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雲抹了抹眼角,頓了頓,待得定下神來,方才從袋中將那枚瑞士懷表掏了出來。她按了下表蓋,那蓋子一下便翻了開來,上頭的“秋白”二字,在燈光映照下發著微微的亮光。


    茹雲將表交到秋白手中:“你這一次走,將這表一道帶走罷。我是不能同你一道去戰場,那便讓這表陪著你。但凡你好好的回來了,你再將表親自交到我手裏才好。”


    秋白蓋上表蓋,然後將懷表放入衣袋中:“茹雲,你的話,我記著了……”


    茹雲與秋白緊緊交纏地握著手,誰也不願先放開,兩個人就這樣靜靜地擁抱了一夜。


    年初一的清晨,茹雲親自替秋白換了一身利落的軍裝。而後他輕手輕腳地走到緣君跟前,低頭輕輕地吻了一下孩子的麵龐,而後與清如道了別,就帶著收拾好的行囊下樓去了。


    這一次,茹雲並沒有跟下樓,而是選擇靠在窗簾後頭,聽著前院汽車的發動聲。汽車的聲響漸漸行遠,她緩緩闔上了眼睛,心下默默地祈禱著,風雨快些平靜下來。


    ……….


    “砰”的一聲,門被重重地撞開了,一個身著黑色長衫的男人,直直地癱倒在了地上。芳嬛下意識地將身子往後傾了傾,她並不肯定,這個人是不是會傷害自己。


    許久,也未見得這人再動彈一下,芳嬛咬了咬牙,壯著膽子上前,用腳踢了踢這個男人,故作高聲道:“你是什麽人!你這樣擅闖民宅,我是可以叫警察來帶你走的!”


    隱隱地就聽著那人哼唧了一聲,半晌也沒什麽動靜。芳嬛因著肚子實在是沉了,也蹲不下身子來,隻得半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推了那人一把。


    待得那人翻過身來,著實是把芳嬛給嚇了一跳:“小田!”


    小田雅治的麵色蒼白,整個人看起來瘦了一大圈,眼睛也是深深的凹陷著,看起來頹廢極了。他的眼中滿是絕望、恐懼,乃至是說不清的彷徨,看的芳嬛幾乎都不敢相信,這個人竟然就是從前神采奕奕的那個年輕醫生小田。


    小田的嘴巴略略張開,隻蠕動了片刻,卻是怎麽也說不出話來。待得他勉強睜開了眼,看見芳嬛的麵龐,這眼淚一下就滾了下來,一滴滴地打到了芳嬛的手心裏頭。


    “天呐!小田,你究竟是怎麽了?好好一個人,怎麽變成這副樣子了?”芳嬛心下是心疼極了,忙拿來了靠枕,就叫他靠在牆上,然後又斟了一杯熱水來,好歹算是讓他潤了潤嗓子。


    半天的功夫,這小田的眼珠子一轉,好歹算是意識清醒了一些。小田緊緊地握住芳嬛的手,而後垂下了頭來:“魔鬼……這些人都是魔鬼!”


    說話的時候,小田全身都是顫粟著的,芳嬛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懼怕的神色,乃至是一種從心底發出的深深的懊悔之情。


    “芳嬛……”小田的嘴角扯了扯,半晌方才開口道:“我這一趟是私自逃出來的,怕是犯了軍規,但凡被抓了回去,怕是隻有被處死的份了。”


    芳嬛緩緩地睜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道:“好好的,你回來做什麽?你明明知道,你的那些長官一向暴戾,但凡知道你出逃了,哪裏會輕易放過你的。我一直沒有寫信告訴你咱們孩子的事情,就是怕你心神不定,要出錯,那樣可不得又要受到懲處。”


    話音落地,小田不自禁地朝著芳嬛的腹部望去,他伸出了枯槁的手,顫抖著撫觸了上去,而後像觸電一樣,一下就縮了回來,然後就用手捂住臉,一下就哭出聲來:“芳嬛,我受不了,我實在是受不了了。這些魔鬼已經泯滅了人性,用你們中國的話來說,那就是畜生不如呀!我想就是佛祖看見了,都要悲慟地留下眼淚來!”


    小田雅治語無倫次地說著,芳嬛起初並不是很明白,他在說些什麽,隻不過不住地安撫著他:“好了,你冷靜一些,現下這裏什麽人都沒有,就隻有我,隻有咱們的孩子,好麽?”


    小田雅治的精神情況並不是很好,時而笑,時而哭,要麽就是呆坐在角落裏喃喃自語著。芳嬛心下雖然著急,但是依舊挺著個大肚子,悉心照料著小田。


    過了幾日,他終於願意主動開口說話了,芳嬛方才知曉,他究竟是經曆了什麽樣的事情。原來那一晚,小田被臨時征召到了北方。起初,他以為不過就是去做一名普通的軍醫罷了,直到到了哈爾濱,他才知道,他將要麵對的是什麽。


    那是一處由一百五十餘座建築組成的工廠與秘密實驗室,對外,人們以為那不過是日本人的臨時軍工廠,隻有到了那裏的人才會曉得,那是一個有去無回的地方,是魔鬼施行暴行的地獄。


    小田雅治本身對這場戰爭就一直抱著消極的態度,在踏上中國土地以前,他誤以為這是一場救贖之戰,直到他這一路親眼見到各種燒殺搶掠,原本心底對母國的熱忱一應就都化作了一種矛盾的痛苦。


