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七日(五)


    *


    ——不舒服到了極點,簡直就是地獄。


    雖說這是一所公立女子學校,但除了教職員辦公室和學生餐廳以外,其他地方都不裝空調,這對健康會有影響吧?拉起厚實的窗簾,全校三百六十個學生齊聚一堂的體育館內簡直就像是三溫暖。而且,還混合了各式各樣體香劑的味道,充斥著好像放在公共廁所那種業務用芳香劑般的臭味。


    在這種地方坐兩個小時,簡直就是活受罪。


    過完周末的兩天後,就開始放暑假了。


    今天隻上半天課,但與其來參加這種無聊的例行課程,不如趁早放假。一年級的時候還覺得既然學校規定,隻能乖乖照辦。升上二年級後,就覺得單程走三十分鍾特地趕來學校實在蠢透了。


    無論如何,至少比昨天好多了。昨天在炎炎烈日下的操場上舉行了班際壘球大賽。


    好幾個學生都中了暑,就連保健室的老師也昏倒了。我擔任救護員,隻能用浸過冰水的濕毛巾,放在那些躺在樹蔭下的同學臉上做為應急處置——


    你想謀財害命嗎?!我是臥床不起的老人嗎?!你是惡媳婦嗎?!


    那些中暑的同學罵聲連連。不過,我已經做過實驗證明,這種方法是無法輕易取人性命的。


    今天是人權電影鑒賞會。


    有什麽電影值得全校學生即使忍受這種不舒服,也非要一睹為快?


    電影片名是「真情世界」。為電影中兩個少年男主角配音的是傑尼斯雙人偶像團體,電影的內容是——


    少年從小在單親家庭長大,和母親相依為命,新搬來的鄰居家中有一個罹患愛滋病的少年。聞愛滋色變的附近居民對新鄰居少年避之不及,然而,這兩名少年漸漸建立了真誠的友情。


    電影開演還不到二十分鍾,已經有人開始啜泣。根本還沒演到感人的橋段。大家都是以愛滋少年將死為前提看這部電影,所以,即使遇到歡樂的場麵也忍不住落淚。時間差不多了。


    聲音——從後方傳來。


    嘶嘶嘶嘶嘶……誇張而拚命吸鼻子的聲音簡直就像是在搞笑。


    是敦子。


    她用我在她生日時送她,花了我一千兩百圓的liz lisa手帕,輪流拭著眼角和鼻子。


    她以前即使在看「小狐阿權」和「哭泣的紅鬼」時也不會哭。不,應該說,她以前不是學人精,也不是那種會假哭的女生。


    我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去上劍道教室「黎明會」時,那裏有一個與眾不同的女生。她他子高高的,膽子卻很小,每次被老師大聲斥責,她就會戴著護具逃走。但是,她是我第一個記住名字的人——草野敦子。


    得知我們兩家住得很近後,我們會一起去劍道教室,但下課後,很少一起回家,倒是我經常會幫她送東西。沒想到一年後,敦子去參加各種比賽,都一定會帶著獎杯和獎狀凱旋歸來。


    我在練習時比她認真好幾倍,直到小學五年級放棄為止,一次也沒有贏過她。


    敦子的運動能力並不算特別優秀,但她的瞬間爆發力和反射神經特別敏銳。她可以在間合(注:劍道比賽中,自己與對手之間的距離稱為「間合」)之外,在對方跨前一步也無法觸及的距離縱身一跳,迅速擊麵。這是她的拿手絕技。


    雖然被她擊中時很懊惱,但在參加團體賽時,敦子「跳躍」那瞬間可以讓人覺得勝券在握,仿佛身體也隨著她一起跳了起來。


    勝利的跳躍——道場的老師用這種方式形容。小學六年級時,在一場規模不是很大的比賽中,敦子靠著這個跳躍贏得了全國冠軍。


    但是——


    中學三年級的夏天,參加縣賽的決賽時,敦子在跳起來時扭傷了腳——聽說是這麽一回事。


    我沒有去看那場比賽,所以不知道當時的情況。


    那次之後,敦子放棄了劍道。她放棄了跳躍,放棄了跑步,也放棄了激烈運動。


    當時,她因為在體育方麵表現優異而獲得推甄,得以進入鄰市一所文武雙優的名門私立高中——黎明館高中,但她拒絕了。


    她受的傷應該不至於嚴重到會留下後遺症的程度。


    結果,她進入了重視傳統和禮節,卻不怎麽優秀的女子高中——櫻宮高中。


    入學典禮當天,敦子把玩著從創校至今,款式幾乎沒有改良過的古董級水手服上的紅色領巾,像是悲劇女主角般哀歎:「我不想穿這種製服。」她一定對身旁穿著相同製服的我視若無睹。


    「還好啦!隻有這個年紀才能穿水手服。」我試著安慰她。


    「由紀,你當然好啦!櫻宮高中的櫻井由紀,聽起來就很吉利,但是,我……唉!你怎麽可能了解我的心情?」


    我當然不可能了解——你到底想要我了解什麽?


    要我了解你的腳明明沒問題,卻不上體育課?還是會因為一些芝麻小事,引起過度換氣症?或是無論去其他教室、上廁所、吃便當,都不敢單獨行動嗎?


    還是要我了解敦子你的孤獨不安?


