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了那位有意思的老奶奶與她的孫女後,征誌扶著女朋友走到了最後一節車廂。


    「阿雪,沒事吧?要不要待會兒在寶塚休息一下?」


    女生扶著征誌的肩膀搖了搖頭:


    「謝謝,不過不要緊,這裏已經聞不到香水味了。」


    「坐一下吧?」


    車廂零零散散地空了不少座位,不難給阿雪找到一個人的位子。


    「不用了,就一站而已,我跟你一起站著。」


    每當電車經過武庫川的鐵橋,這兩個人一定會站在門邊的位子。是哪一扇門不重要,不過一定是站在麵朝武庫川上遊的車門邊。


    從這裏往下望去,可以看到一大片沙洲,雖然現在這片沙洲沒什麽特別的地方……


    兩人第一次互相交談的時候,這片沙洲上,被人用石頭推起了一個大大的「生」字。


    發現了這個沒有太多人注意到的景點,阿雪第一個念頭,就是「好想去喝杯生啤酒」。話題從這裏起了頭,兩人就這麽在電車上聊了起來,而當時的阿雪對征誌來說,隻是一個自己單方麵認定的「競爭對手」而已。


    一個在中央圖書館,將自己相中的書搶先一步借走的對手。雖然不甘心,但這位對手正是自己喜歡的女性典型。


    而這個女生在逆瀨川下車時卻對自己說道:


    下回碰麵的時候一起去喝一杯吧?


    中央圖書館啊,你不是也常去嗎?所以說下次碰麵的時候嘛!


    原來不光是自己,對方也老早就注意到我了。發現這個事實的一瞬間,全身立時竄過了一道電流。


    趕在車門合上前衝出電車,追上了那女生,氣喘籲籲地對她說「別說下回噴麵要喝的話不如今天去喝吧!」幸運的是對方也還獨身,爽快地接受了征誌的邀請。而在那之後的發展,也順利到令征誌懷疑起自己的好運。幾乎沒費上什麽工夫就輕易和對方交換到了聯絡方式。


    而兩個人的約會,則大多是約了在逆瀨川會合,然後一起到中央圖書館看書。這種比時下的高中情侶還要健全的約會,唯一勝過高中生的,就是偶爾在離開圖書館後,那頓附帶酒精飲料的晚餐。


    每當去圖書館的路上,兩人總會在電車上一起看著橋下的沙洲。


    「還在耶。」


    「嗯,還在呢。」


    很明顯地一定有人持續在照顧沙洲上那個大大的「生」字。到了夏天雜草叢生的季節,眼看著大字就快被草葉淹沒了,過幾天再看,雜草就被清幹淨了。而當排列的石頭漸漸移位,「生」的字型開始顯得有些模糊的時候,沒多久排列得整整齊齊的了。而這神秘的定時維護也持續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


    不過在經過台風跟雨季所帶來的河麵上漲後,沙洲畢竟還是被河水給淹沒了。雖然現在河麵已回到了原位,不過沙洲上已再也找不到大字的痕跡了。


    「不見了耶。」


    「嗯,終於不見了。」


    「撐得很辛苦吧。」


    「是啊,真難為它了。」


    就在這樣的對談間,兩人也發展到了會互相在對方住處過夜的關係。


    *


    圖書館的約會,以及偶爾附帶的晚餐。


    征誌透過這個「偶爾附帶的晚餐」發現,她是一個相當好飲的女士。既然是一個光從石頭堆起來的「生」就馬上聯想到生啤酒的人,這樣的發現也沒有讓他太意外就是了。當征誌在樓梯上鼓起勇氣對她提出邀請時,被帶去的也是阿雪常去的居酒屋。一個單身女子會有「常去的居酒屋」,光從這一點就可看得出來她是很能喝的了。


    其實征誌也不是不能喝的人,但是阿雪的海量卻讓他懷疑,哪天要是自己認真和她拚酒,最後多半也會敗下陣來。


    而且阿雪還是一個喝不跨的人。無論當天喝了多少,離開店裏的時候一定是穩穩當當地毫無破綻。無機可趁的征誌,也就隻好維持住同樣的約會模式,放著給它繼續健康明朗下去了。


    隨著中元時分的到來,終於給他等到了打破這麵銅牆鐵壁的契機。


    征誌的職場有一項傳統,隻要公司收到中元禮品不是生鮮食物,所有禮品到最後都會集中起來成為員工抽獎的獎品。由於公司也算小有規模,禮品的種類自然也頗為豐富,不但中獎名額多,禮品內容也都還不壞。


