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韞清說話時,聲音有著不可抑製的顫抖,“咱們的天子,看似寬仁,但是父親不要忘記,天子同時也是冷酷和善於猜疑的。”


    謝邕默然不語,但是謝韞清看到謝邕的雙手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明顯,顯然謝邕的情緒也有些激動。


    “父親,想想武安君白起,趙國名將李牧,還有平定七國之亂的周亞夫,他們哪一個不是立下了赫赫戰功,哪一個不是位極人臣,最後哪一個落得了好下場?”謝韞清頓了頓,“父親,所謂‘激流勇進’,並不是膽怯畏縮,而是一種大智慧。高鳥已散,良弓將藏;狡兔已死,良犬就烹。你應該比我更懂得這個道理。”


    謝邕眼中閃過一絲掙紮。


    謝韞清輕輕一歎,“女兒知道父親忠君愛國,絕無反心,但是天子不知道。女兒也知道,父親仍有著自己的抱負和理想,但是父親不在此時知退,以後可能會麵臨天子的忌憚。父親,為了我們謝家,請您……委屈一下自己吧。”


    謝韞清說著說著,有些哽咽,她知道,讓胸懷坦蕩的父親忍受這樣的委屈以及無端被猜疑的屈辱,實則是一種折磨。


    但是,什麽都比不上家人的安危重要。


    “父親,您回京已有許多時日,您手中掌握大周近十萬兵權,無論是北境還是南境都無戰事,在這風平浪靜的時候,天子是不能放心一個臣子手上有太多兵權的。您浸淫官場三十餘載,無論是閱曆還是眼界,都比女兒要開闊得多,不要被一時的安逸蒙蔽了眼睛,先將手中兵權放下吧。”


    謝邕眼眶微紅,謝韞清靜靜看了一會兒謝邕,心裏有些不忍,她聲音越來越小:“就算父親不肯放下,我和母親、兄長、嫂嫂們也願意陪謝家一同進退的。時辰不早了,女兒先回去了,父親也早日歇息吧。”


    謝韞清回了蔚然居,洗漱過後躺在床上,可是哪裏能睡得著?她躺在床上,外麵月明星稀,屋裏麵的陳設也看得一清二楚。


    謝韞清看著頭頂蔥綠色的紗帳上的花鳥魚蟲的圖案,發了一整夜的呆。


    她第二日起身時,眼睛下一片烏青,整個人精神都不好。


    顧雲霜看了她這樣,又是心疼又是著急,“你們父女怎麽回事,你父親昨夜輾轉難眠,你也是一副沒睡好的樣子。”又回頭囑咐婆子一聲:“你派人去書院給小姐請個假,就說她感染了風寒,發了熱,今兒先不去了。”


    又把她安置在自己院子裏的側臥休息。


    謝韞清閉著眼,明明疲累的很,卻一直沒有。約莫過了兩個時辰,謝韞清聽到外麵腳步聲攢動的動靜,喊了青蘿進來。


    “父親回來了是嗎?”謝韞清聲音有點沙啞。


    “是的。”青蘿想到國公爺陰沉的臉,有點不敢說話。


    “讓我猜猜,父親心情不大好?”


    “小姐,外麵在傳,國公爺把兵權全部交出來,還……還要辭了柱國將軍的職銜……”青蘿小心翼翼看著謝韞清臉色,說話時都帶著猶疑不決。


    “嗯,我知道了,你出去吧,我乏了,先睡會兒。”謝韞清心裏鬆了一口氣,她就怕父親執拗,自己本就問心無愧,為何要把自己的兵權交出來?


    父親還是把自己的話聽進去了。


    即便沒有兵權又怎麽樣?即便隻剩下靖國公這樣一個可以世襲的爵位,她相信,憑著謝家世代相傳的門風,謝家也不會淪落成魏國公府那樣的空殼子。


    青蘿不知道為什麽小姐看上去不僅不擔心,反而很有些平靜,不過她沒有多嘴,輕手輕腳退了出去,關上門。


    謝韞清一覺睡到下午,她睜開眼時,隻覺得神清氣爽,心中的負擔都放下了。謝韞清走出去時,聽到青蘿說母親正和父親說著話。


    “我去看看父親吧,”謝韞清說道,“父親此時心情想必不太好。”


    如謝韞清所料,謝邕此時情緒的確很失落。


    他坐在那裏,手中捧著一杯茶水,手微微顫抖,茶杯裏的水漾了幾滴出來。


    顧雲霜坐在謝邕旁邊,臉上帶著愁容,但是聲音很是平靜,“把兵權交出去也好,燙手的山芋,留在手裏做什麽?”


    話雖然如此,但是畢竟是自己帶了那麽多年的兵,交出去,何年才能收回來?