    即使我能了解,也於事無補。


    ——我將視線移回銀幕。兩名少年努力征服死亡。


    有一天,新聞報導說,在遙遠的城市發現了一種專治不治之症的特效藥,於是兩名少年踏上旅途,打算尋找這種藥。但是沒想到這是一則假新聞,兩名少年失魄落魄地回到家。然後,死神造訪,少年向好友道別後,靜靜地閉上了眼睛。


    劇情進入高潮,吸鼻子的聲音、啜泣聲和哭泣聲也達到了顛峰。


    啊哼!嗚嗚嗚嗚嗚……


    體育館內,用力擤鼻涕的聲音和裝腔作勢的哭聲此起彼落。敦子用liz lisa的手帕擤著鼻涕,用在校門口發的補習班廣告麵紙擦著眼淚。


    她弄反了,而且今天演得有點過火了……


    因為擔心遭到同學的排擠,敦子拚命和其他人保持相同的步調,完全沒有察覺誇張的動作反而讓她顯得和其他人格格不入。


    ——我將目光移回銀幕。少年把鞋子丟進河裏。


    少年完成了約定的儀式。雖然死亡造成了分離,但他們的友情並沒有結束。死亡,讓他們的友情永垂不朽……


    雖然這部電影令人感動,但我哭不出來。歸根究柢,這隻是別人編出來的故事。那兩個容貌俊俏的少年隻是在扮演別人創作出來的角色,下戲之後,轉身說聲「辛苦了」,領了便當,彼此甚至連招呼都不打一聲就掉頭回家了。


    但大家好像在參加「感動比賽」似的紛紛掏出手帕擦眼淚,她們不是對那些看韓劇哭得唏哩嘩啦的歐巴桑嗤之以鼻嗎?真受不了這些人。


    莫名其妙。


    現實生活中哪有什麽友情?世界上不可能有兩個人走完全相同的人生,總有一天會分道揚鑣,生命中重要的人的順位也會不斷改變。


    所以,應該在此之前就有所體會。


    但看到她擦著根本沒有流淚的眼睛,我覺得要她體會根本是不可能的。


    ——敦子,我沒說錯吧?


    **


    我覺得兩名少年好不容易成為好友,其中一人因為生病而死去實在太可憐了。我以後也要注意自己的健康。感想到此結束。


    終於寫好了。咦?大家怎麽還在寫,隻有我一個人抬起頭。大家到底在寫什麽啊?每個人寫的內容都大同小異,有什麽好寫的?隻要寫「很好看」這幾個字,不就解決了嗎?


    「至少要寫滿稿紙的八成,否則要重寫。」


    三十多歲的班導師看著我說。我的字寫得很大,但不要說八成,就連兩成都沒填滿。對了,我忘了寫重要的心得。


    我以後也要珍惜友情——終於湊足兩成了。


    朋友。


    由紀坐在靠窗最前麵的座位上振筆疾書,仰頭看著右上方四十五度角……接著又低頭寫了起來。


    她在寫什麽?她根本沒有受到感動。回教室的時候,我對她說:「真好看。」她卻一臉無趣地打著嗬欠。看電影的時候,她絕對沒有流一滴眼淚。眼淚。


    我已經有好幾年沒看過由紀流淚了。不光沒有看過她流淚,她臉上也幾乎沒有喜怒哀樂的表情,不笑,也不生氣,完全搞不懂她在想什麽,但她以前不是這樣的。


    小學五年級,她的左手受傷後,整個人都變了。


    有一天早上,由紀左手包著一層又一層的繃帶來上學。「你怎麽了?」我問她。「我半夜想去喝水,杯子破了,我不小心割到了手。」她這麽回答。


    她因為這個無聊的原因,手的握力隻剩下三,隻好放棄劍道。


    即使說笑話給她聽,她也不笑;兔子死了,她也不哭;男生調侃她,她也不生氣。


    她總是麵無表情。


    會不會是我做錯了什麽?


    「由紀最近怪怪的,還叫我不要去她家。」


    「由紀的阿嬤生病了,把全家都鬧得雞犬不寧。」


    當我回家抱怨時,媽媽這麽告訴我。我看過她阿嬤,沒想到她生病了。由紀一定是因為家裏的事太煩心了,所以沒空歡笑或流淚。


    那為什麽不告訴我嘛!


    隻要我夠堅強,或許可以幫她分憂解勞。我要再加把勁……但是,無論我變得再怎麽堅強,她都從來沒有找我商量過任何事,反而越來越麵無表情。


    但是,沒想到她卻沒有受到任何排擠。


    雖然她整天麵無表情,臭著一張臉,但很懂得在緊要關頭說句安慰話或是貼心話。班上的同學有時候會說,由紀是個怪胎,但這個「怪胎」代表的是正麵的意思。


    根本不是這麽一回事,大家都受騙上當了,就像我以前那樣受騙上當了。


    中學三年級的秋天,我第一次發生呼吸困難,當我在保健室的被子下瑟瑟發抖時,由紀幫我把書包拿來了。


    「你沒事吧?」


    「你根本就不關心我,反正又會找機會寫我的壞話!」


    「我沒有電腦,也沒有手機,才不會做那麽卑鄙的事。」


    她伸出握力隻剩下三的左手。


    「敦子,或許你覺得自己現在就像是獨自在黑暗中走鋼索,但其實絕對不是像你想的那樣——我們回家吧!」


    我哭了。我哭啊哭,哭啊哭,當我回過神時,發現自己不再顫抖。


    原來由紀真的關心我,原來她了解我。


    隻有由紀是我的朋友。


    ……即使想由紀的事,也無法把稿紙填滿。


    我用指尖把自動鉛筆轉了一圈。創校紀念日時,每個人都領到了一枝。無論怎麽看,這枝隻有白底綠色校徽圖案的筆都不怎麽起眼,但由紀搞不好可以以這枝筆為題材寫一本短篇小說,比方說……是男友生前留下的遺物之類的。