    雖然常有滴酒不沾的人抽到啤酒禮盒,而酒壇子卻抽到果汁、甜品之類的案例,不過開完獎後同事間是可以自由交換獎項的。


    今年征誌抽到的是全公司的酒豪們都在虎視眈眈的獎品:土佐銘酒「桂月」。滿滿的一升瓶裝。是每年都會送來各地名酒的客戶給的中元禮品。


    不知道有多少同事跑上門來打這瓶酒的主意,如果是在去年,或許征誌也就隨隨便便換出去了。自己對酒也沒那麽熱情,對獨居的單身漢來說,啤酒禮盒還比較容易一個人解決。


    不過,今年可不一樣。


    「喂,單身漢想一個人打發一升瓶不容易吧,別擔心,我來幫你解決啦!」麵對前輩與上司們的軟硬攻勢,征誌總是這麽回答:


    「各位在家裏頭通常也就是一個人喝嘛,同樣是一個人,偶爾我也會想喝點好的啦!」


    同事也都明白,隻要沒打算一晚上全幹光,征誌的酒量也沒差到喝不動一升瓶。最後終於讓征誌抱著這個中元獎品平安回到了家。


    其實自己也沒特別喜歡清酒,不管喝什麽都很隨性,也不太講究什麽牌子,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又不常喝酒。不過若是碰上談得來的朋友就喝很多了,更何況,現在自己身邊就有一個愛喝酒的女朋友。


    每當阿雪喝到好酒,從表情就可以看得出來她是真的很開心。


    阿雪從兩個人剛開始交往時就定下規矩,除了彼此的生日以外,在外頭吃吃喝喝一律平均分賬。因此每當她想點貴一點的酒時,一定會先取得征誌的同意。


    而在點了酒之後,一定會全心全意去享受這一杯特別的好酒。由於那張表情實在是太幸福了,征誌常勸阿雪幹脆再續一杯,然而阿雪卻從來不聽勸。她似乎給自己定下「一頓晚餐裏好酒絕不超過一杯」這樣的原則。而這一杯一定會喝得十分珍惜,與其說她在「喝酒」,不如說是在「品酒」。


    這樣的阿雪,就算被公司的同事上司勸酒,多半也會笑著回說「要是喝到嚐不出好酒的味就可惜了」吧。想象著阿雪在其他場合暢飲的畫麵,征誌總是掛著微笑,靜靜地看著她品嚐今晚唯一的那杯好酒。


    除了想讓女朋友喝點難得的好酒,征誌也期待這瓶「桂月」能為他引出一點阿雪的「可趁之機」,更何況征誌有十足的把握,她一定會被這個理由釣上。


    回家之後馬上給了她電話:


    「因為一些緣故,我弄到了一瓶叫做「桂月」的日本清酒&」


    總不能自己帶著酒上人家店裏,想喝的話不是去她家就是來我家吧?


    「『桂月』!?你是說土佐出的那個『桂月』嗎!?」


    阿雪的反應還真是不負厚望啊。竟然會對一個沒啥知名度的牌子有這麽大的反應。


    「以前曾經在大阪的店裏喝到過……真是讓人難忘的好酒啊!」


    看來她正在回憶過去的味覺,整個聲音都軟了起來。


    「當時有一個老家住高知的,那人說會在店裏放「桂月」的居酒屋非常難得,要我一定得把握機會喝喝看。」


    確實,一般有賣地方銘酒的店,若是有擺高知縣的酒,通常都是


    「土佐鶴」、「醉鯨」這類參加過全國比賽的牌子。


    「然後那天還聽到了好玩的事情喔。一般來說啊,若是沒有好的水源跟好的酒米是


    釀不出好酒的。你看嘛,有名的銘酒大多出自產米的地方不是嗎?像是新瀉之類的。高知的鄉下雖然有好水,可是稻米並沒有特別出名對吧?」


    嗯嗯沒錯,的確沒聽說過高知有產什麽特別的好米。


    「所以要跟人家比酒,一開始就落後了人家一截。可是像『土佐鶴』這類的牌子,卻已經在新酒評鑒會奪下好幾回金牌了。記得最近才連著十五屆還十六屆連續得冠,前前後後算下來至少拿了三十幾麵金牌了。明明條件不比人家,為什麽實力會這麽強呢?」


