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爽帶著緣君站住,歇息片刻,雨恰巧停了。


    兩人走到了一處難得的泥瓦牆下,這個時候緣君就看到,許多的人就擠在這裏,挽著褲腳擠著水,看起來,倒是一個個像剛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他們是最後到的,因而這些人便齊齊地看了過來。


    緣君倒是不太適應這樣的目光,總覺得眼神看的人多少有些不自在,不過她也明白,這是日常的生活習慣不大相同,許是這裏的人,不過是覺得好奇,也便這樣的目光打量著。兩個人商量著就把傘收了起來,然後將傘給捆綁好。


    緣君將傘交還到了張爽手裏:“謝謝你,張爽。”


    她沒有說“同誌”兩個字,張爽聽了麵上卻是禁不住有些害臊起來,他不過就是支吾了兩聲,然後就低下了頭去。


    雨停了,光線倒是明亮了一些。緣君這才看清楚兩個人所在的位置。迎麵一個木板照壁,架在大石頭上,半遮著看去,似乎是茅廁。


    下午的陽光淡淡地曬在屋頂上白蒼蒼的茅草上。走過這一排茅廁,就是店鋪。一排白色的小店,上麵黑鬱鬱地矗立著一座黃土高坡,黃土高坡上的沙塵以為這場雨而得到了平息。


    歇腳歇的差不多了,極窄的一條石子路,對街攔著一道碎石矮牆,牆外望出去什麽也沒有,因為外麵就是陡地削落下去的危坡。這邊一間店裏走出一個女人,捧著個大紅臉盆,過了街,把一盆髒水往矮牆外麵一倒。


    不知為什麽,這舉動有點使女人吃驚,像是把一盆汙水漏出天涯海角,世界的盡頭。差不多每一家店裏都有一個氣勢淩人的老板娘坐鎮著,人很瘦,一長焦黃的臉,頭發直披下來,垂到肩上。


    緣君偷偷望去,看到她們齊眉上都戴著一頂軍棉帽,看起來又保暖又實用,對於這裏的氣候,倒是著實匹配的。


    有一家小店,賣的是小麻餅與黑芝麻糖。除這兩項之外,櫃台上還堆著兩疊白紙小包,看不出是什麽一類的東西。有人來買了一包,當場就拆開來吃,原來裏麵包著五隻小麻餅。櫃台上另外一疊紙包,想必是黑芝麻糖了。


    另一店櫃台上一刀刀的草紙堆積如山,靠門卻懸空釘著個小玻璃櫥,裏麵陳列著牙膏牙粉。牙粉的紙袋與發夾的紙板上,都印有風景照片。不知道怎麽,緣君看著那些小照片,心下莫名生了一股親近的感覺。


    幾隻母雞在街上走,小心地舉起一隻腳來,小心地踩下去,踏在那一顆顆嵌在黑泥進而的小圓石子上。東頭來了個小販,挑著擔子,賣的又是阿膠糕。


    再往下走,竟是一家香燭店,兼賣燈籠。一簇簇的紅蠟燭,高掛在屋梁上,像長形的紅果子,累累地垂下來。隔壁的一店堂裏四壁清淨,隻放著一張方桌,一個小女孩坐在桌子跟前,用機器卷土煙。


    那機器是個綠漆的小洋鐵盒子,大概本來是一隻工業桶,裝了一隻柄,然後就那樣歡快地搖著。太陽照耀著下午的街道,倒是叫緣君一時間有些恍惚,生了錯覺。好似她原本就是在這裏紮根了的一般。


    路上來了個阿婆,叫住了那小販問他芝麻糖的價錢。她仰著臉,覷著眼轉過身來的時候,忽然高興地叫了起來:“咦,這不是爽子麽?你們家兩位老人家都好?你好呀?你旁邊咋的跟了個大閨女呢?”


    張爽起初怔住了,但隨即想起來,這位是村委書記家裏的阿婆,仿佛曾經見過兩麵。她個子生得矮,臉型很短,抄下巴,臉色曬成深赭紅,像風幹的山芋片一樣,紅而皺,向外卷著。


    緣君看她戴著舊式的尖口黑帽,穿著補了又補的藍布大襖。說話的時候總是迷縫著眼睛,太陽正照在臉上,倒是讓人感覺不到遲暮,反添了一絲絲的溶溶暖意。


    她說話總是高聲喊叫著的,很是淳樸,仿佛中間隔著大片的田野。


    “你倒是難得到鎮上來的。”阿婆又調侃了一句。


    張爽笑了笑,這才介紹了起來:“這位是陶緣君同誌,剛從美國過來的高材生,特意回來建設新祖國的。”


    “噢喲,了不得呢,美國回來的娃娃,可是怎麽長的黑頭發,黃皮膚呢?”阿婆忽然問了那麽一句。


    緣君望了張爽一眼,倒是被這阿婆給逗樂了,禁不住笑了笑:“阿婆,我父母都是中國人呀,我自然也是中國的臉孔。先前不過是在美國念書罷了,可不是美國人呢。”