    我看著由紀寫個不停的手,帶著諷刺,向她傳送念力。


    寫得這麽認真,小心又被人告狀。


    *


    背後可以感受到敦子的視線。她可能又在杞人憂天,以為「由紀可能又在寫我的事」。從今年一月開始,我和敦子之間就有一種微妙的尷尬。我知道其中的原因。


    因為我寫了〈小夜走鋼索〉。


    但是,那並不是我的錯。假設我有錯,也是因為我那天不小心把書包留在學校,忘記帶回家了。說穿了,那也是敦子的錯。


    去年六月,高一的運動會前夕,敦子雙腳站上梯子,在操場上掛代表班級的塑膠板時差一點跌下來,結果引發了過度換氣症。當時我正在附近做花飾,立刻從她的運動長褲口袋裏拿出摺好的便利商店塑膠袋,套在她頭上,帶她去了保健室,等她媽媽來接她,才目送她們離開。


    我已經習以為常了。


    當她們離開後,我才發現敦子忘了帶書包回家。我打算等運動會的準備工作結束後,回家時順便把她的書包一起帶回家,於是把她的書包放在桌上,自己的書包掛在桌旁,結果隻帶了敦子的書包回家。因為我們用的是學校規定的同款書包,所以也算情有可原。


    為了去敦子家,我必須繞十五分鍾的遠路。我算好可以準時回家的時間,急匆匆地離開了學校,到了敦子家時,才發現自己的書包忘在學校了。那時候,因為我家有「門禁」,所以無法再回學校拿書包。


    幸好錢包和手機都放在口袋,所以不至於有太大的影響。


    直到晚上躺在床上時,我才感到後悔。


    書包裏有我寫好的稿子!


    我原本打算放學後,去便利商店影印那一百頁用四百字稿紙寫成的手寫稿,所以用夾子夾在一起放進了書包。


    算了……反正別人不會翻我的書包,不會翻,不會翻。


    我這麽自我安慰。第二天早上,我比平時更早趕到學校。書包仍然掛在桌旁,但打開一看,裏麵的稿紙不翼而飛了。


    被人偷走了?真是糟透了……


    幸好書包裏沒有放任何寫有我名字的東西,但我情願被公布裸照,也不願意被陌生人看到自己寫的小說。我根本無心參加運動會,隻要一有時間,就回到校舍四處找稿子。除了教室、圖書室、電腦室、化學實驗室、烹飪室和社團活動教室以外,我連置物櫃和垃圾桶都找遍了,卻仍然一無所獲。


    為了安全起見,我還去找了教職員辦公室。看到打開的電腦、三年級的成績表,以及連我都覺得怎麽可以這麽毫無防備地亂丟的東西,卻仍然沒有找到稿子的下落。


    那是我花了多少心血寫的小說!但是,我知道再找也是徒勞,隻能作罷了。


    我希望那份稿子永遠不見天日。


    ——沒想到,那篇小說卻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呈現在敦子眼前。


    小夜走鋼索


    隻要一次跳躍,就足以沒收才華。


    到底有多少人意識到,所謂才華。並不是天賜的禮物,隻是有期限的出租而已。


    至少,十七歲少女小夜並不知情。她會表現出一副「這個世界沒有永遠」,仿佛已經對世界知之甚詳的表情談論友情和愛,卻從未思考過才華和永遠之間的關係,


    愚蠢的小夜。


    是小夜自己用黑暗籠罩了她的世界。


    小夜的世界沒有天明。她隻看到腳下唯一的那一根銅索,不知多高,不知多長,更不知通向何方。


    然而,她知道一件事。


    一日踩空,世界就崩潰了。


    好可怕。


    小夜佇立在原地,耳邊傳來輕輕的腳步聲。腳步聲越來越近。


    那是黑暗的統治者,一旦被逮到,就永遠無法逃離這裏。


    小夜戰戰兢兢地在鋼索上踏出一步。


    小夜開始走鋼索。


    **


    照這樣下去,恐怕真的會叫我重寫。不過,今年沒有人對我說教,說什麽「敦子,文章是代表自我的鏡子」之類的廢話,我應該就要偷笑了吧!去年的班導師是個三十多歲的大叔小倉,瘦不拉嘰的,看起來很沒有霸氣,卻整天喜歡裝腔作勢地自誇。


    你們知道嗎?我當國文老師隻是表相,我的真實身分是作家。你們聽過作家〇〇和xx嗎?我在讀書的時候,曾經和他們一起辦過一本名叫《虛無》的同人誌。目前,隻有我在追求純粹的文學,而不是用文學來換取金錢。


    我連手機小說都從來沒看完過,所以也完全沒聽過他提到的兩個作者,但


    喜歡看書的由紀知道他們。


    十一月的時候,小倉獲得某個新人文學獎。


    看到小倉那副得意的樣子,我忍不住問由紀:「真的那麽厲害嗎?」由紀告訴我,小倉常提到的那兩個作家也是得到相同的獎後,正式成了作家。對喜歡看書的人來說,那似乎是相當有知名度的文學獎。


    難怪他樂壞了,因為他終於追上了他的老朋友。


    他得獎作品的題目是〈小夜走鋼索〉。


    第三學期的第一堂國語課,小倉感冒請病假。擔任學年主任的阿伯影印了之前刊登在雜誌上的那篇小說開頭部分,發給我們做為自習課題。


    隻要一次跳躍,就足以沒收才華。


    小夜簡直就是我的寫照。


    而且,我覺得那不像是小倉寫的。


    他說話總是嚕哩叭蘇,簡單的一句話,也可以被他說得拖泥帶水。


    聽說最近車站經常有色狼出沒,我們學校有不少學生搭電車上下學,或許有人曾經受害,卻沒有勇氣說出口,整天以淚洗麵。為了以防萬一,等一下我會把我的郵件信箱留給大家,假如遇到什麽問題,可以傳簡訊給我。


    他說話就是這麽沒有重點,所以,〈小夜走鋼索〉這篇小說的創作者——


    是由紀。


    對了,我記得剛進高中的那段時間,她的手指曾經因為握筆太久而長了繭。


    看到最後一行時,我眼前一片漆黑。


    小夜開始走鋼索。


    ——敦子,或許你覺得自己現在就像是獨自在黑暗中走鋼索,但其實絕對不是像你想的那樣。


    她從那個時候開始,就決定要寫我嗎?


