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個周末,他們當然是如期前往,薛小姐踐約,柳霜卻依舊不曾出現。薛小姐隻說柳霜另有安排,劉虎卻也知道,恐怕是柳霜回避同他見麵的緣故。


    他當然是在柳霜這裏碰了釘子的,宗厚生和薛小姐的進度卻遠超他想象,待得入冬之前,他們兩個已經訂婚。


    雖說是閃電般的速度,在戰時卻也並不少見。相遇已是難得,等待大可不必。李將軍太太說沒想到歪打正著,想著撮合這一對,居然成全的是另一對。


    李太太還說沒關係,再幫劉副參謀物色合適的姑娘。劉虎笑笑對李太太說:“謝謝,我已經找到了。”


    他是找到了,但是人家還沒理睬他呢。劉虎有時間就會到長安醫院去等柳霜。已經把門診的醫生護士都認全了,再這麽下去弄不好哪天都會在醫院裏迎麵撞上熟人了,其實有幾次都差點兒被秋白手下其他人撞破了,還是沒在醫院裏見到柳霜。


    夜校,柳霜的課倒是日日都上,就是一次也沒見她從正門出來。看門的工友也給他混熟了,聊來聊去知道他是為了柳老師來的,工友說怎麽瞅著你這麽眼熟。他想想是無論如何不能承認自己就是當初的“登徒子”的,就顧左右而言他,結果還是被工友認出來了。


    這簡直沒給工友拿掃帚趕,他劉虎雖然是粗人,可是長這麽大,這麽被人嫌棄真是頭一回啊。真後悔當初不該孟浪輕浮,世上真有後悔藥,他一定多買幾副吃去!


    宗厚生與薛小姐合起夥來笑他,還是薛小姐說,夜校有個小側門,看你在正門守著,柳霜就從側門走了。


    劉虎說:“那你怎麽不早告訴我,害我這麽多天白白等了前門等後門。”


    薛小姐笑笑:“你以為是那麽好追求的?醫院和學校,好多人追求她的,從未有人接近過她呢。你也要受些考驗的,以柳霜的聰明,非一般誠意不能打動她。她住在後街的教工宿舍,那裏管的可嚴格了。柳霜過日子像修女一樣,又簡單又單純,就是忙的很。你要再努力些才行,劉長官。”


    劉虎仔細想想可不得是這樣麽,薛小姐說的倒是也有道理。過了幾天他再去夜校,果然在小側門見到了和學生一起走出來的柳霜。


    他對她微笑,打個招呼,遠遠地站著,他的摩托車就停在門邊。從前自認坐在摩托車上的姿態,最是瀟灑摩登,見了柳霜,簡直有種青春再現的感覺啊,就覺得自己這樣真是傻極了。於是劉虎站的規規矩矩的,可還是覺得傻。


    柳霜自然早就看見他了,她好像並不意外,讓學生們先走了。她抱著書本站在門邊,看了他。劉虎就上前去,說:“密斯柳,我可算等到你了。”


    柳霜不鹹不淡地輕聲說道:“你以後要是再敢來這裏,我還是要喊警察來捉你的。”


    她說完就要走,劉虎就攔住她去路:“我真不是壞人。壞人不會幫你搶回來錢包是不是?”


    柳霜眉頭皺的緊緊的:“你這是要幹什麽!說你不是壞人,可是這樣子,也不像好人了。因為你,我每天醫院和學校裏都簡直不能正常工作了。”


    劉虎一聽,就仔細看柳霜,覺得她看上去和前些日子的確不太一樣了,臉上憔悴很多。他本意並不像造成她的困擾的,可是還是覺得情不自禁地開口道:“我想我愛上你了,柳霜。”


    柳霜似乎聽到這話並不意外,不過說道:“我已經訂婚了的,劉長官。”


    劉虎當時想,至少她還記得他姓什麽,這多麽好……


    但是劉虎莫名有些情怯,就隻是說:“讓我送你回家吧,你住在哪裏?”


