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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像有什麽東西在驅使著我。


    無論如何得證實這一切。


    趕快!趕快!我得趕快抵達!


    上一回秒開車前往時,氣候涼爽、晴空萬裏,今天卻是個灰沉沉的陰天,悶熱的空氣似乎都要粘在肌膚上了。


    已經過了觀光旺季,電車車廂內空蕩蕩的。


    我一個人獨占四人座的位子,不時擦拭緩緩滲出的汗水。


    窗外的綠色越來越濃密。


    好幾年不曾在平日白天搭乘支線電車,而且還是臨時起意。像這般空手就前往遙遠的地方,往後還能有多少次機會呢?


    這時候,我忽然感覺到一種解脫感。


    無意間看著自己放在大腿上的雙手。在人生中,雙手空閑的時間少之又少。我們總是雙手提了許多行囊,前往遙遠的目的地。


    我的行囊。


    看著窗外,現在我確定了一件事。


    但是有個疑點依舊懸在我內心深處。


    我好像忘了什麽,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它似乎關係著這一連串故事。


    車廂內寂靜無聲。


    隻聽見電車行進時發出的搖晃聲以及風吹過的呼呼聲。


    天色逐漸陰暗,就快下雨了。厚重且灰暗的雲層低垂,籠罩了天空。


    仿佛看電視過久似的,我的腦袋某處麻痹了,強烈的睡意襲來。啊,電車真是方便極了,我隻要坐在這裏睡覺,它便能把我送到目的地呢。


    每當看見大海的刹那,我總會有股奇妙的感覺。


    在大海現身之前,必定能感覺到預兆,一種即將豁然開朗的預感。


    看著窗外灰色大海的碎片。


    大海閃耀著鈍重的銀色光芒迎接我。即使相隔很遠都能看見波濤表層的泡沫,透露出秋天的氣息。


    電車突然減速,靠站停車。


    噗咻,電車發出泄氣般的聲響開門。


    一個外表老實的中年男子上車了。


    滿臉通紅,手上拿著杯裝的日本酒,他嘟囔了聲,坐進我隔壁的四人座。大白天就開始喝酒啊?


    男子轉眼間喝完,將空瓶子放在座位底下,雙手抱胸打起盹來。


    看著他,我也困了。


    想想最近,自從與高槻倫子扯上關係之後,我已經連續好一陣子都睡不好了。今天這趟臨時起意的旅行並非我以往的行事作風,這趟旅行並不會帶來任何改變,我隻是想再度站在倫子遇害的現場,試試自己能看見什麽。這一連串的事件麵臨一個未完成的結局,這樣就夠了,結束了——我隻想借此行動告訴自己。


    我不知不覺睡著了。


    電車大幅度搖晃後停車,我突然驚醒。


    聽到沙啞的廣播聲,我急忙站起來。目的地已經到了。


    鄰座的男子已起身下車,空蕩蕩的座位上充滿酒臭味。


    我也跟著下到車站月台。


    就在這時候,各種畫麵同時浮現在腦中。


    澪畫廊的內部、急診醫院的走廊、警局的接待室。


    激怒的伊東澪子、跑過我們眼前的護士、表情困惑的刑警。


    我佇立在月台上無法動彈。


    原來如此,原來是這麽一回事!


    電車在我背後啟動,喀咚喀咚地駛遠了。溫熱的風蘊含了雨水的味道,吹撫過無人的月台。


    我呆愣許久才搖搖晃晃舉步。


    剪票口的站員發現還有乘客沒走出來,疑惑地盯著我看。


    遠方傳來細微的雷聲。


    出了車站我走向海邊,走在沒有鋪柏油的道路上,小石塊在腳底沙沙作響。迎麵而來一陣風,襯衫下的汗水因此變得冰冷,我不禁打戰。


    走上坡道,我看見手塚正明的店坐落在坡道的頂端。背後的天空卻和上回完全不同,陰沉且昏暗的旋渦露出不愉快的神情,猶如高槻倫子的作品,想必她也是在這樣的天色下畫出那幅海景畫的。


    案發的前一晚是台風天。


    沒錯,就是台風天,因此無人發現。步下電車時,我領悟到該如何將那幾件事一一串聯起來。


    一切都通了,所以才會有那幅畫。


    興奮之情逐漸退去,我隻能默默爬上坡道。或許是壞天氣的緣故,周遭空無一人,仿佛這世上隻剩我一個。


    突然想起小時候看過的故事。


    一群孩子們在聽了一張集合數位著名指揮家的交響樂唱片後,竟然紛紛呈現異常反應。有些突然亢奮起來,有些號啕大哭,還有孩子昏厥過去或是動手打人。


    家長們擔心不已,後來發現孩子們隻對唱片中的某一首曲子有反應,便前去拜訪這首曲子的指揮家。


    指揮家透露了一個奇妙的秘密。


    這首曲子是以死者國度的湖泊中的天鵝為題的,但是指揮家不論如何揣摩,都無法想象死者國度的意境。他懊惱著,竟然吞下了毒藥。


    他在生死間徘徊了一段日子。


    就在這個時候,他在黑暗中看見雜草叢生的山丘。


    巨大的山丘聳立在渺茫且昏暗的空間中。


    山丘上有一棟房子。


    他在不知不覺中緩緩接近房子。他非得拜訪那棟房子不可。


    總算抵達房子前,他卻在敲門的瞬間蘇醒了。


    重獲生命後,他一邊幻想那座山丘,一邊指揮曲子,完成了那張唱片。


    那是每個人在出生前必須通過的山丘。


    這首曲子刺激了孩子們出生前的記憶。


    故事就此結束。如今我緩緩爬上坡道,這座山丘與手塚正明的店宛如位於生死界線處。


    漫長的坡道讓我以為永遠到不了。雖然這樣想,我也總算接近店麵入口了。


    店的全貌出現在眼前時,我更認為自己想的沒錯。


    我偷偷瞧了瞧店內。


    天氣不佳,店內沒半個客人。


    走進店裏,手塚正明立刻發現我。


    “啊啊,你是上次那位……”


    他露出狐疑的表情,我向他說明來意。


    “你好。不好意思,突然前來拜訪。我今天突然好想看看那幅畫,所以……”


    正明立刻撇開頭。


    “自從那天之後我一直很忙,還沒裱框呢。據說今天有低氣壓氣團經過,我原本打算打烊了。”


    他明顯露出不悅的神情,用全身表現出拒絕我的意圖。


    我靜靜凝視他。


    “你並不打算買畫框,也不打算掛上那幅畫吧?”