    她當時不是關心我嗎?不是隻有她了解我嗎?


    她和那些人根本是一丘之貉。


    她當著我的麵說得天花亂墜,心裏卻在看我的笑話;班上的其他同學也一樣。她幾乎每天都跑圖書館,看了很多書,所以或許一下子就可以想到安慰的話、貼心的話,但心裏想的根本不是這麽一回事。


    ……太過分了。


    雖然我很怕由紀不理我,但那天放學後,她來保健室接我的時候,我還是鼓起勇氣提起這件事,竭盡所能說得輕描淡寫。


    「我覺得〈小夜走鋼索〉不像是中年大叔的文筆,反而像高中女生寫的,好惡哦!」


    「——去死啦!」


    她咬牙切齒地喃喃自語。


    她雙眼看著遠方,這句話、應該不是對我說的吧……繼續追問由紀小說的事恐怕不太妙。


    但是,我想看那篇小說的全文。


    我去附近唯一的一家書店買那本刊登了全文的雜誌,沒想到已經賣完了。圖書館沒有那本雜誌,我在網路書店搜尋,連庫存都沒有了。之前在學校討論了好一陣子,我問了幾位同學,卻沒有人買那本雜誌。我去向那個把開頭部分影印給我們的阿伯老師借,他說雜誌拿去資源回收了。


    雖然小倉當初大肆吹噓,幾乎把自己吹上了天,卻沒想到隻是曇花一現。


    如果我不覺得那篇小說在寫我,也會把它當成過眼雲煙。


    無奈之下,我隻好直接去問小倉。


    「難得你這麽好學,但很不湊巧,我送了很多給別人,現在手頭上沒有。反正早晚會發行單行本,對高中生來說,雖然價格有點貴,但你到時候可以買一本回家看。」


    小倉不可一世的樣子,喜孜孜地說。


    「老師,你的小說是以誰為藍本創作的?」


    聽到我的問題,小倉微微挑起眉毛。


    「……敦子,可能是你。」


    「啊?」小倉以我為藍本?


    「這隻是打比方。我日後也會繼續創作這種讓讀者看了以後,覺得在寫自己或是產生共鳴的作品。你也是看了開頭的部分,覺得很像在寫自己,所以才想繼續看下去吧?」


    搞什麽,他隻是在打比方。看他誌得意滿的樣子,搞不好〈小夜走鋼索〉真的出自他手。不,假設是盜用別人的作品,也許他早就想好這番說詞了。


    最後,我還是沒能看到〈小夜走鋼索〉的全文。


    小倉今年三月底離職了。他在最後的班會時說:「我希望專心當作家。」但班上幾乎所有人都知道是另有原因。〈小夜走鋼索〉至今仍然沒有出版,應該永遠都不會問世了。因為,小倉已經不在人世了。


    在四月的歡送會上,得知他在春假時車禍身亡。雖然不知道是什麽車禍和其他詳情,但我想起了由紀的喃喃自語。


    去死啦……


    ——下課鈴聲響了。


    「把心得從後麵往前傳。」班導師說。


    最後,我還是隻寫了兩成。大家都寫得密密麻麻的。是不是該把電影大綱也寫上去?有的人還畫了圖形文字。對哦,可以當成在發簡訊。如果隻有我一個人要重寫怎麽辦?我還得要補體育課呢!


    ——由紀,你會和我一起吃午餐吧?


    *


    不到一百個座位的狹小學生餐廳內,被下午要參加社團活動的學生占走了不少位子,我們好不容易在角落找到了三個人的座位。我、敦子和——紫織。


    我排的咖哩飯隊伍很快就輪到了,敦子和紫織排的漢堡焗飯卻大排長龍。她們有說有笑,聊得很開心。這不幹我的事,但我討厭敦子每次發出笑聲後,就回頭看我一眼。難道她以為我會心生嫉妒?


    當初希望和敦子之間有一個緩衝。


    紫織適時出現了。


    她在二年級時轉入我們班,班上沒什麽人理她。或許是因為沒有重新分班的關係,一年級時形成的小圈圈都不希望有新的成員加入。況且,她本身就有一種奇妙的陰森感覺,讓人無法輕鬆和她攀談。


    不久之後,才知道她是從黎明館高中轉來的。上數學課,她不費吹灰之力解答了數學難題,擔任學年主任的老師忍不住說:「不愧是黎明館的學生。」她為什麽要從名校轉來這種名不見經傳的高中?其中一定有隱情。我隻是想知道原因。


    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吃便當?