    “哦哦,原來如此,我就說嘛。”阿婆笑嘻嘻地點了點頭,然後抓著緣君的手背拍了拍:“好姑娘,真是好姑娘呀。爽子,有時間,可帶著姑娘來咱家裏耍呀,我就稀罕這姑娘呢。”


    張爽點了點頭,莫名有些臉紅。說起來他與緣君相識時日尚短,被阿婆說的,又好似十分熟識似的。緣君見他又害臊,心下又跟著暗暗笑了兩聲,想著別看他塊頭挺大,這心思,倒是跟小姑娘似的忐忑。


    兩個人說阿婆說了一會閑話,眼見著時候不早了,兩個人就與阿婆作別,然後繼續上路。走了好一會,到了一片矮矮的屋子。


    進了屋子,裏頭倒是與緣君前頭設想的差不多,幾個村裏的幹部圍坐著,見是張爽帶著人進來了,就全體起立鼓掌。張爽先是對緣君介紹了下,前頭那個禿頂的中年男子,便是村裏的書記,說是方才遇到的阿婆便是他的母親。


    緣君因著阿婆的緣故,見了這書記也便自然跟著親切了幾分。如今看了倒是多少還有點意外了,從前的官,穿的都是綢緞,現下看來,這些人都是樸實的很,一點奢靡作派也不見了的。一件黑色布衫,一雙解放鞋,多半也是這些人的標配了。


    “緣君同誌,你能來,我們真是說不出的歡喜啊。”姚書記邊說邊伸出了手道:“你們都是國外回來的專家,有文化的人,我們都得向你們學習才是。特別你還是女同誌,真當是咱們的巾幗英雄呢。”


    緣君伸出手,與他交握了下,明顯感覺到他的手很是粗糙,約莫一定是經常要下地幹活的緣故:“書記客氣了,建設祖國,誰都該出一份心力的。”


    “緣君同誌一路辛苦了,怕是還沒吃飯罷?要麽先去吃個玉米糊糊,再加個蔥油烙餅?”這個時候有人提議道。


    張爽一聽,忙上前道:“麵粉、雞蛋倒是都有現成的,就是肉實在是沒準備。最近天氣熱,容易變質,也不知道現在殺雞,還來不來得及。”


    緣君聽了,笑著擺了擺手;“你們別忙了,現成有什麽吃什麽,這樣講究作什麽?有道是,入鄉隨俗嘛。”


    這個時候,顯然大家都覺得有些不大好意思,大老遠的把人給請過來結果連頓好飯都沒得吃,按著中國人的待客之道,這實在是有些說不過去。


    書記想了想,便道:“緣君同誌,要麽這樣,咱們今天就先在這裏臨時吃一頓。等明天早上,出發去基地以前,再給吃頓像樣的,你看這樣成不?”


    緣君謙遜地笑了笑:“能吃就行,倒是沒什麽好計較的。”


    說話間,底下的一名婦人就已經開始在搬雞蛋、大蔥和麵粉了。都是大老爺們,說做飯,怕是味道實在不好下咽,因而這做飯的事情,就交到了婦人手上。


    那婦人手巧,片刻的功夫,就整出許多的烙餅來,還有幾個油煎雞蛋,全都為緣君留著。張爽在一旁,就著玉米糊糊吃,那雞蛋也是一下都不碰的。


    飯吃好,時間就不早了,大家都讓緣君休息,收拾了碗筷也便走了。緣君瞧著外頭暗沉一片,不過樹幹上仍舊有在滴水,幹涸的地麵吃水吃了個飽,現下看起來倒是也像是恢複了一些生機的。


    地上的水坑一個個地映照出月光來,緣君走在外頭,鞋早已經被侵濕了,她也不是很在乎,隻是就隨意走一走。說起來,從前在歐洲的時候,多半都是雪山湖景,到了美國以後,看的又是鋼筋水泥,而這裏,一切都是這樣的特別。


    雖然看起來到處都是貧瘠的樣子,可是她喜歡這裏的淳樸,就像是一塊未被雕琢的玉,少了許多摩登社會的紛擾模樣。


    緣君從袋中取出了那枚瑞士懷表,那是臨行前,父親給他的。據說,這塊表當年替他擋過子彈,因而父親雖然不是一個迷信的人,可是也還是將這塊代表幸運的表交予到了緣君手中。


    緣君摸著表蓋上頭早已斑駁的“秋白”二字,仿若觸及了父親從前經曆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戰役,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心下多少又牽掛起父母與姐姐來了。


    “怎麽,緣君同誌,你還不去睡麽?是不是覺得床鋪不舒服,睡不大習慣?”張爽突然從身後走了出來,倒是叫緣君有些詫異。


    見緣君詫異,張爽意識到是有些唐突了,連忙下意識退了兩步:“我倒不是賴著不走哈,隻不過想起來,這夜裏涼,怕是棉被不夠蓋,我就給你又拿了一條來。”


    緣君抿嘴微微笑道:“謝謝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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