    正明驚訝地看著我。


    窗外海麵的水平線逐漸模糊,成了混濁的灰色畫麵左右搖晃。


    一股強勁的風吹過店麵上方,傳來嘎——嘎——的聲響。


    “……你,到底是誰?”


    正明臉色蒼白,低聲說著。


    “我是高槻倫子的朋友。”


    其實我自己也不懂,我,到底是倫子?還是我?


    正明驚恐地往後退了一步。


    “你就當做我在自言自語吧,這隻是我的突發奇想,我看著那幅畫和她的素描簿,突然發現了一件事。我不打算揭發誰,也不打算責怪任何人,我隻是在這裏自言自語罷了,你懂嗎?”


    正明微微點頭。


    我在店裏緩緩走動。


    窗外是一大片灰色畫麵,我仿佛可以看見越過海上的風。


    “我有兩個朋友,各自擁有家庭卻愛上了彼此。他們雙方都有家庭,該如何聯絡對方呢?女方在先生的公司工作,雙方家庭也互有往來,隻要任何一方稍做聯絡,便會立刻東窗事發。於是兩人把一家經常造訪的店當做聯絡處,兩人分別


    打電話到店裏,通過老板約好時間,由店老板協助掩護。店裏的客人不多,老板總能接起他們的電話。由於兩人都在工作,所以白天選擇咖啡店,晚上則前往營業到深夜的酒吧。那家店老板守口如瓶,並不幹涉他們……”


    就算我不回頭,都能察覺正明的臉色變了。


    “這樣說或許有點不太禮貌,不過這家店不也很適合嗎?適合讓已婚的高槻倫子和矢作英之進通過這裏互相聯絡。他們大老遠從東京跑來,把這裏當做聯絡處,誰會察覺到呢?隻要是兩人見麵的日子,倫子便在素描簿上做記號。我起初以為那是打叉,不過,那應該是羅馬數字的x吧——數字的10,ten,這是這家店的店名吧。”


    從我嘴裏滔滔不絕流瀉出話語,仿佛不是我在說話。


    “原來倫子口中的青鳥就是這家店。”


    窗外景色垂下了暗幕。


    “第一次來到這家店時,我也看見了同樣的青鳥,我和倫子看見同樣的東西。因為周遭樹叢與地形的關係,這家店的屋頂看似一隻展翅的海鷗,剛才我再度確認了這件事。藍色屋頂的藍色海鷗,這就是她的青鳥。不過,畫中的青鳥死在鳥籠中,因為這家店拒絕再當聯絡處。”


    正明走進吧台,無力地坐下。


    “她送畫給你,表示她非常怨恨你拒絕替她牽線。可見她多麽愛英之進,否則不可能送畫給你,從她送畫給你這點就能了解她對英之進的深情。”


    正明依舊保持他磐石般的麵容,麵無表情,直直凝視著前方。


    “……所以你想說什麽?這點理由就想責怪我嗎?”


    他丟出這句話。我微微笑著說:“我剛才不是說過了嗎?我隻是自言自語,並不打算揭發任何人。我隻是想了解真相。”


    我坐在窗邊吧台的位子,空無一人的店內隻有我們兩人,隔著一片玻璃的彼端吹起不祥的疾風。


    “……一開始,這隻是一場玩笑,隻是鬧著玩罷了。把這裏當做我們的秘密基地吧,特地從東京打電話到這裏聯絡對方,不是很浪漫嗎?他們這樣說著。而我,我竟然能夠參與這兩位當紅名流的隱私,對此我有種快感,盡責地扮演好牽線的角色。偶爾英之進會帶著朋友們半夜前來,隻點上燭光舉辦深夜派對,倫子待在別墅時也經常半夜偷溜過來參加。


    “在我眼裏,他們兩人相當帥氣美麗,耀眼奪目。多麽登對的兩人,這是命運的安排吧。當時我陶醉在聯係兩人的角色中,對這樣的自己感到得意。不過,倫子是認真的。我想英之進的確也曾認真愛過她,然而倫子越陷越深,英之進發現情況不妙,便漸漸疏於聯絡。英之進的感情逐漸冷淡,倫子反而越來越執著。”


    正明以平淡的語氣述說著。


    “牽線的角色越來越難當了。英之進的心越離越遠,倫子變得疑神疑鬼,歇斯底裏。最後她竟然怪罪到我身上,說我故意不替她牽線。她懷疑我忌妒英之進,有事沒事找我出氣。”


    這話八成是事實吧。


    我想,正明不能否認他曾經仰慕拿著黃色玫瑰在海邊散步的倫子。


    “倫子來到這裏的最後一個夏天,我告訴她不能像以前那樣幫他們牽線了。她原本以為來這裏和英之進相處一段時間後,就能夠重修舊好,因此聽到我的話便大發雷霆。我試圖安撫她,但一點用都沒有,她從此完全不理我,我再也沒見過她。我隻能確定她當時相當焦慮,把孩子當成出氣筒,我非常心疼秒,沒想到後來竟然發生那種事……”


    “你說你不知道有沒有人拜訪倫子,這也是騙人的吧?”


    正明的表情第一次出現異樣。


    “其實事發前一天,英之進曾找倫子談過,打算完全斷絕這段感情。他先來向我詢問倫子的近況,接著便前往倫子家。我擔心他們兩人,於是偷偷跑去觀察動靜。就在台風來襲前,我看見英之進驅車離去,倫子麵目猙獰地對著車子大肆詛咒英之進。”


    所以,那時候倫子尚未遇害。


    難道凶手不是英之進?


    怪了。或許他在離開後,再度偷偷跑回來行凶。暴風雨中沒人聽得見汽車聲,周遭住戶也多半躲在家中,或許隻是恰好無人發現他。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倫子。之後,就是我上次跟你們說的那樣了。”


    “你認為是誰殺了倫子?”


