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七日


    敬啟,森見登美彥先生。


    如今我守田一郎將要離開曾經如此懷念的京都。我現在在京都站近鐵名店街的深處一家昏暗的咖啡館裏沉默寡言地坐著,一邊留意著列車發車時間,一邊給您寫這封信。


    前天那意味深長的一晚多多感謝。


    拜訪了某地下住所,聽說了那起「胸部事件」的全貌之後,我愈發對森見先生怒從中來。而且將責任推卸給間宮少年也太沒有大人風度了。就算他再怎麽想一睹研究室真容,那都已經是晚上九點了。森見先生應該像提醒他「到了睡覺的時間了哦」這樣做出大人應有的考慮。意氣洋洋地領著諸多女性潛入大學內部實在奇怪。所以都是森見先生的錯,你要承擔責任。


    就像我說的一樣,那個「胸部上映會」至多不過是為了將小鬆崎君從執念中救出為目的的。請萬萬不要誤會。


    雖然這兩晚三天的旅程最後以被舍妹怒斥「對哥哥絕望了」結束,但成功人手了研究室裏可憎前輩的電腦卻是收獲。如果沒有這個收獲,現在我一定已經緊握在售票點買的「青春十八號」的車票,升}菥鐵路直奔世界盡頭了吧。據傳聞,那個地方沒有實驗,沒有畢業,沒有就業,沒有失戀,也沒有穀門先生和胸部。不,有胸部也可。


    放在您那裏保管的電腦請千萬不要帶出去。也不能錯帶到研究室。隻要森見先生能好好保管這台電腦,我就能向可憎的對手報一箭之仇。這樣一來複仇成功的守田一郎就能心機一轉,踏出下一步。如果對手屈服的話,我會和您聯係,那時候再還給她電腦。


    列車快要發車了。


    森見先生不停地嘟噥抱怨「寫作真痛苦」,但你要知道還有人在意你這種渺小存在本身就已經很僥幸了。看我!在能登的實驗所,沒有一個人在意我。


    在這樣孤立無援的境地下,我還不得不跨越眾多平凡且多難的問題。如何畢業?如何在社會上混碗飯吃?如何讓我在意的人也在意我?


    開天辟地以來,有多少學生因這些問題而落淚,在四疊半內輾轉反側。我就是那最厭惡平凡,卻解決不了平凡問題的守田一郎。


    但是現在我有了突破口一一習得情書的技術!


    請聽一下我的計劃。


    習得情書的技術。籠絡她。讓她追求我。有了生存價值。生出活力。開始就業活動。確定工作。拚死拚活地為了畢業百般努力。畢業。和她結婚。生孩子。永遠幸福地生活。


    這個天衣無縫的計劃如何?


    你想說有什麽不妥嗎?


    你到底覺得我哪裏不對?


    守田一郎


    致別扭作家·森見登美彥


    九月十日


    您好,我是守田一郎。


    回信稍遲,還望見諒。您不用特意來找我確認,就像您說的那樣,夏天結束了。殘暑雖然難熬,但早晚從窗戶吹人的涼風明確地宣告了自己已經不屬於夏天。我們的夏天正在步步離去。我們就這樣又浪費了一個晚開的青春之夏。就算哭泣也無濟於事。連同情都買不來的淚水不值一文。


    讀著您的來信我就想,難道您是在不經意間向我討教執筆中的小說停滯不前的原因嗎?你不要把時間浪費在這種一眼就能看穿的小把戲上。還有,蟲牙疼的話就去看牙醫。想舉辦睡衣派對的話一個人去辦。況且我覺得睡衣派對就不是男人應該舉辦的。男人就應該舉辦兜襠布派對。


    以上說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話。


    實際上,現在不是寫這些廢話轉換心情的時候。回到能登,我欲報一箭之仇的大塚緋沙子大王趁我不在來了能登。這個卑劣之徒竟拿走了我的電腦和實驗筆記。虧她能想出此等卑劣的計劃。先下手為強奪走她的電腦實在是無比正確。虧了鬼軍曹穀口先生的同情,實驗總算糊弄過去了。誠實的交涉不可避免,困難可想而知。


    在森見先生手中的電腦是這一次交涉的王牌。請萬萬注意。絕不要拿出房間。因為不知道誰在緊盯著。敵人頭腦聰明,蠻不講理,嬌氣任性,盛氣淩人,而且還是美女。總之很難對付。切不可大意。


