身上。


    夜裏十點鍾,縣城停電,刹那間整座宅子陷入黑暗之中。茹雲起身,摸索著把手邊的煤油燈點上。燈光昏黃,隻看見一朵小小的火苗閃爍不定。屋裏門窗關著,並沒有明顯的風吹進來,不知為何燈中的火苗如此搖曳。


    茹雲倚靠在沙發上,迷糊中隱約好似看見呂平柏那隻手痙攣地一縮,又無力地鬆開。茹雲心下好像是知道他是去了。


    之後,她感覺她的靈魂開始沿頭頂上升,颼颼地,升出一股凜然的風聲。靈魂出竅之後,便飄浮到空中,飛來飛去地尋找剛剛升天的另一個靈魂。一時找不到,她就很急,急得大叫一聲,汗水刷地從渾身每一個毛孔中迸飛出來。


    茹雲睜開眼睛,清如已經在屋裏多點了一盞煤油燈,煤油燈的火苗變得似夢似幻。


    茹雲跳起來,撲到床邊,隻見呂平柏依舊安靜地睡著,她就伸手在他鼻子下麵一試,已經沒有一絲氣息。茹雲腦袋裏轟地一聲,身子軟軟地順床沿坐下去,坐倒在床踏板上,喃喃道:“清如……”


    清如轉過身來,茫然地望著茹雲,茹雲道:“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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