    劉虎也不敢說,薛小姐已經告訴他,柳霜的住處了,擔心柳霜更加反對他。而且在等到她之前,他剛剛在宿舍樓外走了好幾趟,那些漆黑的窗口,都被他猜測過,究竟是不是她的房間……


    柳霜似乎是帶氣的,也不肯理他。他跟在她身後幾步遠,亦步亦趨地送她回宿舍,她也沒有罵他。


    那條巷子短短的,出了巷口正對著的就是學校的宿舍樓。一同出來的學生們散去了,走在前頭的教員也都上了樓。劉虎想柳霜住在這裏是很不錯的,學校是走走便到,距離長安醫院也不過幾條街。


    柳霜上樓之前,皺了皺眉頭,然後開口說:“你以後不要來了。我真的已經訂婚了,實在不想讓人誤會我行為不檢。”


    劉虎沒答應,夜色掩蓋了他的神態。柳霜沒等到他的回答,也就轉了身上去了。劉虎站在樓下看柳霜上樓去。她一身普通的及膝旗袍,嫩黃的圍巾繞在頸上,長長的發辮垂在身前,這是個多美的姑娘啊。


    劉虎哪怕是在黑窟窿東的地方見到她,都以為自己可能是見到了發光的仙女了。劉虎的腳步隨著她同向而行,他看著她一步步離他越來越遠……


    劉虎忽然轉過身來,大聲說:“柳霜,我沒騙你啊,我是愛上你了。”


    柳霜站住了腳,她扶著欄杆,轉眼看著他。天黑著,路燈昏暗,劉虎想看她的眼神,卻隻能看到她那嫩黃色的長圍巾定住了。


    劉虎就聽見柳霜嘀咕了一聲:“你真是個怪人。你總共才見過我三次,怎麽就這麽說……你們軍校的人,最常把愛你掛在嘴上。愛情來的快,去的也快。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


    但是劉虎分明瞧見,那嫩黃色的長圍巾並沒有動,他在路燈下仰望著她所在的地方,大聲問:“所以你根本沒有訂婚?”


    劉虎心跳的厲害,比剛剛聽到她說她已經訂婚了的時候還跳的厲害。


    柳霜輕聲說:“不,我沒有騙你。劉長官,已經九點了,你再不回去,就要受罰了。還有,我也真的是不想再見到你了,不要再來了。”


    這一回,柳霜真的轉身走了。直到她的腳步聲消失,而她的身影也不見了,他都還站在原地。


    劉虎看著那個亮起來的窗口,對著窗口大聲喊:“我明天、後天、大後天!反正每天都來的。”


    時間的確不早了,劉虎跑了兩步,才想起來自己的摩托車停在了學校門口。他駕著摩托車在街道上飛馳著,就像在戰場上開坦克。在宵禁之前趕回宿舍,他渾身都被汗水浸透了。


    宿舍裏,一道住的教員並不在,這幾日探親假回去了。倒是宗厚生正坐在床上吊兒郎當地摳著腳丫、叼著煙卷兒自在無比地問他:“怎麽那麽晚才回來?笑的像隻撿到骨頭的狗,難道柳霜答應了?”


    劉虎倒在床上。忽的從床上跳起來,笑著罵宗厚生:“你也太不是東西了,讓薛小姐知道你這德行,會悔婚的。”


    宗厚生摩拳擦掌著一雙手來掐他的脖子,兩個人打打鬧鬧,實則劉虎覺得很快活。自從邵家二姑娘去世以後,多久他沒感受到這人間的煙火氣了?他總以為自己時刻是要死了的人,可是這位柳霜姑娘,卻又叫他重新有了一些希望。


    雖然看不到很多希望,但那種把一個人放在心口的幸福,是沒有什麽能比的。劉虎果然每天都會去夜校等她下課。每天在學校的側門等著柳霜出來,一路送她到宿舍樓下。


    平常他沒有任務的時候,不是在訓練,就是到俱樂部消遣。自從認識了柳霜,他心裏大概隻有這一個人、一件事了。宗厚生總說,這樣子下去,遲早得出事。


    劉虎倒也不在意,在他看來,事兒已經出了,無所謂再出什麽事。等待是個漫長的過程,他也不知道要等多久才會等來機會。就隻是願意等下去而已,這樣像個傻瓜似的行為,在大家看來都不可思議。


    劉虎等在小巷子裏,仰頭望著星空,就在想如果有一天,他再這麽看星星時,身邊是柳霜,那該多麽的美好。


    這個時候,聽見有人大喊“劉長官”,他從摩托車上下來。側門開了有個工友跑出來,急切道:“劉長官,有個學生在課堂上昏倒了,柳老師正在急救,你的摩托車方不方便送人去醫院?”