    交涉人·守田一郎


    致森見登美彥先生


    九月十五日


    敬啟。


    從能登鹿島站的月台向大海看去,還能感到夏日殘餘的氣息。可我卻隻能過著悔事多多的苦夏。這不啻殺生。想去海邊。請不要誤會,我並不是想遊泳。我隻是想逃離這一切,baby。


    森見先生的忠告十分有理,我確實應該放棄無所謂的虛張聲勢,將電腦返還。沒錯。比起這種毫無意義的爭鬥,還是磨煉寫信技術更為有益。這也沒錯。


    但是現在已經不是滿嘴正論的時候了,因為情況有變。


    反複艱苦交涉的結果,電腦和實驗筆記現在複歸到了我手中。這樣一來就沒有什麽可怕的了。對方要求:「既然我已經還你了,你該還我了。」真是幼稚。太幼稚了。我還有眾多要求,抱歉,她還需要再吃點苦頭。


    森見先生一定會一副正義化身般的來非難我吧?


    可是經曆了胸部事件之後的我已經一無所有。胸部改變了守田一郎,但守田一郎也不是將所有責任都推卸給胸部那樣沒出息的人。胸部並沒有錯。所謂胸部的存在永遠是善。是敗給胸部的我不好。


    我想要改造社會,對於不合理的一切言行都要堅決與之戰鬥到j氐,打碎對我百般嘲弄虐待的大塚緋沙子大王的好佞邪智,給飽受她暴政而荒廢的研究室帶來明日希望的種子,為了受苦受難的同輩後輩犧牲自己,一身攬下惡人的汙名。反正人世就是互相欺騙。勝者王侯敗者賊,上當受騙不值得同情。如果有人想罵我卑鄙盡請隨意。忘了我的事專心和黑發少女通信對森見先生豈不是美事一樁?隻是千萬不要將著作權讓給對方。對方隻是盯準了森見先生的著作權而已。此外我想不到任何可以向森見先生熱心投遞粉絲信的理由。


    於是今天就先到這兒。切記保管好電腦。


    惡的化身 守田一郎


    拜森見先生


    九月二十日


    森見先生,請原諒我用明信片。感謝您來信說服我。可是事態發生了劇變。宿敵大塚緋沙子的好計超出了我的想象,我的電腦和實驗筆記再一次落入敵手,隻能重新開始交涉。勝利的曙光渺然不可見。對手的神出鬼沒讓人心寒。請一定要關好門窗。如果是大塚學姐級別的大惡人,有可能會嗅到森見先生的住所而來盜走電腦。注意注意。守田一郎。


    九月二十二日


    敬啟。


    森見先生,我一度很尊敬你。確實,您胸懷寬廣,甘於頭腦發空的冥想,甚至有時候還會盡興過分。我也承認您在言行中有敬意不夠的地方。但是我一直相信您不會陷我於不利的境地。


    可是我失望了。


    我明明說了那麽多遍,可您為什麽特意帶著電腦奔赴研究室返還?您就那麽想充當正義的化身嗎?我明明說了那麽多遍在得到我的許可之前一定不要將電腦帶出房間。實在難以置信。


    我甚至能聽見大塚緋沙子得意的笑聲。失去了王牌的我隻能在剛才給她寫下謝罪信,並一字不差地答應對方的所有要求。您知道那是些什麽要求嗎?


    一、開發情書的技術;


    二、舉辦伊吹同學打氣會;


    三、給伊吹同學寫情書。


    我為什麽一定要遵從這些命令?情書什麽的我寫不了。


    這幾個月間,我曾反複請求您,可您就是吝於教授我情書的技術。拜您所賜,情書寫作的技術始終得不到提高。我原本就不具備寫信的才能。號稱寫信達人修煉期間,狀況更加惡化。最終在胸部事件


    中,在伊吹同學的麵前嘟噥出了「胸部萬歲」,僅存不多的希望也灰飛煙滅了。這種情況下就算在眾人麵前給她情書又能如何?我的爺爺這樣說過:「不要在公共場合遞情書,絕對不要做不知羞恥的厚臉皮。肯定會被別人蔑視,而且也沒有勝算。」完全正確。


    明明已經一無所有的我還失去了最後的尊嚴。


    事情變成這樣都是森見先生的責任。


    負起責任!再大喝一聲,負起責任!