    這是我最後一個問題。


    正明搖搖頭,麵容恢複了原本的粗獷神情。


    “不知道,我也不想去想。這應該是臨時起意的吧。”


    他撇開頭,似乎再也不願多說什麽。


    我簡單向他道謝後離開。


    腦中一片空白,沒有任何情緒。


    我隻是緩緩走在路上。


    遠方的雷鳴透過地麵傳來轟隆悶響。


    雷聲比剛才更接近了。不應該走在空曠的地方,盡早離開吧。


    加快腳步走進樹林中的小徑,我看見樹叢後那棟木造的小學校舍。


    我忽然想看看倫子的別墅,或許能想起什麽。


    風越來越大。


    小學內寂靜無聲,已經放學了嗎?還是因為天氣不佳,學生提早返家了?


    也許這裏真的沒有任何人,真的隻剩下我一個人。


    我懷著無法言明的奇異心情,孤零零走在路上。


    別墅就在斜坡上的寂寥樹林中。


    沒有誇張的裝飾,猶如隱藏起來的秘密之家。


    我靜下心凝視房子,但什麽也想不起來。


    難道我已經忘了?


    我決定在房子的周圍走一圈。


    房子結構紮實,由粗大的黑色木材組合而成。牆壁仿造西班牙風,刻意塗上厚厚一層白色灰漿。


    走到房子後方,我發現一棟增建的嶄新建築。


    像個四方形箱子,好奇怪,這棟建築物是幹嗎用的?


    走近建築物時,我發現一隻女用涼鞋掉在草叢間,那是年輕女孩喜歡的款式,而且還相當新。


    我走到門前,隨手轉了一下門把。門竟然開了。


    打開這扇厚重的門,裏麵好暗。


    我呆立在門口,讓眼睛習慣黑暗,忽然發現人口附近躺著什麽東西。


    這是什麽?


    是什麽?這個物體微微抖動著,發出呻吟聲。我不禁往後退。


    是人倒在地上,是年輕女孩……


    “十詩子!”


    我猛然大喊,這時我感到背後有人出現。


    回頭的那一刹那,眼前出現火花。


    “萬由子姐,萬由子姐!”


    好像有人在遠處大喊我的名字。


    我沉睡在夢中,遙遠的上方透出一絲微弱的光線,聲音就來自那道光。難得能好好睡一覺,別吵醒我呀。


    “萬由子姐!”


    原本因強大重力而下沉的身體,這時候總算開始緩緩上浮。


    冰涼的觸感讓我恢複了意識。同時,劇烈的疼痛貫穿全身。


    為什麽這麽痛呢?頭好痛,痛得不得了。我撞到什麽了?


    被毆打。


    對了!我被人毆打了。我去了手塚正明的店,接著到高槻倫子的別墅,然後發現女孩子的涼鞋……


    我睜開眼睛,但眼皮好重。


    周遭昏暗,黴味令人反胃。


    這是哪裏?


    我想起身,才發現自己的身體無法動彈。


    雙手被捆綁在背後的鐵管上。


    我對自己的狀態感到錯愕,試圖掌握自己目前的處境。雖然頭痛得要命,我還是想盡辦法看清四周。


    眼睛總算習慣了黑暗,我發現十詩子就在我旁邊。她的狀態也和我一樣。


    “這是哪裏?”


    口中有股苦澀的味道,我皺起眉頭仰望包圍我們的方形水泥牆。我們似乎處在某個場所的底部。


    “這是潛水用的泳池。秒有段時間迷上潛水,幾年前蓋了這座泳池。”


    十詩子以虛弱的聲音回答。她待在這裏的時間比我久,麵容顯得憔悴不堪。雖然看不清楚,但她似乎哭腫了臉。


    “你在這裏多久了?”


    “從中午開始。昨天我和秒來到別墅,一早醒來秒卻不見了,我緊張地到處找他,結果在樹林裏被人打昏了。”


    “秒呢?”


    “不知道。”


    十詩子開始啜泣。


    “沒救了,這一切都已經沒救了!”


    “不準哭!哭隻會消耗體力!”


    我狠下心斥責她,其實我比她更想哭。


    隨著時間流逝,我漸漸了解自己的處境。


    怎麽會……我怎麽會這麽笨!我竟然自投羅網!


    真想放聲呐喊。


    我竟然單獨來到這個地方!為何不找人一起來呢!


    我沒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去處,擅自單獨行動。我應該要留張紙條在辦公室啊!自己一個人激動地跑出來,傻乎乎地來到這裏。不僅如此,我還沒向任何人說明自己的發現,誰會了解我來這裏的目的呢?


    我不假思索,獨自來到如此人煙稀少的地方,這不等於送命嗎?笨啊,真是笨死了!


    就算我冀望姐姐找到我,那也得等到明天早上,等她確定我沒回家後才會開始找我。但從她發現我失蹤,一直到找出我的下落,之間到底要花多少時間?從車站或是手塚正明的店抵達這裏,又要花多少時間?站員會記得我的長相嗎?這張平凡的臉孔、穿著襯衫配裙子隨處可見的女生,站員會發現我就是那個站在月台發呆的女生嗎?


    ——萬一凶手是手塚正明呢?


    這個想法猛然閃過我的腦海。


    他暗戀倫子,然而倫子卻頻頻羞辱他。他因此惱羞成怒、氣憤難消,對倫子……


    如果這個推測沒錯,那麽他勢必謊稱我沒去過他店裏。當時店裏沒有客人,途中也沒人看見我,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我到過那家店。


    沒有人會在這個季節接近這棟別墅。就算在這裏大喊,外頭也沒人可聽見。更糟的是,外頭似乎開始下雨了,雷聲響徹在厚實水泥牆彼端。天氣如此惡劣,更加不可能有人會經過附近了。


    我思考的結果隻是更加證明我們的窘境。無處可逃的絕望幾乎令人失神,我隻有全神貫注趕走心中的絕望。


    由於瞬間失神,我差點沒注意到有人進來了。


    “誰!”


    我自以為犀利精悍地叫著,其實我的聲音是虛弱的。


    雖然從這裏看不見,但泳池上方確實有人。


    十詩子驚恐地縮起身子。


    我奮力伸出頭。當然,我什麽都看不到。


    嘰,嘰,我聽見轉動某樣東西的聲音。


    安靜片刻後,刷!