    隻是他沒有想到,原來從前他所見到的不過就是冰山一角,真正無法言喻的暴虐原來是深藏在這一處秘密的基地裏頭。他被分派到了“731”,這裏駐守著日本的8個部與4個支隊。


    這裏麵關押著的都是各國的戰俘與無辜被抓的平民,而這些人沒有名字,全部都隻被稱為“馬路大”,而最後隨著他們一起被投進焚燒爐的,隻有一串數字而已。


    小田到的第一天,就接到了上級通知,要帶是個“馬路大”去室外做實驗。恰逢哈爾濱最冷的時節,小田還有點迷茫,全然不知曉這些人將要麵對的命運。直到他發現,這些人的手腳全被強製浸泡在冰水裏,然後直接被拖行到零下四十度的室外,活活捱凍。


    起初這些人的皮膚懂得發白,然後就是轉變成了紅紫色,直到出了水泡,變成了黑紅色。到了這一步,這些人的皮膚與肌肉都已經僵直凍壞了,整個神經也被凍的麻痹了。然後小田他們就被指派過去,需要一個個去確認,這些人是不是真的全部都四肢壞死了。


    小田望著這些可憐人,幾乎下不了手去敲打。長官見他磨蹭,直接重重地敲打了他的腦袋,小田自然免不了被訓斥了一頓。然後他就眼睜睜的看著這些人又被帶到了實驗室內。


    這些“馬路大”凍壞了的手腳,被依次強按進熱水裏,經由著至寒到至熱這一步,這些人的四肢基本就是皮開肉綻,骨肉分離了。小田看著這些光禿禿的白骨裸露在外麵,心下一陣陣地湧起了酸意,他跑到了衛生間,大口大口地嘔吐了起來。


    旁人見他吐的苦膽都要吐出來了,還譏笑道:“你再多跟著做幾個實驗,也便習慣了。”


    而顯然,小田見到的隻是冰山一角,真正的魔鬼暴行,還在後頭。而這件事情也是直接叫他飽受精神折磨與良心的譴責,進而選擇逃離哈爾濱的直接導火索。


    小田說話斷斷續續的,還沒等他說完,芳嬛便替他拍著後背順了口氣,然後遞了杯水過去:“喝口水,歇一歇再說吧,你都快喘不過氣來了。”


    小田雅治緊緊抓著芳嬛的手,抖著聲說道:“芳嬛,我真是痛恨極了,這些人都是我的同胞,可是為什麽可以變成這樣的魔鬼?同樣都是有父母,有妻兒的人,怎麽就能麵目可憎到這樣的程度?”


    芳嬛無奈,跟著輕歎了一聲,低頭撫摸著滾圓的腹部:“小田,至少,你還保持著初心,不是麽?”


    聽到這裏,小田的雙眸略略一抖,一下又紅了眼眶:“可是我最終卻沒能救下那個女孩,那個可憐的女孩……你知道麽,她的父親是燕京大學的教授,她是被強行擄掠過去的。當她被帶入那間實驗室的時候,他們竟然強行要求她與一名注射了梅毒的男子發生關係。當我見到她的時候,她正是要臨盆了。是我親手幫她接生的,然後她苦苦地搖著我的手,哀求著麽,請我一定幫她保住這個孩子。”


    芳嬛輕拍著小田的手,整個人自然地靠在了靠枕上,低聲道:“然後呢?她與這個孩子怎麽樣了?”


    小田垂下了眼眸,整個人陷入了無盡的自責與顫粟中:“他們從我手裏強行抱走了孩子……然後……”


    說到這裏,小田幾乎已經是說不下去了,他一下就痛哭了起來,然後整個人抑製不住的去撞牆自殘著。芳嬛嚇得慌忙起了身來,忙用被子擋在了牆麵上。


    這個時候,小田終於也撞不動了,兩手無力的支撐在腦袋上:“我幾乎是跪在地上求他們,求他們放過這個孩子。可是他們將我趕出了實驗室,然後將這個孩子活活給解剖了,甚至血也給抽幹了。這個可憐的孩子,最後隻縮小成了青蛙大小......”


    “畜生!簡直是畜生!”芳嬛愣愣的吐出一句,而後心下卻是無限的悲鳴。連小田都覺得慘不忍睹,可想而知,這到底有多殘忍與絕望。


    “她們被一道送進了焚屍爐,我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名字,隻有一串編號。那一晚,我難過極了,便想用刀剖腹自殺,可是刀子才進了肉裏,我就下不去手了。你可以說我膽小怕死,可是我心裏當時隻有一個念頭,你還在這裏等我,我還不能這麽早就死掉……”說完這句話,小田整個人深深地埋到了床麵上,已經沉重地抬不起頭來了。


    芳嬛從身後輕柔地環抱住了他:“你知道麽……其實我真的也害怕,你告訴我,你在那裏也犯下過肮髒的血行了……還好……我並沒有看走眼,你至少還是個有良知的人。”


    小田雅治的手蜷縮成了一個拳頭,唇邊早已咬出了血來:“不,我有罪……即便我手邊沒有沾過血,可是看到這樣的暴行卻無能為力去阻止,這樣的我,也是身負著罪責的。芳嬛,你告訴我,我應當怎樣做,才可以贖罪?”


    芳嬛捧起了小田雅治的臉,他曾經的青春活力,早已經被磨滅的幹幹淨淨了,如今他的臉上,寫著的滿是懊悔與折磨:“我們走罷,離開這裏,離開這些罪惡的人,走得遠遠的。我們一道去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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