    站在懸崖邊上的人


    致平成的責任男 森見登美彥


    九月二十九日


    敬啟。


    來信拜讀。十分感謝。如果能向我傳授情書的技巧,我就原諒森見先生。小鬆崎也流亡到了能登的實驗所,我的孤獨稍稍得到了緩解。確實應該感謝森見先生為了日漸扭曲的我而付出的所思所想。


    大塚緋沙子學姐將我的電腦和實驗筆記返還回來了。請莫要吃驚,在暗地裏實踐大塚學姐陰謀的正是日日對我痛罵的指導教師鬼軍曹。縱然擁有同樣貼有般若心經的曼陀林,我還是沒能參透他們二人的關係。這實屬意外。男女關係實在是複雜。


    現在的我正淡淡地夜以繼日地整理實驗數據。


    總有一天會離開這個研究所吧。


    然後回到京都,進一步深造之後我將會離開大學這個樊籠,堂堂地向社會中的驚濤駭浪出航。但是我不想出航。況且本來就沒有能漂浮於驚濤駭浪之上的船。但是話說回來,也不可能在這海邊的實驗所永遠幸福地生活下去。更重要的是這裏本來就不存在幸福。


    「總之一定要想點辦法」,在這口號下,我開始著手就業活動。徹夜鼓弄簡曆,做自我分析。於是目光銳利不放過世間森羅萬象,絲毫不畏懼直麵現實的我過早地發現了一個不能忽略的事實一向社會中的驚濤駭浪出航時,我沒有任何拿得出手的地方。


    確實我有寫下大量無用書信的能力。無益的事情上也能活用心機(敗給大塚學姐是因為她是惡魔化身)。長年以來也積累了不少對胸部的思索。這樣的我也曾有過在一部分男生中間被崇拜的時代。但是如果隻以他們的崇拜作為食糧的話,還不足以維持我漫長的人生。就算是我也沒有以「胸部思想家」之名活下去的自信。早晚有一天我會對心愛的人提出結婚的要求,如果對方的父親說「不能把女兒給胸部思想家」的話,該如何是好?我不希望事情變成這樣。


    但是,我的生存之道也僅限於此。


    實在是無理可講,實在是進退兩難。


    現在隻有森見先生才是我的依靠。


    一起開創情書代筆企業吧。有森見先生的出資就夠了,沒什麽可擔心的。如果進不了公司就自己開。我們聯手的話天下無敵。一起成為「青年實業家」吧。


    錯了嗎?沒錯(先下手為強)。


    胸部思想家(著作準備中)


    致「情書鋪子」代表董事森見登美彥


    十月五日


    敬啟。


    秋天真的到了。


    前幾天,為了將來的事而煩惱不已的我在能登海邊淚濕巾衫時,在大壩上發現了怒放的曼珠沙華。看起來像是另一個世界的景色。嚇得我趕緊逃走了。還沒有體驗到人生的樂趣,可不能被帶去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裏有胸部嗎?沒有嗎?這是個問題。……就是因為總說這些話,我才成了廢柴。我這個笨蛋!我這個笨蛋!


    不論如何,《春宵苦短,少女前進吧!》完稿,謹表祝賀。


    前些日子我去京都拜訪您的時候出的那些主意都起了作用呢,出書之後一起慶祝吧。回禮用現金的話也無所謂哦。


    「情書代筆風險投資企業」確實如您所說,是「臨陣脫逃」。「不要逃避到妄想中去,直麵現實」,沒錯。但是這話從森見先生的嘴裏說出來為什麽讓人那麽不爽呢?說著這樣的正論的時候悠閑地打著哈欠,作為人類您不覺得害臊嗎?果然是大樹底下好乘涼嗎?「除了詩人什麽也不想做」,在那個充滿回憶的茶館裏的淚水難道不是感的嗎?