    我用這種了無新意的方式向她打招呼。之後,紫織會不時加入我和敦子,但我仍然不知道她轉學的原因。


    她們終於端著熱騰騰的漢堡焗飯回到了座位,我的咖哩飯都已經冷了。


    「對不起,讓你等那麽久。」紫織說。


    「早知道你也應該吃漢堡焗飯。」


    敦子一坐下,就拿起湯匙搗爛了半熟荷包蛋的蛋黃。濃稠的蛋黃和白醬淋在漢堡上令人垂涎,但我絕對不會要求讓我嚐一口。


    「你暑假有什麽打算?」


    敦子問紫織。


    「暑假我要去東京的親戚家,我不想留在這裏……」


    「要去東京哦!真羨慕。」


    敦子誇張地表現出羨慕的樣子,卻不問我的暑假計劃。她應該希望我問她,但我死也不會問。


    「紫織,你覺得今天的電影怎麽樣?」我改變了話題。


    「很感人,但不夠催淚,我的感想幾乎交了白卷。」


    「我也一樣。由紀雖然沒流眼淚,但感想寫得滿滿的。」


    敦子酸溜溜地插了嘴。


    我知道敦子寫不出什麽內容,她隻是跟著別人有樣學樣而已,並沒有真的深受感動。她既缺乏補足的想象力,也不具備足夠的詞匯,無法用各種不同的方式表達僅有的一點感動。但是,我不相信紫織也寫不出感想。


    你一定是故意的。


    「故意的?」


    紫織露出困窘的表情笑了笑,然後將視線移向人潮漸漸散去的四周,沉思片刻後,輪流看著我和敦子,壓低了嗓門問:


    「你


    們有看過屍體嗎?」


    是指「站在我這邊」(stand by me)那部電影嗎?


    紫織看到我們默不作聲,繼續說了下去。


    「我在想,看了今天的電影能夠哭出來的人,應該沒有接觸過死亡;正因為日常生活中無法接觸死亡,才會輕易和主角產生共鳴,不假思索地流下了眼淚。我想,這件事應該可以告訴你們。」


    紫織把視線從我們身上移開,開口訴說起來。


    「我轉來這所學校後,雖然很高興你們和我做朋友,但其實也有點難過。你們兩個人不是很親密嗎?不瞞你們說,我以前也有過這樣的好友。


    「那是我進黎明館後,第一個跟我說話的女生。我們很有默契,經常很納悶為什麽我們的想法那麽一致。我們想了很多有趣的事,每天都樂此不疲……她家住得很遠,父母為她在學校附近租了一個房間,我也常去她那裏住。我們經常聊到天亮,上課遲到,結果被大人罵得半死,但我們根本不在乎。我們無話不說,我覺得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但是,似乎隻有我這麽覺得而已。


    「今年二月,她無故曠課。即使她沒有和學校聯絡,也絕對會打電話給我,所以班導師一大早就來問我。我立刻傳簡訊給她,但她沒有回我;我打了電話,她也不接。我非常擔心,就衝去她住的地方查看。


    「按門鈴沒有人應答,我用備用鑰匙打開了門,一進門,就聽到淋浴的聲音。原來她在洗澡,那我來嚇嚇她。我咚咚敲了敲浴室門,但是,完全沒有反應。


    「我覺得不對勁,然後就突然害怕起來,兩隻腳不停地發抖,但我還是鼓起勇氣打開了門,發現她倒在浴缸裏。她用剃刀割腕,血流滿地,臉色慘白。我雖然不知道眼前發生了什麽狀況,卻深深感受到她已經不在那裏。


    「雖然她的軀殼出現在我眼前,但可以知道她已經不在那裏。這才是真實的死亡。


    「所以,我即使在看電影的時候也哭不出來。無論演死亡演得再逼真,都知道那個人其實還在那裏,你們能體會這種感覺嗎?哦,你們不必勉強回答我這個問題。對不起,和你們聊這些,但我覺得看了今天的電影也沒辦法哭出來的由紀,和沒有用一些廉價詞匯寫感想的敦子,你們應該能夠了解。」


    沒想到她會在午餐時間、在學生餐廳吃飯時告訴我們這些事。原來「隱情」就是她的朋友自殺?


    紫織的話也震懾了敦子。


    「紫織,原來你曾經遭遇這些事,你一定很難過吧!所以才會轉學……她為什麽自殺?」


    這個問題未免也太直接了,但我也很想知道。


    「不知道。我最痛苦的就是我不知道原因……你們要不要看這個?是她的遺書。」


    紫織拿出手機,出示了一封她收到的簡訊。敦子也探頭看著,但中途就放棄,因為簡訊內容太長了。一長串抽象的內容,可以從字裏行間嗅到她在學校受排擠,卻隻字末提關鍵的自殺原因。最後一句是這樣寫的:


    繼續活下去似乎有點難。我要重新啟動。再見。


    我沒有闔起手機,直接將手機還給了紫織,突然發現收到簡訊的日期是三月。


    「她明明二月就死了,是不是很奇怪?其實是她死後不久,她媽媽發現她手機裏的這封簡訊沒有寄發,所以就寄給我了。既然打了這麽長一封簡訊,為什麽不寄給我?那樣的話,我就可以馬上趕到……」


    紫織沒有把話說完,抬頭仰望著天花板,雙手緊握手機,似乎忍著淚水,不讓它流下來。明明想哭卻強忍淚水的身影,比哭泣更能夠營造出悲傷的感覺……是這樣嗎?


    「好可憐哦……」


    敦子拿出縐巴巴的手帕按著眼角。


    可憐?我原本也有這樣的感覺,但聽著聽著,覺得似乎不是這麽一回事。紫織不是在為好朋友的死感到悲傷,而是對這樣的自己沉醉不已……


    我告訴你們哦!我的好朋友死了耶!我正在努力走出傷痛。我了解什麽是真正的「死亡」,所以,我和其他人不一樣。我和你們不一樣。


    我似乎可以聽到她的心聲。這是在——炫耀吧?


    ……但說句心裏話,我有點羨慕她。為什麽呢?


    雖然沒有比炫耀自己的不幸更無恥的事,但如果非得這麽做,我有足夠的自信,絕對不會輸給紫織,但是,紫織會感到羨慕嗎?