    劉虎馬上發動了摩托車等著,看她背了一個纖瘦的女學生出來,二話沒說載著她們倆往長安醫院去了。進醫院才知道女學生是盲腸炎,需要馬上動手術。


    女學生是受救助的孤兒,自然是付不出醫藥費的,而柳霜身上也沒有什麽錢,好在因為她在長安醫院做義工,同院方商議稍晚些付醫藥費用。


    劉虎看出來她為難,悄悄去交了費用。本想就那麽走的,到底還是覺得不放心。柳霜看上去是很有主意的姑娘,就是不知道這種情況,她是不是足以應付……一轉身看到柳霜也過來了。他也沒什麽好瞞著的,將單據都交給了她。


    柳霜看上去有點猶豫,不知是該不該接受他的幫助。劉虎趁她猶豫,同護士站裏的護士小姐聊了一會兒,恰好看到護士站有當天的報紙,搭訕著拿了報紙,見柳霜收好單據去手術室外等著了,他就回去柳霜身邊坐著看。


    柳霜見他不走,這才開口道:“你可以走了,今天打攪你很久了。”


    柳霜雖然是攆他走人,態度卻很和氣的。既然那麽和氣,劉虎心下一橫,就想著不妨厚著臉皮陪著一起等吧。報紙上有長安醫院的報道,報道附上的相片裏有少奶奶。原來是這醫院院長,陪同少奶奶巡視病房,探望孤兒院裏住院的孩子。


    劉虎瞥了眼,看日期是昨天的事,心下暗自慶幸,幸好昨天沒來。他合上報紙放在一邊,這個時候,柳霜竟然主動開口說:“欠你的錢,我會還的……”


    劉虎就笑笑說:“沒有什麽的,我又不攢錢,也沒什麽用,我到底是老光棍了呢如今。”


    他的一棒子兄弟,也都不知道存錢,隻有宗厚生,訂了婚以後才曉得這過日子得要許多的錢。可是劉虎不一樣,他原本以為自己已經心如死灰,再也不會遇到一起過日子的人了。因而除了定期寄到錦雲邵家給女兒的那些錢,他基本都沒想過給自己留錢了。


    劉虎低頭看到柳霜那半舊不新的皮鞋,心想這姑娘真不好打扮呢,鞋子是老款的布鞋。這應該是法國的牌子,從前在少奶奶那裏見過,少奶奶說是以前法國留學的時候也穿這個牌子。


    這個時候,他突然就莫名想著,等下次攢了錢,得給她買一雙新的鞋子才好。


    柳霜的腳收了下,劉虎發覺自己失禮,心裏一發慌,語無倫次,問:“你以前是在法國留學的麽?”


    柳霜眼裏閃過一絲驚訝,可是並沒有答應。


    劉虎以為她會眉頭一皺不理他,沒想到她輕聲說:“劍橋,可惜隻讀了一年……”


    劉虎心下一琢磨,感覺柳霜並不反感這個話題,又問他她什麽時候回來的,為什麽回來。


    柳霜沉默片刻,才說是父親要她回國的。


    劉虎心又跳的快些,心想這個理由好,父親要她回國,並不是未婚夫要她回國她才回的,這差別還是不小的……她說是訂婚了,可手上並沒有戴訂婚戒指,這樣一想,劉虎又一個希望滿滿的時刻。


    劉虎心裏計算著她的年紀,或者是要比他小許多,可是看上去,卻比許多年輕女孩子要穩妥成熟些,所以難怪她看不得他莽撞或輕浮,這真讓他追悔莫及。


    這個時候,劉虎想著不好再失態了,連忙說:“沒關係的,等勝利了,還是可以回去繼續讀書的。”


    柳霜聽了,隻微微笑了笑:“好的呀。”