    巨大的聲響在天花板回蕩。冷冽的水花掠過我的臉龐,冰涼的觸感滑過背部。


    有人打開水龍頭,往泳池裏注水。


    他明知我們被綁住,困在泳池底。


    我無法出聲。眼前確確實實一片漆黑。


    不一會兒的工夫,水位立刻上升。十詩子全身僵硬。


    栓子呢?栓子在哪裏?隻要拔起排水口的栓子…


    我睜大眼睛在泳池底尋找,但是它卻在我們如何掙紮都到不了的地方。在我們的斜對角,我看見一個金屬栓子牢牢塞住排水口。就算我伸長了腿,它依舊是遙不可及。


    劇烈的水聲加深我們的恐懼。


    我到底能撐多久?十分鍾?二十分鍾?


    怎麽會?怎麽可能?我得死在這裏嗎?就在無人發現的情況下,我得和十詩子溺死在這個地方?


    恐懼感在體內瞬間擴散。理性與保持自我平衡的意誌力刹時沸騰,從我身上蒸發出去。


    我可不要溺死!聽說溺死是最痛苦的,反正要死,最好能夠不知不覺地在瞬間死去。有人在我腦中如此大聲嚷嚷著。那不是很慘嗎?溺死,那是非常痛苦的!


    我奮力抖動全身,試圖解開被捆綁的雙手。拜托!解開吧!隻要有一人脫困就好,拜托啊!我不冀望別的!我不需要珠寶也不需要轎車,我隻有這個祈求!雙手被好幾層膠帶捆綁著,絲毫沒有鬆綁的跡象。我發出野獸般的嘶吼,使盡全力拉出手。但越是用力膠帶便纏得更緊,我的動作隻是讓指尖失去血色,卻完全無法移動身體。


    頭好痛!手好痛!全身到處都痛,好痛!


    雙腿漸漸失去溫度。


    水位上升,已經滲透到裙子裏。


    我和十詩子並排,被捆綁在泳池的鐵製梯子兩側,因此不可能互相咬斷對方的膠帶。我們幾近發狂地抖動身子,卻隻能增加彼此的恐懼,兩人完全陷入驚恐狀態。


    我不要!我不要死在這裏啊!


    我用盡所有力氣哭喊,聲音沙啞。若不持續呐喊,我就要崩潰了。


    我沒做任何虧心事。隻是,我隻是去看看畫罷了。我隻是去看那幅畫。隻是收到邀請函,出去逛逛罷了。倫子死在海邊,她倒臥在浪潮邊,所以你將麵臨同樣的遭遇,你也會溺死,就像倫子那樣。我不信!我不信!不可能發生這種事!我怎麽可能會死!我大喊,幻想下一個片刻便在自己的床上醒過來,聽見姐姐對我說早安……


    倫子想殺我嗎?


    開什麽玩笑!我隻不過看了你的畫,為什麽要如此對待我?你跟我有什麽仇?


    她不相信美好結局,所以要轉世投胎重來一次。下次絕不會重蹈覆轍,下次一定沒問題。我還有下一次來生,萬由子算是失敗囉,所以還得再來一次。萬一下次又重蹈覆轍呢?不,下次不會有問題的。來吧,趕快轉世投胎,展開新的人生吧!快去迎接下一次人生,展開下一次的美好人生!


    我在黑暗的室內,轟隆作響的水聲中拚命呐喊。


    水位已經過腰。


    身體好沉重,全身無力。十詩子已經不動了,我將孤零零地死去。苦苦掙紮到最後一刻,承受漫長的折磨後,我將孤單地結束生命。我由衷憐憫自己,絕望讓我失去了意識。


    我徘徊在山丘上。


    忽然發現自己手上拿著指揮棒。


    奇怪,我的音樂成績也隻有三分啊。


    我猛然發覺自己搞錯了。開什麽玩笑!我可是世界知名的指揮家呢,現在我得開始指揮那首名曲。


    這裏是哪裏?


    為什麽這麽暗?我分不清上下左右。


    我繼續往前走,但是上方似乎有東西拉住我的頭。


    在前方的草叢中,我看見一張大餐桌。有人坐在桌前,手不停地繞圈轉著。


    啊,姐姐!姐姐在做意大利麵。每當轉動銀色機器的把手,機器便吐出一條條綠色意大利麵。我知道了,這是菠菜意大利麵對吧?


    姐姐身旁坐著兩個小女孩。啊啊!那是小時候的姐姐和我。姐姐很厲害哦,你已經做出好吃的意大利麵了。那麽,我要去指揮了,不能留在這裏偷懶。


    我不停往前走。身體仿佛變成了橡皮球,每走一步便彈到半空中,蹦蹦跳跳著前進,難以保持平衡。


    我看見一棟小房子在山丘上。


    啊啊,就是那裏,去那裏就對了。我蹦蹦跳跳靠近房子。窗戶透出燈光,我偷偷窺探。


    咦?高槻倫子、秒,還有十詩子,三人其樂融融,正在聊天呢。


    什麽!他們什麽時候變得這麽要好?他們都不理我了嗎?


    我不甘心,想進入屋內,但是大門卻一動也不動。我試圖敲破玻璃,但是玻璃十分厚實,敲不出半點裂痕。屋內的三人發現我,露出羞怯的表情。不好意思,我們和好了,秒搔搔頭。是啊,我們和好了,高槻倫子滿麵笑容。她那燦爛的笑容擊潰了我,那是多麽美麗的笑容啊!


    醒來時,我發現自己還活著。


    身體又冷又重。水已經淹到了頸部,我的嘴邊漂著十詩子的頭發。她雙眼緊閉,昏厥過去而沒有任何動作,猶如蒙克的畫。


    “十詩子!十詩子!”


    我不成聲地呼喊著,她卻沒有任何反應。


    我緊閉雙眼。啊啊!不該醒來的!強烈的懊悔念頭使我口中充滿苦澀。我仰望昏暗的天花板,水漸漸湧上下顎。痛苦現在才要開始,水的重量即將壓垮我的一切。


    為什麽?為什麽是我?憤怒、悔恨與絕望,我眼前隻見一片血紅。


    尖叫聲從我嘴中發出,猶如野獸臨死前最後一次咆哮。


    我不想死!


