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雲點了點頭,正要說些什麽,就聽著劉虎突然返回,在不遠處站著說道:“報告少帥!前頭有人找您。”


    秋白與茹雲互望了一眼,正要轉身去瞧個究竟,就聽見傳來一聲熟悉的聲響:“秋白……好久不見。”


    夜色沉沉,庭院寂寂,仿若能聽見蜘蛛網順著簷角滑下的水滴聲。那水滴就落在花叢間纖長飄柔的蘭葉上,微微的顫悸著。它就像剛棲定的蜻蜒的翅膀,最後慢慢地靜止了。


    茹雲望著這廢屋搭建的臨時作戰指揮部窗外的夜色,明明眼中看見的是一股澄靜的柔波,卻總好似閃爍著清輝,點點泛在人的心頭,一時心潮迭起,難以平息。


    來人穿了一套淺色長衫,將上身靠著牆壁,配著一條淺灰薄呢褲。他那一頭梳刷得齊齊整整的頭發,從鬢角開始已經整個都是花白的人,人瞧著很是見老。


    那人就坐在一張結結實實的板凳上頭,雙眉皺著,眼色有些模糊地從茹雲麵上劃過,而後視線就停留在窗外一顆槐樹上。


    原本是槐樹蓊鬱的時候,這會卻是驟然凋落了大半,叫人心下不免多生了幾分感慨來。幾個人,誰也沒有先開口說話,隻是這樣靜靜坐著,好似空氣也能跟著凝結起來了一般。


    秋白泡了一盞香片,朝著那人遞了過去,開口道:“戰時不比從前,隻有陳年香片可嚐了,還望您莫要見怪。”


    那男人伸手接了過去,手卻沒拿穩,一時灑了一些出來,而後抱歉地笑道:“最近這些時日,眼神不大好了。”


    秋白略略掃視了茹雲一眼,而後道:“聽說,您眼睛不大舒服呢,倒是應該多歇息的,來這這兒一趟,舟車勞頓,也是不易。”


    秋白邊說,邊又幫這人添了茶:“喝口水,潤潤嗓子罷。”


    這男人笑了一笑,低下頭去,緩緩地在嚼著香片,而後輕聲道:“吃了一些藥,倒是感覺好一些了,多謝你關心。”


    他將那盞香片放置於簡陋的案台上,而後輕咳了一聲,方才說道:“秋白,我這趟來,是要帶你走的……”


    秋白唇角一撇,無不苦澀地咽下幾口唾沫。他的喉結微微顫粟著,半晌,方才從喉間擠出一句:“父親……”


    茹雲一聽,心下不由得一驚,秋白的父親……說起來,從前她在上海,進陶公館開始就從來沒有見過秋白的父親——那位名震一時的陶大帥。陶家上上下下,也幾乎沒有人提起他的名諱。


    茹雲一貫便以為,或許是陶大帥駕鶴西去了。哪裏曉得,今日這樣一看,原來還是健在的。這便多少叫茹雲覺得有些吃驚了。不過看情形,顯然父子倆是有些芥蒂的。


    茹雲聽得出陶行霈口氣中帶著歉意,這一時也便扭過頭去,定定地望著他們兩人。


    隻見著秋白從陶行霈手上接過一紙密函,從頭看到尾,這臉上也便跟著漸漸凝重了起來:“我若是跟您走了,那這吳中的戰事怎麽辦?怕是一時半會,我還走不開呀,怎麽也得等我把鬼子給打完了才好走罷?”


    陶行霈緩緩地將頭抬起:“這次,我是帶著衛戍的一部分人過來的,這些人自可以幫著你們將這幫鬼子給一網打盡。到底這吳中來的不是日本人的先鋒部隊,這些交給衛戍的人,想來是綽綽有餘了。”


    說罷,陶行霈與秋白雙雙垂下了眼眸,兩個默默對坐著,一時無言。


    茹雲不解,顯然覺得他們是有事情瞞著自己。於是便起了身,平聲道:“這個時候,戰況正是吃緊的時候,為什麽一定要把秋白帶走?”