    隻是說說而已。


    對不住。


    在被截稿日圍追堵截的時刻還將您對一文不值的情書思考告知於我,十分感謝。在研究和就業活動的間隙,我熟讀玩味了多次。


    您的意見我充分理解了。


    可是森見先生的「用熱情攫住她的heart」不是顯得太單純了嗎?完全沒有「情書的奧義盡在此」的魄力和感覺。


    不消森見先生來說,我已將所有的熱情傾力灌輸其中。熱情燃燒的我的靈魂將全身的力氣都投入到了書信中。真心實意。雖然森見先生說「你不過是在使用什麽不中用的花招而陷入泥沼中不能自拔」,但這是你小人心度君子腹。森見先生是個腹黑,所以會有這種想法,我的靈魂就像剛衝洗過的便器一樣清淨。


    可是這樣還是不行。


    給她寫了很多信,但都沒有投遞出去。


    反複閱讀的過程中我害羞至極,實在禁不住去想自己究竟在寫些什麽。熱情確實注入頗多,文章也自覺寫得不錯,簡潔卻又熱烈。對自己寫的信陪哭也並非沒有可能。也會覺得這是多麽美的一封信啊。可是有一個根本性的難點。寫著寫著就跑偏了。不知道為什麽,看起來總不像是抱著清淨的心寫的。


    為什麽會這樣?


    我做錯了什麽?


    回想起來我孩提時代就熱衷寫信卻水平不高。說到我有多喜歡,小學時代曾為了尋找遠處的筆友而將信係在紅氣球上放飛。這個世上也有會主動做這種事的小學生。真是純潔。那時的我真是純潔。這種純潔感動了天地,沒想到真找到了筆友。美麗的文章,美麗的筆跡,美麗的信封。和那位筆友結束通信的那個夏天實在讓人心痛。一想起來眼前就會浮現出那場大火,已經聽到消防車的警笛聲。


    我總是失敗。


    迷途之人


    致森見登美彥先生


    十月十一日


    忙於撰寫實驗筆記和求職簡曆的每一天。你好。


    我現在秋色漸濃的能登,過著和小鬆崎君一起去能登鐵路的終點遊玩,看著在海上飛過的ufo的日子。


    國立近代美術館能博得您的興致再好不過。偶爾也過一下文化人的生活如何?我又想起了凝視藤田嗣治的畫的伊吹同學的側臉。您知道美術展最完美的一點是什麽嗎?那就是能看到她的側臉。一起去的研究室的家夥們的事我早就全忘光了。


    我將於下月初返回京都的事今天決定了。


    虧了穀口軍曹的死纏爛打和謎之精力增強劑,我被流放到這孤寂海邊的初衷總算達成了。雖然是淒苦而寂寞的半年,但實話說我現在卻無法為即將回到京都而高興。因為還有來自大塚學姐的親手將情書交給伊吹同學的命令。當然,我認為像這種踐踏人類尊嚴的要求可以拒不接受,但假如果真這樣的話,那在直到畢業為止的殘餘數月中,大塚大魔王一定會拚盡全力死命欺侮我。恐怕我的小命撐不到她畢業。


    臨時抱佛腳,向誌願做宇宙飛行員的妹妹詢問:你要是得到了理想的情書後會怎麽辦?得到了她如下的回答:「撕了扔掉。」舍妹總是胸懷宇宙以及人類的事情,心中的纖細之處總是讓人捉摸不定。她這樣怎麽會得到幸福。不過也說不好,沒準瞞著我這個做哥哥的偷偷地幸福著也說不定。但是舍妹的幸福我毫無意見,在妹妹的結婚典禮上號泣是我的夢想。


    您的信我拜讀了。


    「看不出是用純潔的心靈寫的,也就說明並不是用純潔的心靈所寫。」這叫什麽話?我傷心了。麻雀雖小五髒俱全,我也有純潔的心靈。況且對雜念縮手縮腳又能寫出什麽?沒有比精心栽


    培的心靈更無聊的東西。在被無盡雜念侵蝕的土壤裏,強韌的心靈和不變的愛才能成長。所以說隻不過因為思考裏有胸部的影子就對我進行責難實在草率。但是,在向對方傳達心意的時候總會走味是怎麽回事?