    ——咚咚咚!有人激烈敲打著門。


    我猛然抬起頭。抬頭的同時撞到了梯子,感到一陣劇烈疼痛,腦袋也因此清醒了。


    這不是夢,這聲音不是水聲也不是雷雨聲。


    有人試圖打開大門。


    我聽見試著不同鑰匙開門的哢嚓哢嚓聲,原來等待開門的時間是如此漫長。


    拜托!趕快!趕快進來啊!


    水上漲的速度不曾減緩,就快淹沒我了。


    哢嚓!大門開啟,狂風暴雨的聲響傳人屋內。


    “萬由子!”


    這聲叫喊大過一切風雨聲,我要哭出來了。


    “教授!”


    我大聲哭喊,水也跟著湧入嘴裏。


    水麵上映照出教授大大的頭。


    “關掉!趕快把水關掉!”


    我一邊吐出水一邊呐喊,不曉得他聽見了沒有,隻看見站在教授身旁的秒急忙奔跑,水聲總算停了。


    雖然外頭暴風雨的聲音依舊不停歇,這一刻對我而言卻是格外寧靜。


    我和十詩子全身無力,他們費了好一番工夫才將我們從泳池拉出。


    我的身體早已凍僵,全身不停顫抖。


    十詩子被救起之後依然神誌不清。奮力拍打她的臉頰之後,她眼睛總算恢複了一點神采。


    “教授,你怎麽知道我們在這裏?”


    終於能夠出聲了,我顫抖著問教授。皮膚的知覺也蘇醒了,但還是凍得受不了。


    秒的模樣令我嚇一跳,他的頭上竟然包了繃帶。


    “你的頭怎麽了?”


    秒遲疑了一會兒說:“今天早上,有個中年男子打電話找我到海邊,之後我被人從懸崖推下海。後來也是教授找到了我。”


    我不禁看著教授。


    有人想殺了大家。


    教授不發一語,露出至今我從未見過的奇妙表情。


    我等待教授開口,但是教授的神情不變。


    之後教授拍了秒的肩膀,突然開口說:“秒,打開別墅的暖氣,讓她們兩個泡個熱水澡。我請來的客人就快到了,我們得準備迎接客人。”


    2


    雨勢越來越強。


    窗外水花四濺,雨已不再是水滴,而是一整片強力打下。


    泡完澡後,我烘幹衣物,披上浴袍喝著熱咖啡,如釋重負的舒適讓我昏昏欲睡。一個小時前,我還浸在冰冷的水中差點溺死,兩種處境猶如天堂與地獄。


    十詩子的臉上總算恢複些許表情,但依舊悶不吭聲。她隻是躺在沙發上,呆滯地盯著咖啡杯。


    秒和十詩子保持一段距離坐在同一個沙發上。秒也保持沉默,我猜想可能是因為傷口疼痛吧。


    高槻家的別墅雖然老舊,但屋內幹幹淨淨讓人感到舒服。這裏的裝飾品大概是倫子挑選的,簡單素雅的擺設點綴在適當的地方,顯得恰到好處,好比早年日本人向往的外國洋房。照明也經過精心配置,燈光間接照射在低矮的地方,使屋內呈現自然悠閑的氛圍。如果沒發生那些事,如今我也不會在此享受清閑,這種感覺真是奇妙。


    真希望能放空腦袋就此沉睡。


    長時間處於極度驚恐狀態中,現在突然鬆懈下來,目前我一心隻想睡覺。


    教授從剛才就一直在玄關徘徊。


    他之前說“有客人要來”,我沒把它當一回事,不過他的話似乎是真的。到底是誰那麽無聊,竟在這種時候來拜訪?


    玄關的老式門鈴發出巨大的聲響,房內所有人一齊回頭。


    大門開啟,風雨轟隆隆地吹進。


    訪客正是身穿雨衣的手塚正明。我不禁擺出提防的姿勢。


    凶手不是他嗎?


    他對教授輕輕點了點頭,脫下雨衣,從背袋中取出罐頭和密封盒。他竟然替我們帶來食物和飲料。


    正明瞄了我們一眼,默默走進廚房。教授似乎已經把我們的遭遇告訴他了。


    空曠的客廳內無人開口,隻聽見外頭的狂風暴雨聲,還有正明炒飯的聲音。


    教授到底在想什麽?他所謂的客人就是手塚正明嗎?


    “哇!看起來很好吃哦!”


    教授顯得異常開朗,一一替大家端出盤子。怪了,教授的語氣變得高昂時,表示他心中有所企圖。


    正明特地替我們做炒飯,可是大夥都累壞了,我就連咀嚼都覺得吃力。做完料理後,正明坐在客廳角落的木椅上靜靜抽煙。


    我們到底在等什麽?


    原本大家的神情呆滯,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我漸漸發現情況不對勁,秒也頻頻偷看教授或正明。


    “……教授,我可以睡一下嗎?”


    我忍不住打哈欠,急忙問他。秒和十詩子的上下眼皮也快粘在一起了。


    “不行,再等一下。再來一個人就開始了。”


    教授以明快的聲音說著。


    再來一個人?


    “啊?還有人要來嗎?”


    “嗯,快到了。萬由子,可不可以再煮一些咖啡?”


    “好。”


    我打起精神站起來。


    沉默的時間持續好久。咖啡機發出美味的咕嚕聲,卻沒人續杯。我聽著雨聲,不知不覺打起盹來。


    砰的一聲。


    接著刺耳的鈴聲響起,大夥都跳起來了。


    教授連忙起身前去開門。


    再次聽見狂風呼嘯聲。


    這次出現的人物令我詫異。


    他的臉在瞬間被門影遮住,看不清楚,但確實是矢作英之進。


    他似乎是自行開車前來,全身都淋濕了。但是他依舊散發出壓倒性的威嚴,一走進客廳,房內的空氣頓時覺醒了。


    他第一眼瞧了正明,兩人有點尷尬地點頭致意。


    “好久不見,泰山。”


    英之進對教授露出別有深意的微笑,仿佛有一股冰冷的煙霧由他全身嫋嫋升起。教授也靜靜地向他點了點頭。


    “你把我叫到這種地方來,我想我應該可以聽到有趣的故事吧。”


    英之進的聲音雖然柔和,卻蘊含了他刻意壓抑的霸氣。


    “是的。應該是您非常感興趣的話題。”


    教授不為所動,親切地拉高嗓門。


    我急忙為大家倒咖啡。


    打瞌睡中的秒和十詩子也揉揉眼睛,挺身端坐。


    正明也起身將椅子轉向我們。


    “夜深人靜,外頭又正逢暴風雨,天時地利人和,正是適合大家促膝談心的時候。我想該是大家把各自的秘密一吐為快的時候了,否則我們都快崩潰了。


    ”


    教授猛然開口,以他那高亢詭異的聲音當起了司儀,這裏頓時成了大學教室。


    “對了,有句話我要先說一聲。伊東澪子要我傳話給矢作先生,她說她不會再給您添麻煩了。”


    教授說話的神情自若。


    矢作英之進卻僵住了。


    大夥一臉疑惑地互視。


    伊東澪子不是失蹤了嗎?教授是在哪見到她的?