    「對了,我也想問你一件事。」


    她用閃著淚光的雙眼看著我。


    「……什麽事?」


    「你左手上的傷痕是怎麽回事?」


    「這個嗎?」


    我把左手放在眼前。手背正中央有一道橫向貫穿整個手背的疤痕,宛如一條紅色的蚯蚓。


    「這是我阿嬤……不對。」


    「你不說也沒關係,不必勉強。你也曾經曆過痛苦的事,我可以感覺出來……」


    她用食指輕撫著我難看的疤痕,自我陶醉地嘀咕著。某種情緒突然爆發了,我怒不可遏。


    你懂個屁!那種像地獄般的生活,你怎麽可能懂?!別以為自己看過屍體,就一副好像什麽都懂的樣子!


    ……但是,我沒有看過屍體。


    我想看——我想看屍體。不,紫織隻是看過屍體,我想要看人死去的那一瞬間。紫織看到的是她的好朋友,那我也不能輸給她,必須是我周遭的人。


    ——誰呢?


    我瞥了一眼敦子,她呆呆地望著我。


    **


    下午一點,我準時去了體育老師辦公室,但老師去校外吃午餐,還沒有回來。一定因為是我,老師一定覺得讓我多等一下沒關係。


    其他老師說他應該馬上就回來了,於是,我坐在辦公室的沙發上等待,卻閑得發慌。


    由紀去了圖書館吧!可能仍然和紫織在一起。如果她們說我的壞話怎麽辦?


    兩個人的時候,覺得如果有三個人更好,因為即使兩個人之間的氣氛有點尷尬,第三個人還可以居中協調。但是現在變成三個人之後,就又覺得還是兩個人比較好。


    中學的朋友比小學多,高中的朋友比中學更多,雖然交友的範圍更廣了,但對我來說,似乎不是變得更廣,而是變得更淡薄了,就好像可爾必思的量沒有改變,隻是水越加越多了。真擔心我以後的人生會不會越來越淡,變成有一股怪味道的水。


    當初是由紀建議邀一個人吃便當的轉學生紫織加入我們。自從〈小夜走鋼索〉問世之後,我越來越搞不懂由紀,所以很希望我們之間多一個朋友,沒想到由紀會主動提出這個建議。這讓我覺得她似乎對我感到不滿,她似乎完全不知道我們之間的尷尬是她造成的。


    我原本希望隻有我們兩個人……


    而且,由紀上個月交了男朋友。她在圖書館抱了一大堆書,不小心掉在地上,那個男生幫她一起撿書,就這樣認識了。即使是少女漫畫,現在也不會用這種老梗了,但是,這種事就是會發生在由紀身上。


    因為她左手的握力隻剩下三,右手則是二十。她看到有興趣的書,就用右手抽出來,不斷放在左手上,左手終於無法承受。在這種情況下救美的英雄,除非長得像恐龍,否則絕對可以順利發展。由紀一定會說一些言不由衷的話,讓氣氛變得更好。


    左手的疤痕……那不是她半夜想要喝水時,不小心打破杯子割傷的嗎?


    直到今天,我一直以為是這麽一回事,沒想到她卻告訴紫織說「是我阿嬤」。


    是她阿嬤造成她受了傷。我猜想,這才是實話。


    由紀應該無法了解我剛才的心情。老實說,這件事比〈小夜走鋼索〉對我造成的打擊更大。


    為什麽由紀不願對我說實話?


    因為我總是說一些無聊事?我隻會聊liz lisa或是零食的事,但紫織說出了她朋友自殺的事,所以她覺得了悟死亡的紫織或許能夠理解嗎?


    死亡到底是什麽?即使大家都討厭我,我仍然覺得總比死了好。話說回來,我向來覺得「死」是用來罵人的「字眼」,無法具體想象,所以並不清楚到底哪一種情況更好。如果我知道的話……不曉得還會不會這麽認為。


    了悟死亡。


    像紫織一樣親眼看過屍體……


    「敦子,讓你久等了。」


    一位五十多歲的老師走了進來,就是找我的那個體育老師。他嘴裏咬著牙簽,完全沒有歉意。


    「關於體育課的補課,你要不要趁暑假去做義工?」


    「義工?要做什麽?」


    「去老人安養院幫忙一些簡單的事。學生會不是和某家老人安養院交流嗎?那裏的一名員工突然離職了,所以希望我們學校可以派短期義工。就算是補了這一個學期的缺課。」


    這是在惡整我嗎?上體育課時,我並不是蹺課,而是激烈運動會讓我無法呼吸,隻能坐在旁邊看。難道這個沒有大腦的阿伯不知道傻傻地坐在那裏比在操場上跑來跑去更痛苦嗎?


    但是……


    老人安養院應該有很多體弱多病的老人,搞不好可以看到屍體。看屍體,了悟死亡,那裏簡直是再適合不過的地方了。也許是天賜良機。


    「我去。」


    「你真果斷。要不要找你的好朋友一起去?第一學期的體育課是以田徑為主,第二學期就要以球類為中心,到時候,她就沒辦法上了吧?要不要先把課補起來。」


    「……我想,認定她沒辦法打球,她可能會不高興。」


    「真不愧是她的好朋友,你說得有道理。那我就幫你一個人申請。」


    「什麽?隻有我而已?」


    「原本他們隻要求一、兩名義工,既然由紀不去,你一個人就夠了。」


    我還以為是像學生會平時的公益活動,都是五、六個人一組一起去,所以我不希望由紀參加。沒想到隻有我一個人,我行嗎?