    “父親,你也不必傷心,現在是太平盛世,您在家裏教導兒孫,等以後,倘若在發起戰事,兵權還是會回到您手中的。”謝韞清走進來,一字一句,認真說道。


    顧雲霜道:“阿清,這些不是你操心的事情,你隻管認真讀書就行了。”


    謝邕一直緊皺的眉頭終於舒展開來,他歎了口氣,似乎要將胸中的憋屈全部吐出來。“小雲朵說得對,我已年過半百,這些年一直在外征戰,甚少陪你們,就連柏哥兒出生都沒能趕回來,我虧欠你們的實在太多。現在大周與其他國家都相安無事,我留著十萬大兵有什麽用?還不如在家陪陪你們,教教幾個小孫子習武、讀書。”


    柏哥兒是謝邕長孫,他出生那年,謝邕在東海平息流民叛亂,直到柏哥兒半歲了謝邕才回來。沒能參加長孫的洗三、滿月、百月,一直是謝邕心中的遺憾。


    謝韞清接過謝邕手中的茶杯,給他重新倒了杯茶水,“父親明白這個道理就好,父親若是一直捏著兵權,先不說天子怎麽想,肯定會有朝臣興風作浪,彈劾父親的。父親待在家中,我們一家和樂融融,父親再去找以前的舊友喝酒聊天,豈不自在?”


    謝邕仰頭將茶水一飲而盡,似乎喝出了酒的暢快,他一拍桌子,“你說得是,我已經五十有三,領兵打仗一輩子,就不許自己安享晚年了?”


    謝韞清鼻尖有點發酸,一滴淚水掉了下來,她卻笑道:“隻是委屈父親了。”


    從顧雲霜那裏出來後,謝韞清便回了蔚然居,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一遍又一遍彈琴。


    她腦中一點樂調都沒有,但是熟能生巧,一串又一串悠揚的琴音從自己指尖流瀉開來。


    謝韞清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當中,忽然感覺眼前有陰影投下。


    謝韞清抬頭,她正臨窗撫琴,窗戶是半敞著的,此時窗外站了一個人。


    那人眉目如畫,舉手抬足間帶著渾然天成的氣韻。


    “豫小王爺,怎麽,堂堂王爺不做,怎麽做起這擅闖女兒閨閣的事情來?”謝韞清展顏一笑,她此時十分肯定,蕭玄已經知道自己偷聽的事情了。


    蕭玄立在窗外,外麵遍植竹叢和梅樹,正好隱蔽身形。


    他隔著窗與謝韞清說話,臉上笑容溫和,“謝姑娘昨日不也是做著偷聽的勾當?”


    謝韞清指尖動作未停,依舊彈著曲子,“小王爺說什麽臣女不懂,臣女隻知道,若是臣女現在一聲尖叫,臣女的侍女便會進來,到時候小王爺會顏麵盡失的。”


    蕭玄翻身進來,彎著腰居高臨下看著謝韞清,勾唇一笑:“那你有沒有想過,你的丫鬟看到我們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會怎麽想?到時候你也會沒了清譽。還是,”他欲言又止,“你覺得我豫王府缺個王妃,想嫁到豫王府做我的王妃?”


    謝韞清仰頭看他,“小王爺,大白日的可不要做什麽美夢。你隱藏蟄伏多年,不就是為了讓天子以為你是個不足為懼的紈絝子弟嗎?若是娶了我,天子會不會懷疑你有不軌之心?你自己想死,別拉著我們謝家下水。”


    謝韞清終於彈完一曲,她正想換個曲子彈,蕭玄忽然按住她的手。


    “倘若我真的想死呢?”蕭玄臉上不再是那種玩世不恭的笑,卻讓謝韞清有些不習慣。


    謝韞清與他對視了一會兒,移開目光,“小王爺若真的想死,臣女雖不會讓謝家陪著你一起死,卻也不會阻攔。”她恨天家,恨他們的道貌岸然,冷酷無情,但是卻不恨這個小王爺,至少他沒有那些虛偽肮髒的手段。


    蕭玄鬆開按住謝韞清的手,自己勾著琴弦,彈了幾個音,才漫不經心說道:“從第一天見到你那日起,我就知道,我們是一類人。”明明都討厭一個人,卻要掩飾自己的情緒,做出恭敬溫順的樣子。


    謝韞清指尖還殘留著屬於蕭玄手心的溫熱,她看著自己的指尖,過了許久才開口,“我和小王爺都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可是我們又不是一路人。你想要的,卻是我想要避開的。小王爺,你該走了。”謝韞清直接下了逐客令。


    蕭玄輕聲一笑,“說起來,我是你外祖父的學生,你怎麽也該叫我一聲師叔吧?”


    “臣女自知身份卑微,唯恐叫您師叔會被人誤解為趨炎附勢,小王爺既然知道怎麽來到我的院子,也該知道如何出去。您賴著不走,莫非是要臣女送您出去?”


    “自然不敢勞駕謝大小姐,我自己用雙腿走出去便是。”蕭玄依舊油嘴滑舌。


    謝韞清看著蕭玄翻身跳出窗外,足尖輕點,已經飛身躍出了數丈。謝韞清忽然便想到了,蕭玄昨日讓屬下找什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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