    “……你,見到那個女人啦?”


    英之進麵無表情,緩緩開口問起。教授頷首。


    “是的,不過我可是費了一番工夫才找到她。她嚇死了。她說隻要矢作先生肯原諒她,她希望能夠再回到畫廊。”


    英之進嗤之以鼻。我第一次看見他如此冷淡的笑容。


    “嚇死是應該的,誰叫她要做那種傻事。”


    “的確。竟敢勒索矢作先生,真是膽大包天啊。”


    勒索?伊東澪子勒索矢作英之進?


    我猜得沒錯。澪子的確目睹英之進殺害倫子,所以她想借此敲詐英之進……


    “……我知道了,我知道為什麽澪子會是‘遛狗的女人’。”


    我的嘴違背了我的意誌,不由自主地說起話來。大家的視線全集中到我身上。


    “教授,你記得嗎?第一次到伊東澪子的畫廊時,她在屋子裏焚著奇怪味道的香,聞起來很可怕吧?加上秒因為太緊張,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香水,讓空氣中的味道變得更惡心,我的鼻子都快歪了,可是她卻完全不在乎。而且,當我把草莓禮盒送給她時,她聞了禮盒後說了什麽你還記得嗎?她說:‘哇,這是什麽?點心嗎?’


    “當時我把禮盒拿在手上都還聞得到草莓味,而她將臉貼近禮盒,卻還察覺不出裏頭裝了什麽。


    “她聞不到,她是個失去嗅覺的人。倫子發現了這件事,我在警察局裏看到警犬的海報時才恍然大悟。狗是嗅覺敏銳的動物,牽著狗走路剛好適合你呀,它來當你的鼻子嘛。倫子以之嘲諷澪子身體上的缺陷,所以澪子才會大發雷霆。澪子不希望讓任何人發現,我們拜訪那天她還發表高論,說什麽人為了享受最美好的事物必須時常鍛煉自己的感官之類的。”


    我發現了這件事,也連帶察覺到另一個事實。


    “假設伊東澪子早就失去嗅覺,那麽我還發現了另一件事。事發當天,手塚先生說澪子曾到過店裏,你說她滿身酒味……”


    手塚正明啞然抬起頭。


    “我猜她當時應該沒喝酒,她應該也沒發現自己身上的酒味。手塚先生,能否請你回想一下?事發前一晚,你說風雨吹進倫子的畫室,吹倒茶幾上的瓶子,瓶子破了。你記得那是什麽瓶子嗎?”


    正明猛然驚覺。


    他認真思索片刻後,雙目圓睜,張大了嘴似乎想說些什麽。


    我想起醫院使用的消毒酒精,以及電車內殘留的酒味。


    “……對了,那是白蘭地的瓶子。我特別喜愛烈酒,所以當時覺得這麽昂貴的酒,真是太可惜了。”


    正明注視著我,我對他點了點頭。


    “當天,澪子應該先拜訪過倫子。我不曉得澪子前去的目的為何,不過以她的個性而言,勢必擅自闖入家中,在畫室裏四處走動。或許當時是風移動了瓶子的位置,總之澪子在房裏打破了那瓶白蘭地,因此她身上沾了白蘭地的味道。隨後她到手塚先生的店,假裝自己第一次來到這個地方。接下來就是我一直猜不透的部分,我想她應該在畫室裏發現了什麽……”


    教授盤著手,閉上眼睛仿佛正在聆聽學生發表意見。


    “嗯,你的推測到這裏都沒錯。”


    “那麽她在畫室裏到底發現了什麽?”


    無人回應我。


    她到底發現了什麽?難道她真的目睹英之進殺害倫子了嗎?


    “該不會是……”


    秒喃喃自語。


    “會不會是那張紙條?就是家母的遺書。她一定是在畫室看過那張紙條,所以才會逼問我其中的內容。”


    教授、英之進還有正明,全都靜默不開口。


    三人臉色變得蒼白。怎麽了?我注視著他們三個人的表情。


    沉默片刻之後,教授似乎下定了決心。


    “……既然你們已經發現了這麽多,我想我們也瞞不住了。大家已經受盡折磨,現在隻有揭開真相,對彼此才有好處。”


    教授銳利的眼神中隱藏著怒氣,靜靜地凝視在座每一個人。


    原本毫無動靜的英之進微微頷首,將身體埋入沙發之中。


    真相?


    遠處,可能是海上吧,我聽見從那裏傳來的狂風暴雨聲。


    “伊東澪子當時確實發現了倫子遺留的那張寫有贈畫名單的紙條。”


    教授聲音低沉,娓娓道來。


    “她記得那張紙條上的內容。打電話給秒是為了確定內容的正確性,但是她發現秒的回答和她的記憶有些出入,因此發現紙條上的部分內容被人竄改了。”


    “紙條上的部分內容?你指的是……”


    “作品標題。”


    “標題?”


    我重複著教授的話。


    “……倫子原本打算送給英之進的作品,變成另一幅了。”


    沉默籠罩了所有人。


    英之進將身體深深埋進沙發,十指緊扣閉目靜坐。


    “所以不應該是‘陰天’囉?”