    柳霜說這話的時候,一點兒都不敷衍。似乎真的是那麽想的,而且那想法令她愉快。她臉上浮起一層淺淺的笑,非常好看。等學生報備平安了,劉虎就送柳霜回去。


    柳霜真的坐在了他摩托車的車鬥裏,劉虎都覺得真像夢一樣的美。他想著晚上已經很冷了,脫了自己的皮夾克給她蓋在膝上。沒等柳霜拒絕,他就發動摩托車了。


    摩托車飛馳在夜晚的街巷裏,劉虎偶爾看柳霜一眼,柳霜就一手抓著前方的把手,一手抓著他的皮衣。隱隱的,劉虎覺得好像她的手是握住了他的手的,讓他覺得手很暖,身上很熱乎。


    到了宿舍樓下,柳霜跟他告別:“謝謝你,晚安了。”


    劉虎又像以前那樣,看著她離他越來越遠,真想跟著她的腳步一直走下去。那天還好是禮拜日,他深夜才回到住處,還好沒有受處罰。


    之後照舊在空閑的時候,劉虎就去學校等她下課,好像就是為了看她上樓時候那個緩緩移動的身影。他有時候會帶給她一束花,有時候是一點小玩意兒,比如酒心的巧克力。


    緣君也很喜歡吃的那種酒心巧克力,還有少奶奶親自做的黃油曲奇餅。說起少帥一家,劉虎比什麽都熟悉,可是說起柳霜,他其實也看不出來她會喜歡什麽。禮物她從不收,但是會被她的學生搶走。


    劉虎不生氣,那些可愛的學生們活潑潑的,倒是免了他些尷尬。柳霜起初阻止,無效之後,也就隨她們去了,她是很愛她的學生們的。


    柳霜發了薪水,就把劉虎墊付的醫藥費都給他了。給他錢的時候,柳霜又說:“你以後不要來了,這樣不好。”


    劉虎低頭看看手裏的信封。是個淺灰色的普通的信封。他捏著信封居然在想,怎麽就裏裏外外一個字都沒有,哪怕一個字母也好。


    想象中她該是有著一手漂亮的字的,像她的人一樣的好看。不過寫的不好看也沒什麽關係的,這也是她給的信封呢,想到這裏,劉虎又笑了。


    柳霜不知道為什麽,眼眸中閃過一絲悸動,不過很快就恢複了平靜:“我真的訂過婚了,劉長官。”


    柳霜竟然又說了一遍這句話,這真讓劉虎感到傷心。雖然他覺得這傷心自然是他自討苦吃得來的,可還是挺難受的。


    劉虎踟躕,還是開口道:“我是知道的,你定然不屑於說謊的。但是我想見到你,說不想與你在一處,那一定是鬼話,所以我壓根就沒說出口。可是我也不希望讓你覺得我是不擇手段要得到你的人,因而我就是每天看著,哪怕就看你一眼也好。”


    柳霜隻是看了他一會兒,搖了搖頭。


    劉虎臉皮厚,學校還是日日都去,柳霜從那天和他說過話之後,不躲避他但是也絕不再看他一眼。


    有一天學校的校長特意踱出來找他聊天,先謝了他之前幫助送醫的事情。溫文爾雅的校長說起話來非常含蓄客氣,劉虎表現的同樣溫文爾雅說話也客氣然而並不非常含蓄。


    校長笑眯眯地說:“劉長官,您可不能打擾柳老師上課,不然我們會損失一位優秀的教員。”


    劉虎嬉皮笑臉:“校長先生如果不嫌棄,您這裏不但不會損失一位優秀的教員,還可以再增加一位優秀的教員,我也是跟著學過法語的,教教學生還是可以的。”


    校長笑,看著他:“我覺得你像一個人,也許不像,不過總覺得,在報上見到過你。”


    劉虎繼續插科打諢說:“上了報紙的人都有點麵目模糊的,您在報上見過我,總算知道我不是壞人吧。”


    校長被他說得笑了起來:“柳老師是個好教員,也是個很優秀的姑娘。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本是美事,劉先生要把握分寸,適可而止。”


    話到這裏,劉虎是徹底聽明白了。他想大概是柳霜不堪其擾,請校長出麵令他知難而退的。他想同柳霜說,其實他還是想遠遠看她一眼就可以的。柳霜照舊不理睬他,他當然也隻能適可而止。


    隔了一天,他再去,發現柳霜身邊多了一位文質彬彬的男青年,他沒能和她說話。


    事實上柳霜也沒給過他單獨同她說話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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