    「呃……是有啥特別的獨家技術嗎?」


    「錯!照那個人的說法啊,是高知縣民靠著對酒的一股傻勁跟狠勁,硬把先天不利的環境條件給踹飛了!」


    高知出酒豪這句話的確是全國有名。有個笑話是這麽說的:某人問個高知姑娘酒量如何,人家答說「就兩三盃而已」。某人聽了就懷起鬼主意想灌醉姑娘,結果卻發現怎麽灌都灌不倒。搞了老半天才弄清楚,在高知喝酒都是拿獎盃在喝,一個人兩三「盃」就等於一般人的兩三瓶了。由於這笑話太有名,幾乎已經被全國當作調侃高知酒客的笑柄了。


    靠著傻勁跟狠勁硬把不利條件踹飛的實績,雖然不知道這究竟是真是假,不過光就故事而言,聽起來倒是還蠻有意思的。但是此刻拿著電話的征誌卻笑不太出來。他從阿雪興致勃勃跟自己講的這個故事聽出了一道陰影。


    到了這年紀,每個人多少都會有些過去。若是講故事的那個人對阿雪曾經有過特別的意義,而這樣一個人到現在還常在阿雪身邊……想到這裏征誌就感到一股不安。


    「那個老家在高知的……是你公司的前輩嗎?」


    「是啊,跟我同一個部門的。」


    跟我說得那麽輕描淡寫,假如兩人曾經交往過的話,那分手的時候一定分得非常漂亮。但若對方整天在公司裏和阿雪朝夕相處,實在很難保他們不會舊情複燃……


    這時,電話另一頭的阿雪故意補充了一句:


    「應該算是個有著『就兩三盃』歪腦筋的前輩吧……」


    「你早說嘛……」


    征誌這才鬆了一口氣,全身虛脫。阿雪透過話筒小小聲地問道:


    「吃醋了嗎?」


    「……雖然不想承認,不過的確被酸到了。」


    「對不起啊,不過這樣我也放心了。」


    還沒來得及問清楚她放了什麽心,阿雪就把話接了下去。


    「到你家喝吧,是小林嗎?」


    最後決定了約阿雪周末來小林。晚餐就在家裏弄些簡單的鐵板燒吃,匆匆決定了細節後,阿雪便隔著電話對征誌道了晚安。


    當天,征誌在家花了很多時間大掃除,掃完了正好也好了該去車站接阿雪的時候了。


    在車站旁的超市買齊了晚餐的材料,兩個人一起走回公寓。路上經過圖書館的時候又掀起了一陣風波。


    「對耶!西圖書館就在小林嘛!征誌,你該不會同事在跑西圖書館跟中央圖書館吧……?」


    「呃……都有啊……」


    「不—公—平!」


    「哪有不公平,你家不是住逆瀨川嗎?就隔壁而已,坐一站就到啦。」


    「可是從逆瀨川出發的話,西圖書館和中央圖書館是反方向啊!又沒辦法跑一趟就兩邊都去到!……早知道當時就在小林找房子了啦!」


    「逆瀨川也沒啥不好嘛,環境好住,而且不也有蠻大的書店?」


    「是沒錯啦……」


    說著說著兩個人也走到公寓前了,征誌把阿雪請進了家門。


    看著平常天不怕地不怕的她突然怯生生的,征誌覺得相當新鮮。或許是因為緊張吧,阿雪眨著一雙大眼睛在房裏東張西望。


    「收拾得很幹淨嘛!」


    「才剛打掃完的關係啦,平常比這要亂多了。」


    「嗯……不過這廚房確實有點糟……」


    和大部分的單身雅房一樣,廚房被勉強塞在玄關的旁邊。說是廚房,其實也就是一塊窄窄的流理台、和一個平常幾乎沒在用的電熱式爐口而已。平常要是有朋友來家裏,征誌通常也就是把卡式瓦斯爐或是插電的鐵板燒拿出來,暫時頂著用而已。


