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冉從敞廳穿過去的時候,習慣性地抬眼掃視各處,看看有沒有灰塵和不妥的擺置。她的父親張充和是個整潔到幾乎成癖的人,決不允許家人把東西亂丟亂放。張冉潛移默化地也染上了同一嗜好。


    此時她一眼發現有張紅木寶座椅的應置稍偏了點點,跟前麵一張不在一條水平線上,忙走過去動手搬好。


    紅木椅子本身很沉,又鑲了大理石的傳背,搬起來更是吃力。一旁的丫鬟看了,上去就要幫忙,張冉生怕椅子砸了她的腳,一迭聲地阻攔道:“別動。”


    丫鬟仰了臉說:“大小姐,你不好自己搬的,若是砸了腳,可就出大事了。”


    張冉笑著:“有什麽可不可以搬的,這會也沒外人在,你也別拘謹了。你是知道的,我就是手裏閑不住,看到了總要做點事情的。”


    城裏大戶人家的房子,一般主臥室旁邊都連著個套房。給年幼孩子們睡的,便於做母親的夜裏起來照看。耐梅因為沒有孩子,套房就改成了佛堂,終年供著觀音菩薩的香火。


    走近這院子就聞到一股印度伽南香的味兒,叫人不由得靜氣斂神,輕舉慢動,說話都留著幾分小心,別不經意間衝撞了菩薩。


    逢年過節或是家人中有個三病兩災的,張冉的母親慕貞也會到佛堂裏燒幾炷香,誠心誠意拜上幾拜。平常到底是大房與二房脂粉,她就很少進去了。


    這張家家裏頭,最忙的還數幕貞,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要她操持。耐梅體貼她,總是說:“我替你拜過了。”慕貞便知道觀音娘娘不會怪罪她了,放心忙她的事去。


    張冉一進到院子,就笑逐顏開喊了一聲:“大娘!”


    耐梅答應著,迎出房來,先攙過張冉的手,又對她說:“你父親等你好一會兒了。”


    張冉詫異,不知道是什麽事情,竟然要在大娘屋裏說,於是便問:“有要緊的事嗎?”


    “倒也沒有,你父親說,這剛好鎮上來了一個戲班子,說是一道去看戲。”耐梅說道。


    說著話,進了房間,張冉見父親在椅子上坐著品茶,旁邊有一碟精製的五仁麻糕。茶是昨天她才從徽州茶莊裏買回來的六安新茶。茶湯碧綠,香氣四溢。


    張冉問:“父親,這茶還好吧?”


    耐梅在一旁搭腔笑著說:“你昨兒拿來,我還沒舍得喝,這是老爺泡上的第一杯。”


    耐梅一麵說,一麵轉頭去問張充和:“你喝著怎麽樣?冉兒可是跟茶莊掌櫃的說了,先少買點試試,要喝著好,再抬舉他做筆大生意。”


    張充和輕輕吹去湯麵上浮著的一片茶葉,撮起嘴唇抿了一小口,含在嘴裏片刻,咽下去,說:“新茶,怎麽喝都是好的。不過,認真論起來,這茶炒得過火了點,有微微的一點焦苦味。”


    張冉心下略微有些異動,不過麵色看著仍舊如長,父親一貫挑剔,自然也不好多說什麽。


    耐梅說:“那就不買他的,聽冉兒說城東有一家蘇杭人新開的茶莊,明兒去看看。”


    張充和說:“也別為這點子茶葉累著,新茶火氣大,放一放會得綿軟一些。冉兒,你過來坐。”


    張冉坐了下來,低著頭,就等著張充和發話。張充和笑笑,再品一口茶,把下巴朝窗口書桌上抬了抬,眼睛看著張冉:“鎮子裏新來了一出戲班子,鄉紳聯合會要請我們一家子去看戲。巧的很,這秋白一家也在,你倒是拿著票子去問問,他們要不要一道去看。”


    張冉看了眼桌上的票子,微微笑道:“這事情讓桂子去傳話就好了,父親到底是看中陶大哥呢,竟還讓我親自去送票子。”


    耐梅覷氣焰來,打量著張冉說:“這陶司令帶著妻兒一塊,確實你去送有些不大合適。你的意思,你父親並不是不明白。”


    張冉心下明了,不過麵上仍舊裝作不懂道:“大娘,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這個人懶動,又不喜熱鬧。那些戲班子裏的鑼鼓家什,我聽了就煩。實則這戲,真要看,就你們同陶大哥一家去看就是了,我倒是去不去無所謂的。這票子嘛,既然父親交代了,我一定送到。”


    張充和眯起眼來,捏著胡須,半晌,方才開口道:“冉兒,你心下真當不明白?”


    張冉笑著搖了搖頭:“父親,我當真不明白,您是什麽意思呢?陶大哥在這裏是客,咱們對他客氣一些,也是該的。不過看戲而已,總不至於您還有什麽名堂可說的罷?”


    張冉一麵說,一麵就挑了眉頭,她心裏暗暗雀躍著,事情似乎正朝著她心下期許的方向發展著。


    張充和先不說話,就把一片麻糕掰開,拈半片放進嘴裏,嘴巴閉著動了幾動,咽了下去,才說:“秋白是我帶過的學生裏頭,資質最好的,也是最有上進心的。當初,我原本是屬意將你許配給他的。卻不曾料到,他一回上海就先有了婚配。”


    張冉聽著,給張充和遞了茶水過去,張充和啜了一口,又道:“冉兒,我就問你一句,要是,要你與秋白在一處,你可願意?隻不過嘛,他如今已經有了家室,你若是與他在一塊,怕是要做小呢,倒是當真有些委屈你了。”


    這話但凡落入了張冉耳中,自然是一片欣喜之情。說起來,她也不過就是庶出的女兒,將來真當在本地成婚,那也不過就是對應著門當戶對的庶出的公子哥。要說有什麽正室公子可期許,倒是真沒有的。


    當初在軍校的時候,張冉一眼就看中了陶秋白,早就芳心暗許,要不是秋白先成了婚,她自然也是窺伺著陶家少奶奶的位置的。


    如今眼見著重新見到了秋白,他身邊雖然是多了一雙妻女,可是心底對他的那份念頭,卻是一直都沒有變過。時過境遷,秋白比之從前在軍校的時候,倒是更多了一份沉穩,一份內斂,也便愈加吸引著張冉了。


    張充和如今這樣一說,張冉心下也跟明鏡似得很是通透。他倒並不是早早就知道了自個女兒的心思,隻不過是想著陶家從前的那些舊人,但凡秋白與她在一處,那麽這些勢力也必將為他所用。


    將來,但凡是要與這上頭的人周旋,無論如何,陶秋白這裏都算得是一股力量。張家雖然有威勢,可是到底比不得這陶家的舊式軍閥門第,總歸是有個出身之說。


    因而若是張冉與他成了婚,即便是伏低做小,那好處對於張家來說也是說不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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