    秒問起。


    “沒錯。澪子確信這個把柄可以用來敲詐英之進。她的財務狀況窘迫,雙親的財產早已被她花光了,本業也稱不上成功。但是她太天真了,搞不清楚自己敲詐的對象是什麽樣的角色,對吧,矢作先生?要搞垮那間畫廊、抹消澪子,這對你來說是易如反掌。而且澪子隻是憑借自己以前的記憶,根本沒有任何證據,結果她反倒被矢作威脅。隻要派幾個黑道分子在畫廊附近徘徊,澪子就嚇得驚慌失措,誤以為有人追殺她,因此拔腿逃跑了。這可讓我累慘了,我可是查遍了所有非矢作集團旗下的飯店呢。”


    原來教授外出就是為了這件事。


    “哼!那個女人消失的隔天,我就知道她住在哪一間飯店的幾號房了。”


    英之進不屑地嘀咕。


    “竄改那張紙條的人,是你。”


    教授轉頭麵向手塚正明。


    正明的臉色瞬間發白,磐石般的臉上浮出怯弱的神情。


    “……那隻是臨時起意。”


    正明發出無力的聲音,然後閉上雙眼。


    “我一發現倫子,立刻奔去她家打算報警,打算伸手拿起電話時,發現了那張紙條。看了紙條上的內容,我馬上意會出其中的涵義,頓時直覺不妙。當時雨水吹進屋子,紙條上的字跡因此模糊不清,又恰巧那幅‘陰天’就擺在一旁,我看見畫板背後倫子的字跡,便突然起了竄改的念頭。”


    “紙條上原本指名哪一幅畫?”


    我忍不住發問。


    “你試著回想畫展,那幅畫就在其中。”


    教授給了提示。


    畫展裏……好多海景畫,作品數量太多,我根本記不得每一幅的標題。我搖搖頭說:“好多類似的作品,我實在記不住每一幅畫的標題。”


    “展示廊起始處是擺了幾張以童話為題的畫,那些是她的成名作。矢作英之進使她成名,童話成了她的代表性題材,而答案就在其中。你想想看,睡美人、快樂王子,還有白雪公主。


    遺書上寫的並不是‘陰天’,而是‘白雪公主’。”


    我想起來了。


    那是一幅很詭異的畫。七個小矮人悲歎白雪公主的死去,另一端則描繪出凝視著


    這個景象的皇後。


    可是我還是搞不懂這一切。


    正明開口了。


    “……因為雨水,‘姬’這個字幾乎全消失了。倫子寫的字大小不一,字跡潦草,特征明顯,而且字與字之間的間隔參差不齊,太容易模仿了。在‘雪’的下麵加上‘厶’,這樣任誰都會把‘白雪’看成‘曇’。再在模糊不清的‘姬’字上改寫為‘り空’就成了‘曇り空’……” (白雪公主的日語原文為“白雪姬”,陰天的原文則為“曇り空”——譯者注)


    “為什麽要送‘白雪公主’?”


    我依舊無法理解。


    教授搔了搔頭。


    “你知道故事內容嗎?故事大致是這樣開始的:白雪公主出生時,因為過於美麗動人,而招來皇後的妒忌——白雪公主是敘述一個母親因為嫉妒殺害自己孩子的故事。倫子引用這段故事,在畫中隱藏了雙重意義,送給秒的親生父親英之進。”


    這一刻,我以為自己聽錯了。


    教授、英之進還有正明卻低頭不語。


    秒和十詩子都啞然無言,不知該做何反應。這也是無可奈何的,秒竟然在毫無提示下,突然被告知自己的親生父親是誰。


    我忽然想起拜訪英之進辦公室那天的情景。


    他那眷戀的神情。注視秒的時候,那充滿感情的眼神。


    “秒,你也是技術人員,應該懂吧?”現在回想起來,英之進這句話或許是想表達身為影音器材的音響技師,他將自己的才華遺傳給秒了。


    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在英之進身上,等待他的回應。


    他也充分了解大家的期待,但卻遲遲不肯開口。


    終於,他開口了。


    “……當時我愛她愛得癡狂。我們剛認識的時候,她古怪的個性在我眼裏也成了難以抵擋的魅力,而她也深愛著我,那真是美好的時光。


    “她告訴我秒是我的孩子時我相當震驚,直到她說要把秒當成高槻先生的孩子養,我才安心。不過依我看,高槻先生應該隱約察覺到了吧。雖然剛知道的時候我感到有些錯愕,隨著時間流逝,我漸漸對秒產生了感情。但是倫子卻不喜歡我的轉變,若我表現出疼愛秒的態度,她就吊起眼角發怒。


    “‘別管孩子了,享受隻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光吧。鼎鼎大名的矢作英之進怎能讓人看見笑嘻嘻地陪小孩玩耍的模樣呢。’


    “她極度厭惡平凡的戀愛或是家庭。我想她憎恨自己的遭遇,也因此感到自卑,她渴望自己是個特別的女人,談一場特別的戀愛。她越來越歇斯底裏,越來越可怕。她對秒的妒意越來越露骨,認為集中在自己身上的愛情被孩子奪走了,依她的個性的確會這麽想,在這一點上她也算是個小孩。原本我還沒發現倫子的這一麵,直到有天我注意到倫子看秒的眼神,已經逐漸變成女人憎恨情敵的模樣,嚇得我毛骨悚然。我心想,再這樣下去不得了,不能夠讓倫子和秒處在同一個封閉空間內,太危險了。


    “事發的前一晚,我來這裏向她提出要求。


    “我說我要分手,秒歸我收養,我會讓秒認祖歸宗。


    “那天如果我能夠強行帶走秒,後來也不會發生那樁慘案,這些年我不知道為此後悔了多少次。”


    英之進端正的五官扭曲了。


    我的思緒好混亂。難道英之進不是凶手?我看到的那輛白車又是怎麽回事?


    我看了教授一眼,教授的表情依舊漠然。


    就在這個時候……


    響亮的門鈴聲響起,三次。


    大家都以為門鈴不會再響了,嚇得立刻轉頭看了大門,疑惑地互視。


    又有訪客嗎?這個時候到底是誰?


    “哦,還好還好,最後一位訪客終於到囉。”


    隻見教授一人興衝衝地跑向玄關。


    門被開啟,有人進來了。訪客吸引了我們所有人的目光。


    3


    我懷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那裏站了一個不該出現的人物。


    “姐姐!”