    但是,我必須搶在由紀前麵了悟死亡,否則,就沒意思了。


    *


    爸爸、媽媽和我三個人坐在桌前吃晚餐,但是,幾乎沒有人說話,因為我們已經忘了家人歡聚一堂的感覺。三個月之前,在廚房隔壁的房間內,早餐時間要開「朝會」,晚餐時間還要開「返家會」。


    「這個月的目標是打招呼。各位同學,要大聲、有精神地……」


    阿嬤繼續訓示,我們充耳不聞,繼續低頭吃飯。這已經成了我家這幾年的習慣。


    在我剛升上小學五年級時,家裏出現了變化。


    有一天,我放學回家時,看到阿嬤穿著套裝。阿嬤已經退休了,好久沒看她穿套裝,我以為她要出門,就沒理會她,直接走進房間,突然背後一陣刺痛。


    我回頭一看,發現阿嬤怒氣衝衝地瞪著我,手上拿著她以前當老師時不離手的竹鞭,足足有五十公分長。


    「藤岡,對長輩怎麽可以沒禮貌!你老毛病還是改不了,隻不過功課好一點,就目中無人。」


    阿嬤繼續滔滔不絕,我隻能呆呆地聽著。


    是因為我沒有說「我回來了」嗎?……但藤岡是誰?……


    那是曾經當了多年小學老師,經過不為人知的刻苦努力,終於成為校長的阿嬤癡呆的開始。


    剛開始時,她每隔兩、三天就發作一次,把家裏的某個人當成她以前的學生(她每次都說我是藤岡),喋喋不休地說教,或是用教鞭打人,偶爾也會稱讚。漸漸地,她變回了受到其他老師尊敬、手握大權時的自己,沒有再變回來。


    阿嬤原本就對時間很嚴格,認為凡事提前五分鍾是理所當然的,自從她變癡呆後,更是變本加厲。據說人類的智能有結晶性和流動性兩種,有些癡呆症的老人可以記得德川家曆代將軍的名字,卻忘了剛才已經吃過飯。這不是他們在惡搞,而是要記憶這兩件不同類型的事,需要的是不同性質的智能。


    由此可以分析,阿嬤腦袋裏的規則和規律之類的東西,已經跟時鍾黏在一起了。無論起床、吃飯或每個人的門禁時間,如果不提早五分鍾完成,她手上的教鞭就會飛過來,根本不容別人解釋。她手上的教鞭會不停地打在背上和手上,直到她認為你已經反省了。越是和她頂撞,越會沒完沒了。隻要乖乖受罰,被她打三、五下就結束了,所以,隻要默默忍耐就好。


    阿嬤身材這麽嬌小,即使用教鞭打人,也不至於把整個家弄得雞飛狗跳。這句話出自住在我家十五分鍾車程之外的阿姨之口,但當拜托她照顧阿嬤一個星期時,第三天晚上,姨丈就把阿嬤送了回來。


    要是繼續住在我們家,我會小命不保。


    姨丈的額頭上貼了一張很大的ok繃。


    既然這樣,就送去安養院吧!爸媽向市公所申請後,遭到斷然拒絕,因為我們身上並沒有傷痕。


    即使隔壁房間不再有聲音,大家仍然靜靜地吃飯,各想各的事。不,我不知道爸爸和媽媽在想什麽,但我在這個家的時候,心卻不在這裏,早就飛到了遙遠的世界。


    **


    刷完牙,告訴媽媽我已經洗完澡後,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家裏每天都是我最先泡澡,接下來才輪到爸爸和媽媽。以前是因為我練習劍道,每天回家時都滿身大汗,漸漸養成了習慣。但在放棄劍道後,我也不想用爸爸泡過的洗澡水泡澡,我怕身上會沾到大叔的味道,洗澡根本失去了意義。


    可是,我喜歡爸爸。


    吃晚餐的時候,我告訴爸媽自己要去老人安養院當義工,做為體育課的補課。我家吃飯時會關上電視,大家圍在餐桌旁吃媽媽精心製作的美味佳肴,分享一天發生的事。


    媽媽有點生氣地說:「你沒辦法上體育課又不是你的錯,」但爸爸表示讚成說:「參加公益活動是好事。」


    爸爸還說,家裏老一輩的人都很早就過世了,敦子沒有機會和老年人接觸,這剛好是個理想的學習機會。而且,幫助別人可以增加自信。


    媽媽聽了,也表示讚同。我缺少的是「自信」嗎?我以為我和別人沒什麽兩樣,難道別人看出我整天都提心吊膽的嗎?我那麽努力學大家,努力讓自己表現得更開朗、更加開朗,還是被人看穿了嗎?


    不過,應該隻有爸爸、媽媽和由紀看清了真相。如果班上所有的同學都知道了,一定會在網站上寫我的壞話。


    每天睡覺前開電腦看「校園社群網站」是我的習慣。


    「聽說s老師的兒子的親生父親是副校長。」


    「m老師有戴假發,每天都發布暴風警報!」


    「k已經懷孕四個月,如果暑假不去墮胎就死定了!」


    我知道s、m和k是誰,也大致可以猜出是誰留的言。因為她們午休時也都在討論這些事。雖然明知道她們是在惡整別人,但當這些人的臉龐浮現在腦海時,就會覺得搞不好s老師真的和副校長外遇,m老師戴的是假發,k懷孕了。


    況且,有時候這些留言中也會有幾則真實的內容……


    「a子在比賽時跌倒了,所以和全國比賽說拜拜囉!」


    「a子說她推甄上了,得意個屁啊!」


    「這種人隻顧自己,超賤的。」


    「賤人,賤人,賤人!!」


    「如果是我,早就愧疚得想去死了。」


    「a子死了?」


    「a子還沒死哦?」


    在中學最後一次縣賽團體決賽中,以二比二的成績爭


    取冠軍時,我輸了。對手午餐不知道吃了什麽,嘴裏一股大蒜味,我從比平時更遠的間合跳了起來,沒想到身體失衡,被打中護具小手,整個人跌倒在地,扭傷了腳。我還來不及扳回一城,時間就到了。


    敦子,不是你的錯,你千萬別放在心上。


    所有隊員都來安慰我,當時,我還覺得大家真窩心——


    在我放棄劍道、也放棄了推甄後,校園社群網站的布告欄上有關「a子」的內容立刻銷聲匿跡。我做對了這件事。我才不希望因為劍道和讀好學校而惹大家討厭。


    當我得知其他隊員考上了黎明館高中時,第一次出現了呼吸困難。


    如果當時我自殺,那些同學不知道會有什麽反應?