    按照森見先生的提案,我用冷水洗淨身子,換上幹淨的衣服,正坐在書桌前,但是寫著寫著就會激情迸發,渾然不覺中寫完發現已經寫下了令人不快的東西。越是注入激情就越是讓意中人遠離相會的地方。不行了,已經不行了。我完全沒有寫情書的能力,也沒有寫簡曆的能力。


    所消情書就是向意中人展示的簡曆吧。就業也好,戀人也好,我認為我從根本上就缺乏書寫簡曆的能力。這樣繼續束手待斃的話,就將失去參與人生的機會。失去立足之地的我被女性和社會放逐,隻能跳著詭辯舞在空中不停地飄浮。無論何時,無論何地一


    不過話說回來,兩相情願這神討好的情況在這個地球上真會發生嗎?總覺得有點不自然。依我的看法,這樣機緣巧合的事情沒有可能到處發生。大家都是在撒謊。


    再見。


    男人一匹 守田一郎


    致tomio先生


    十月十七日


    敬啟。來信拜讀。


    東京之行辛苦了。看您頻頻往返於京都和東京,儼然一副暢銷作家的樣子,果真如此嗎?東京可是日本的首都哦。就算建了很多大樓,四條河原町也不是東京哦。


    森見先生書寫原稿,我寫簡曆(包括情書)。


    簡曆(包括情書)還真是毫不留情地傷害自己的東西呢。


    由於頭腦中對情書的事想得過多,甚至做了在能登中島站展示的「郵政列車」在深夜滿載著我的情書閃著光向京都進發的夢。這麽丟人的車從來不曾耳聞。


    得到了您隻需一味稱讚她的優點的助言,把能想到的她的優點和自己迷上她的地方羅列出來,以將她的存在條分縷析的氣勢寫去。結果,個人情書史上穩居前三名的糟糕情書出現。誇來誇去誇到實在找不到可誇以至於開始誇起她的耳垂來的時候,我發現一條死路已經進入我的視野,隻能原地止步。繼續寫下去的話,怕是隻能成為讓人極度恐懼,唯恐避之不及的人。


    請不要誤會。


    我隻是想寫情書,並不是想寫糟糕情書。


    情書就是將想法傳達給對方的東西。這就夠了。可是我又覺得,163想法不是單單傳達過去就好了這麽簡單。傳達終究不過是第一步。想法能得到實現才是情書真正的使命。


    我好像寫下了一些很漂亮的話,是我的錯覺嗎?


    況且稱讚對方也並非易事。不如說難度極大。越誇就越顯得虛假,如果隻是一味地堆砌好話,更讓人覺得虛情假意。而且一旦墮入愛河,對方就顯得全是優點,想要什麽優點都能找到。但是誇東誇西誇來誇去,總有一種錯失關鍵而使她的整體分崩離析的感覺。她的側臉,剪短的黑發,酒窩,耳垂,時時顯露的麵無表情,我並不是迷上了這些元素簡單相加而得出的她。我並不是因為她的耳垂可愛而迷上她,而是迷上了她,她的耳垂才顯得可愛。


    不過話又說回來,突然收到情書被人誇讚耳垂也挺可怕。換成我也一樣。一定會把對方當成變態。


    所以我覺得森見先生的辦法不合適。


    草草


    守田一郎


    致森見登美彥先生


    十月二十一日


    你好,我是守田。


    離開研究室的日子逐漸迫近,各種雜事繁忙。多虧了森見先生的各種無用建議,情書技巧的開發也毫無進展。如何才能寫出讓她傾心的情書?在想要完成這一偉業的我的麵前,「胸部事件」這一空前絕後無可比類的丟人事件的存在成了巨大的障礙。真的能寫出將那一臭手挽回的情書嗎?


    之前我也說過好多遍,我的心靈是否純潔,我是不是變態,這種問題通通毫無幹係。所以我無意按照森見先生的提議去進行修行。事事多忙,無暇閉關修煉。現在根本不是沿著空海的足跡悠閑地開竅的時候,森見先生你明不明白狀況?


    我現在正在直麵更根本性的問題。


    一遍又一遍地寫了情書又撕毀,撕毀了又寫的過程中,我對文章到底是個什麽東西失去了把握。「寫文章」這一行為本身隱藏了許多陷阱。我們都說寫文章是為了向別人傳達想法。但是寫出來羅列作那裏的文字果真是我的想法嗎?這種事誰能保證?寫文章的本人都無法百分之百地保證。也許隻是被寫下的文章騙了。在深思熟慮後動筆的反複過程中,這一現象不可思議地變得不可思議起來。究竟是我在將想法寄托於文章中,還是根據寫下的文章來捏造想法?