    也就是因為事前知道這樣的調理環境,阿雪才會提議今晚來弄鐵板燒。


    「平常你吃飯都怎麽解決?」


    「便利商店的飯團羅,再不就在剛剛那間超市買些現成的回來吃。」


    「哇——光聽就知道蔬菜不足,今天可要多吃點補回來喔!」


    阿雪邊說邊走向流理台,在那間小小的廚房開始切起青菜。


    因為是約了傍晚碰麵,開放的時候自然是晚餐時間了。


    在電熱鐵板上燒了些蔬菜跟幾片肉以後,征誌終於把今晚的主角「桂月」給請了出來。興奮的阿雪不禁發出了一陣歡呼。


    「哇!一升瓶耶!別一下就喝光喔,不然太浪費了。」


    這麽說是打算下次再過來嗎?還是我可以帶著瓶子上她家?征誌聽不太出來阿雪這句話背後的真意。


    真是奢侈,我們竟然在拿「桂月」開嗓耶!阿雪開心地把嘴湊上杯子。征誌隨時第一次接觸,一口下去也就馬上明白阿雪興奮的理由了。


    「要再來一杯嗎?」


    阿雪苦惱了老半天,最後終於點了點頭。不過在喝完第二杯,征誌正要替她倒上第三杯的時候,阿雪用手蓋住了杯口。


    「這留到最後一杯再喝。」


    既然她這麽說,那在喝到最後一杯前,就拿些剛在超市補的啤酒來串場吧。兩人就這樣一邊看著電視、一邊天南地北地胡聊,終於……時鍾的短針悄悄越過了十二點。


    長針也在一格一格往前推著,然而兩人都刻意裝作沒在在意。不久後,從遠方傳來了平交道的聲音。


    「那應該是阿雪的末班車。」


    征誌若無其事的說道。而阿雪也隻淡淡地回答「我知道」。


    「今晚睡這裏吧?」


    「現在才說要送我回去的話就哭給你看。」


    阿雪拿著杯子站起了身來走向廚房。征誌聽到隔壁傳來衝洗杯子的水聲,不久後阿雪踩著毫不蹣跚的腳步回到了房間。


    「最後一杯,喝完以後再跟你借浴室。」


    征誌為阿雪倒上了這最後的第三杯「桂月」,阿雪也想幫他添一杯,不過征誌卻搖了搖手。


    「我酒量沒你好,喝到這邊就可以了。」


    為了讓自己清醒些,征誌扭開了一瓶礦泉水。


    阿雪一滴一滴地啜著杯子裏的酒,帶著抱怨的語氣輕輕說道:


    「我一直在擔心你會不會不想跟我過夜。」


    「怎麽突然說起這個?」


    「因為你一直都不行動嘛。」


    「想要我有行動的話也得給我機會嘛!像今天都已經超過十二點了,你在喝好酒前都還清醒到記得先把杯子洗幹淨。我們平常還都是在外頭喝哩。一直那麽清醒是要我怎麽敢隨便行動嘛!至少製造一點讓我好開口的氣氛啊!」


    不過反正你今晚夜逃不掉了啦……聽到征誌最後這句像是在裝酷的台詞,阿雪嘻嘻一笑,將剩下的桂月一口喝幹。


    「你不是一直說這樣喝很浪費嗎?」


    「得趕快跟你借浴室嘛!」


    把自己放在比品嚐好酒還要優先的位置……這或許就是阿雪最頂級的愛情表現吧。


    *


    過了鐵橋,從電車上漸漸可以看到寶塚音樂學校的大樓。米白色的磚牆上罩著橘紅色的屋頂,這棟可愛的建築設計得簡直像是從圖書館裏搬出來似的。


    寶塚站前的轉彎令車


    身搖晃了一下,站不穩的阿雪及時抓住了征誌的手腕。


    會像現在這樣毫不猶豫地將征誌當作依靠,也是從那一天開始的轉變。


    列車緩慢地滑進了終點站,車門再度吐出了所有的乘客。


    征誌與阿雪從遠處看到了老太太與孫女的身影。拎著狗籠的她在人群裏並不難找。兩人對著祖孫招手打了聲招呼,對方也朝向他們的方向揮手告別。剛才就有聽老太太說要在寶塚下車,祖孫倆牽著手,在下樓梯的人潮中漸漸消失。


    而征誌與阿雪則走到對麵月台,一起坐上了從寶塚開往梅田的列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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