    自從新聞報導說,有高中生因為有人在校園社群網站上散布謠言而鬧自殺後,老師搞不好也會看這個網站,那些人還敢大剌剌地寫別人的壞話,實在也太有勇氣了。


    我曾經在校園社群網站上留言過一次,那次我實在是太生氣,沒有多想就去留言了,但第二天早上就坐立難安。明知別人不可能知道是我寫的,卻怕遭人報複,嚇得不敢再去看。之後,有整整半年沒上那個網站。


    看看就好。看看別人的笑話,隻要沒有人寫自己的事,就會感到安心,然後就可以安心入睡。


    不知道這算不算網路中毒?如果算的話,全校所有的人都中毒了。


    我希望自己可以不在意校園社群網站。


    由紀上高中之後有了手機,但她應該不會用手機上網去偷看校園社群網站。即使偶爾去那個網站,發現別人寫她的壞話,她絕對不會去迎合那些寫她壞話的同學,也不會沮喪,更不可能自殺。


    她一定表現得若無其事,思考怎麽以牙還牙。


    由紀很堅強。


    即使被人在校園社群網站上說壞話,至少比死好多了。但是,會有這種想法,是因為不了解「死亡」。


    我也要更堅強。


    為此,我必須了悟死亡。


    *


    回到房間,隻剩下自己時,我不由得想起了紫織的話。


    我從來沒有向任何人提起受傷的真正原因,今天卻差點說漏了嘴,因為死亡的故事太令我羨慕了。


    我希望看到周遭的人死去的那一刻。


    我最希望阿嬤死。我曾經好幾次希望她快死,在新年去神社拜拜時,也曾經向神明許願,希望死神今年一定要把阿嬤接走。不,我甚至想親手送她上西天。


    但是,阿嬤死不了。每次她得了老人常見的病,我就充滿期待,心想這次八字總算有一撇了,沒想到幾天之後,她又活了過來,好像根本就沒生過病。每次我都被推入失意的深淵,我早就對阿嬤的死不抱希望了。


    而且,我現在根本不想和阿嬤有任何瓜葛。


    周遭的人。如果爸媽死了,對以後的生活造成的影響太大。至於敦子……我不願去想這個問題。


    紫織接觸到的死亡是自殺。如果我也想接觸相同的死亡,最快的方法,就是去自殺網站研擬作戰方案。但是,我希望避開自殺。


    因為沒有比自殺更無聊的死亡了。


    那些缺乏想象力卻自認為富有知性的人才會自殺。他們以為自己想象的世界是一切,因為感到絕望,所以選擇走上死亡之路,未免也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比起這種人的死亡,我更想看著那些想要繼續活下去的人、那些貪婪的人死去。


    啊,這個人應該還不想死,不知道他描繪的世界是怎樣的世界?……不知道哪裏有這種可以激發我無窮想象的死亡。


    思考這個問題太麻煩了,還不如看書。我在放學時順便去了圖書館,借了那個據說是小倉朋友的作家新出版的書。


    小倉就這樣車禍身亡,實在太遺憾了。不知道是否因為他家人的要求,報紙上並沒有邗登這則新聞。我原本還打算等他出名之後,再揭露他盜用的事。


    這是什麽?


    書裏除了借書卡以外,還夾了一張看起來是手寫的廣告單。


    招募朗讀誌工。


    淺藍色的紙上印著手寫的文字。


    喜歡看書的你,願不願意為其他也愛閱讀的朋友朗讀呢?


    名為「小鳩會」的團體在暑假期間招募誌工,為小孩和老人朗讀書籍。服務地點是本市的老人安養院、s大學附屬醫院小兒科病房,還有其他的地方。


    小兒科病房——以s大學附屬醫院的規模,應該有許多病情嚴重的孩子。罹患不治之症的少年,就像今天電影演的……


    參加這個團體怎麽樣?


    當誌工認識的小朋友,在建立某種程度的交情後,就可以算是自己周遭的人,即使他們死了,也不會對我的生活造成影響。


    但我會朗讀嗎?雖然我可以讀得很流利,但我對自己的笑容完全沒有自信。如果像打工一樣需要先麵試,我絕對會被刷下來。


    不然來練習一下怎麽笑好了。不,不必擔心這個問題。如果是為小孩子朗讀,可能會讀那些民間故事,民間故事通常不需要配合笑容。像是「蟹猴大戰」或「哢嚓哢嚓山」之類的故事,如果麵帶笑容朗讀,反而會讓人害怕吧!


    宣傳單上留了小鳩會負責人岡田的手機,可以向這個人報名參加。那我星期一就打電話試試……


    看到那些相信還有很長的未來、對未來充滿夢想和希望、比我年紀更小的孩子死去的那一刻,不知道我是怎樣的心情。


    我會想象自己回到那個年紀,想象如果自己的人生在那裏畫上句點會是怎樣的感覺,然後覺得在死亡麵前,那種如同地獄般的生活根本不足掛齒嗎?即使不必告訴自己世界很寬廣,也能夠體會眼前的世界更加美好嗎?


    到時候,我會把自己接觸到的死亡在別人麵前炫耀嗎?


    原本沒有任何安排的暑假出現了意想不到的大目標,讓我充滿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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