    這樣一來,自己是不是隻不過是沉溺於用文章來捏造「戀慕之心」這一行為而已的想法就越發縈繞於腦海之中了。每次寫出糟糕的情書之後都會想到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也許並不是森見先生所說的我的心靈受到汙染,而是「寫情書」這一行為本身就存在問題。也許正是將自己的想法付諸紙上並交付對方這一行為本身讓人覺得惡心,不是嗎?


    那樣的話,追根到底,情書是什麽?到底是有用的還是沒用的?是該寫的還是不該寫的?完了,我已經想不清楚了。守田一郎已經陷入泥沼之中。這種複雜難解的問題已經超出了我的程度。


    今天就到這兒吧。


    以前我就這麽想,果然森見先生對情書還是一竅不通。


    難道說您其實沒寫過情書嗎?


    在戀愛的泥沼之中


    守田一郎


    致情書菜鳥森見登美彥先生


    十月二十七日


    敬啟。看起來森見先生一切都很好。在信裏您提到將於十一月在河原町街的書店舉辦簽售會,我認為這種春風得意的位置不適合森見先生你。懷著更加寂寞的心境,孤獨一人抱著雙膝委屈地坐在角落的森見先生我更喜歡。


    秋天真的到來了,能登山上的樹葉也逐漸變紅了。疲勞了就從實驗所搖搖晃晃地出來,眺望著大海和紅葉,散步到海邊的「胸部神社」,像這樣眺望七尾灣也隻剩一周的時間了。


    在做著離開能登準備的同時,給伊吹同學打氣會的計劃也必須籌備。決定了的話也會給森見先生發邀請。因為伊吹同學是「大日本少女會」的創始成員,您來她一定會高興,這就是我單純的計劃。


    至於寫給她的情書,幾乎已經放棄了。


    連自己的生存之道和立足之地都遍尋不到的守田一郎想要輕舒筆尖就將她籠絡,實在是可笑之極。現在再說這些常識性的話雖然有點亡羊補牢的意思,但靠小聰明就想掌握的「情書的技術」並不存在。雖然一味地表白自己的想法,完全起不到「情書」作用的東西倒是寫得出。但無論怎樣都是無用的。現在的結論就是想要向她傳達想法這一企食圖本身就是錯的。無論自己多麽迷戀她,想要把這一想法傳達的想法是扭曲的。還是不要傳達為妙。


    況且,無論怎麽努力都有「胸部事件」。對著研究室牆上被放大的胸部嘟噥著「胸部萬歲」的場麵被目擊到的話,哪裏還有什麽勝算可言。絕對應該斷念。大塚學姐的欺侮也隻能甘心忍受。


    雖然我至今為止並未承認,但森見先生的指摘是正確的。確實我在用「情書」來逃避現實。嘴上說著情書情書,其實是想從在這孤寂的海邊實驗所裏進行毫無興趣的水母研究的空虛以及對將來的不安中逃脫。


    就像即將沉入水底的人抓住一根稻草就不放手一樣,不應該把什麽都當成救星。不應該把自己喜歡的人當成消解自己不安的道具。即將溺斃的人想要向自己喜歡的人求救是錯誤的。也許正是因為我是即將溺斃之人,所以


    我的情書才完全不行嗎?


    秋意漸濃,守田一郎的憂愁也漸濃。


    今天是星期五。這封信是在實驗所的休息室寫的。


    七尾灣正在逐漸變暗,一想到今後看到這個景色的時間也有限了,就會對這毫無成果的半年感到後悔。穀口先生邀請我「最後再去一次和倉溫泉」,留宿的地方似乎叫「海月」。「徹底磨煉男人氣概之後再回京都,cherry boy。」軍曹說。


    現在再磨煉又有何益,一邊想著,我們出發去了和倉溫泉。


    再見。


    敗北者


    致情書教師


    十月二十七日(追記)


    敬啟。


    您好,沒等您回信我就又給您寫信了。


    給森見先生寫完信之後,我乘上穀口先生最愛的破爛不堪的小汽車沿著昏暗的七尾灣向和倉溫泉疾馳而去。「海月」就在我常去的那家「總湯」的斜對麵。海月說的就是水母,極為適合作為水母專家的穀口先生。