    陶行霈半低著頭:“想來你便是茹雲罷……這都是蔡委員長的指令,不得不聽呀。”


    茹雲冷笑了一聲:“蔡賢的指令?聽聞他能有今日,全賴著陶家支持,有什麽指令,還得您親自來吳中這一趟?”


    陶行霈知道,一時半會怕是解釋不清,隻是輕歎了一聲:“許多的事,我也一時不知道如何去解釋。總而言之,過去,是我過去對不住秋白與他的母親,叫他白白受了苦處。”


    “我想您是誤會了,我並非想要探究你們的隱私。我隻是想要你一句答複,到底是什麽事情,竟然要勞您大駕,親自跑吳中這一趟。”茹雲淡淡的說著。


    陶行霈靜靜地聽著,而後苦笑道:“秋白……他需要去一趟重慶,接受軍事審訊。”


    “什麽?軍事審訊?!”茹雲驚地瞪大了雙眸:“憑什麽?秋白又沒有做任何對不起國家與民族的事情。”


    陶行霈搖了搖頭:“有人檢舉,說秋白在滬會戰期間臨陣逃脫,裏通日本人……因而秋白需要去重慶自辯一趟,總歸清者自清,我相信他一定會沒事的。”


    茹雲的臉上微微痙攣起來,她不可置信地望著陶行霈,又望著秋白,手撐著額頭道:“臨陣逃脫?簡直是毫無依據的控訴,天大的笑話!秋白他在上海的時候是如何浴血奮戰的,他們那幫坐在廟堂之上的人又哪裏曉得!難道僅憑著某些小人的一麵之詞,就要將秋白給定罪麽?不,我決計不接受這樣的事情!他為這場滬上的作戰,到底付出了多少血汗,旁人不知道,我知道!上海的老百姓知道!要去重慶麽?好的呀,我也一道去!我倒是要看看,這幫人,還真能把白的描成黑的了?”


    陶行霈輕聲道:“茹雲,你冷靜一些,這事情還沒有到這樣糟糕的一步,隻不過是有人檢舉,秋白但凡要自辯,我也會幫著聯絡一些關係的,總歸當還是有轉圜的餘地的。”


    此時,秋白忽而漠聲道:“我實在是找不到理由可以信任你。從前的事情,我已經不想再多說什麽了,如今,我是一個孩子的父親,一個女人的丈夫,你若是即刻要我走,那怕是也不行的,我總歸要有一個交代。”


    “秋白,我有我的苦衷,咱們也莫要多說什麽了,你就隨我走一趟就是了。”陶行霈沉聲道。


    茹雲抱著秋白的臂膀,凝視著他的雙眸道:“秋白,你千萬不可以走。那幫人,還指不定要怎麽汙蔑你呢。你若是平白跟著去了,受了冤屈怎麽辦?”


    陶秋白沉吟半晌,眉頭漸漸皺起。他輕撫著茹雲的發鬢道:“茹雲,你先離開這裏,容我再同父親單獨說幾句話罷。”


    茹雲並不想多逗留,隨即從椅子上將外套取起,回身望了陶行霈一眼,而後便出去了。她人才到了門口,就喚了劉虎道:“劉副官,你告訴我,你到這裏來,是不是因為秋白父親的緣故?”


    劉虎並不敢隱瞞,不過點了點頭:“我初到重慶,就聽聞少帥惹了麻煩,因而才求見了大帥。想著,這讓別人來押送的話,恐怕路上做了手腳,就更是麻煩。還不如由自己人來護送,好歹路上有個照應。”


    茹雲輕聲喚了一聲:“劉虎……”


    劉虎道:“少奶奶,在。”


    “二姑娘她……”茹雲似是有些遲疑,不過說了半句又頓住了。


    劉虎咬了咬牙,而後開口道:“她死了……我想我這輩子是沒福氣享受什麽家庭歡快的事情了。因而這才想重新尋到少帥,好為他效力。隻是沒有想到,竟然是這樣的情形。不過少奶奶,你放心,隻要有我在一天,我就是拚死,也決計不會讓人傷害少帥一根毫毛。”


    茹雲重重地歎了一聲,原先還想說些什麽,不過話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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