    泡了溫泉,吃了豐盛的晚餐,又去泡了總湯之後,我和穀口先生在房間裏相對而坐開始暢飲。從窗戶中能看見外麵高聳的加賀屋。在那上麵跌跌撞撞還是七月末的事,那時穀口先生大唱「胸部讚美之歌」,和來曆不明的老大爺們鬧成一團,實在不是暢飲對談的氣氛。


    所以和穀口先生喁喁而談今夜還是第一次。


    我們談了很多。


    曼陀林四天王的事,和大塚緋沙子相遇的事,和大塚學姐一起吃的貓拉麵的味道,那個謎之精力增強劑其實是大塚學姐家傳的神秘飲品,還有曾經也像我一樣單身被流放到這能登鹿島臨海實驗所的穀口先生如何戰鬥,談了許多有趣的事。和穀口先生談這麽多還是第一次。


    他先是以無可抵擋的氣勢狂灌啤酒,接著開始喝威士忌。後來聽說,原來因為和大塚學姐的事,穀口先生相當苦惱。我也加了把勁,於是兩個人爛醉如泥。


    「滾出實驗所,再也別他媽回來,你這個眼屎鼻屎蟲!」


    穀口先生大聲叫嚷著這些,我印象裏也回罵了他。因此穀口先生更加氣憤,「你小子留在這也他媽沒用!」


    接下來的互罵就略去不表了,總之,關於人生,關於女性,我們說了很多。也有一些意見未能取得一致。爛醉之後的意氣用事也不少。最後穀口先生又慣例般的說著:「跨過我的屍體!」想要把我變為死屍。吵得過於熱烈,以至於旅館的人跑來狠狠訓斥了我們一頓。


    之後我們就選擇就寢了,但是躺進被窩之後穀口先生不停地嘟噥著「胸部……萬……歲」,為什麽穀口先生竟然知道我一生最大的汙點「胸部事件」!我氣憤不已。


    「你以為在研究室發生的事可能漏過hisako·ohtsuka的耳朵嗎?太幼稚了。」穀口先生笑道,「那可是順風耳。」


    「啊啊!」


    「但也沒有必要放棄嘛,那孩子沒那麽纖細。」


    「穀口先生怎麽知道?」


    「by hisako。所以大概差不多吧。」


    「可疑。」


    「總之不要放棄就是了。明天領你去戀愛海岸。」


    「那是什麽?」


    「在能登半島東邊。名字非常lovely呢?那裏有成就戀愛的鍾,你小子就盡情敲吧。」


    「你以為那麽丟人的事我做得出來嗎?」


    「胸部蛀蟲現在耍什麽帥。」


    「我不是胸部蛀蟲。」


    「敲響丟人的鍾吧,守田一郎,接著跨過我的屍體。」


    「穀口先生還不是屍體。」


    「我就是屍體,可能要和hisako分手了。」


    「哎?」


    「hisako也要就業去很遠的地方吧?那樣就很難辦啦。」


    「我還以為你們會結婚。」


    「各種事情糾纏在一起正鬧別扭呢,baby。」


    我還想再打探一下詳細情況,可穀口先生已經睡成了一團,且對著天花板嘟噥著:「胸部萬歲——…『胸部——萬歲……」雖說喝得爛醉,但看著一個年近三十的男人滿嘴嘟噥著這些話,我還是不由得想:這個人果然是個笨蛋。


    這時我得到了天啟。


    胸部也好感情也好,都要點到為止。


    沒錯。正是因為將感情和盤托出,囿於所寫的東西之中,沉溺於自己的情念,所以寫出的情書才放著腐臭的味道。也就是說,我真正該寫的情書,真正有效的情書,難道不正是看起來不像情書的情書嗎?我終於發現了。


    我高興之至給了穀口先生的額頭一巴掌,他睡得意識蒙矓完全無法反擊。一個人再次浸入「海月」溫泉之後,我在桌前寫下了這封信。穀口先生正在呼嚕震天睡得正香。穀口先生是個好人。


    綜上所述,守田一郎,雖然一度斷念,但果然還是決定放手做最後一搏。我這個人還真是難纏,可難纏正是偉大。不是有這麽一句話嗎?真的名譽不是永不倒下,而是每次倒下後都會重新站起。


    守田一郎於和倉溫泉「海月」


    致情書反麵教材·森見登美彥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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