    萬佐子姐姐穿著濕雨衣,臉色蒼白地站在那裏。


    她看也不看我一眼,表情僵硬地向教授點頭。


    “你怎麽會在這兒……”


    到底是怎麽一回事?為什麽姐姐會到這兒來?姐姐應該不知道這一切啊?她怎麽會和教授談過?


    教授指的最後一名訪客,確實是姐姐。


    姐姐顯得十分緊張,膽怯地看了我們每一個人。其他人應該都是第一次見到她。


    房裏彌漫著一股詭異的氣氛。


    “哎呀,還沒介紹呢。她是古橋萬佐子小姐,也就是古橋萬由子小姐的姐姐。”


    教授神情自若地介紹姐姐。大家目瞪口呆,尷尬地向她點頭打招呼。


    “萬佐子小姐,請就座。我現在來說明請她來的緣由。”


    姐姐點了點頭,脫下大衣,疲倦地坐在沙發角落。


    教授轉向我們。


    “我會牽涉進這件事,完全起因於一個大前提,就是古橋萬由子小姐是高槻倫子的轉世。”


    我感到英之進、正明還有十詩子都驚訝地往我看來。


    我覺得自己像是個罪犯,不由得低下頭。


    “她確實記得倫子生前所有關於海的作品,也清楚記得倫子遇害的狀況。她的確符合轉世投胎的每一項條件。”


    教授沉默了一會兒。


    然後他回頭看著我,沉穩地繼續往下說。


    “……萬由子在我家轉動鉛筆時,我第一次起疑了。記得嗎?我們聊起猴子洗番薯的故事。在說明這個故事時,我發現這很類似某種現象。是什麽?它到底類似什麽?照道理說應該不知道,卻在一出生就知道……


    “跟萬由子很像。再說具體一點,這故事酷似轉世的現象。


    “萬由子的能力確實非常靈,但她不會對從未接觸過的人產生反應。於是我做了逆向思考,如果萬由子並不是高槻倫子的轉世,那麽萬由子為何會擁有倫子的記憶?


    “還有一點。我雖然對轉世投胎現象相當好奇,但對此也存有學術上的疑問。前世意外身亡的人,潛意識下通常會畏懼致自己於死地的東西。如果萬由子確實是高槻倫子的轉世,她前世的死狀那麽慘,又對那些畫作產生如此劇烈的反應的話,那麽為何萬由子不怕剪刀?我的疑問就是從這些地方冒出的。”


    話題突然轉向我,使我膽戰心驚。


    現在非得提起這個話題嗎?


    ——為何萬由子就是高槻倫子的轉世?


    記得教授在幾天前說過這句話,難道他即將解開這個謎題嗎?


    “我開始思考這些疑點之後,忽然想起萬由子說過的話。


    “她說:‘我們家所有剪刀都套上套子,我也從不怕刀之類的東西。’想起這句話之後,我又想起另一件事。


    “據說她家有許多新型的便利廚具。從多功能的蔬菜切碎器到麵條製造機,應有盡有。如果家中有幼童,這還說得過去,不過她們家並沒有。每一把剪刀都套上套子,這是否太神經質了呢?蔬菜切碎器、麵條製造機與榨汁機,使用這些工具都不需要親手拿刀。


    “我猜,萬由子家裏替剪刀加上套子、買一大堆便利廚具的那個人,是不是害怕剪刀或是刀刃?”


    我猛然看著姐姐。


    “有了這個想法後,我想到萬由子的姐姐。


    “據她說姐姐小時候身體虛弱,時常發燒昏睡說夢話,萬由子總是守在一旁聽姐姐說夢話。我猜,萬由子是不是在這個時候,記住了姐姐的夢話?姐姐的噩夢以及腦中的記憶畫麵傳給了萬由子,變成了萬由子自己的記憶。想到


    這個可能性之後,我打電話給萬由子的姐姐,請她告訴我,二十五年前這個事件發生當天她在哪裏?”


    教授將臉轉向姐姐。


    姐姐臉色鐵青,眼睛一眨也不眨。


    屋內所有人都注視著姐姐。


    姐姐聲音緊張且低沉地緩緩開口說道。


    “……我照著教授所說的話,剛才天還沒黑之前,在這一帶散步。我曾在那間小學玩耍,當年我們陪媽媽來這裏養病……那時候家裏經濟狀況還不錯,那年夏天租下了一間別墅。我完全想起來了,我和媽媽在這裏拍過照片,萬由子應該在舊相本中看過。”


    姐姐抬起頭。她直直看著前方,卻不是看著我們任何一人。


    “……我,一直忘了那年的事。


    “自從我懂事之後,母親就反複住院又出院。母親身體一直不好,我早已經習慣了。


    “不過,那年夏天,母親的狀況好轉了。雖然來養病,其實身體還算健康。除了休息之外她也無事可做,便開始親手縫製衣服。她本來就擅長裁縫,隻是一直沒機會做,我每天都看到她一邊哼著歌一邊替我縫製洋裝。我片刻不離母親的身旁,看著她拿起剪刀,熟練地裁剪布料,我到現在還記得那件粉紅色圓點洋裝。


    “當我覺得無聊的時候就會跑到那個小學,和附近的小朋友玩耍。


    “有一天,我認識了附近別墅的小孩。


    “頭發有點長,身穿連身牛仔裝的男孩……”


    我偷瞄了秒一眼,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是凝視著地板。


    “我不知道他叫什麽名字。我們一起玩了幾次。有一天,他這麽說:‘我媽媽每天會在花瓶裏插上黃玫瑰。不過她氣說剪刀鈍了,剪不斷花莖。’


    “他看似相當懊惱,一直說:‘剪刀鈍了,真的很麻煩。’


    “隔天,我拿了母親的裁縫用剪刀出門。


    “母親的剪刀特別利,而且她的手又小,我想小一號的剪刀剛好適合男孩,他媽媽也會嚇一跳說這剪刀怎麽這麽好用吧。


    “我把剪刀借給他,他開心地把剪刀收在牛仔裝胸口的口袋裏。”


    姐姐停頓了一會兒,她的眼中似乎沒有我們這些人的存在。


    我有種不祥的預感,害怕聽到這段故事的結局。


    “……當晚,外頭狂風暴雨,台風提早報到,掠過這附近。母親的病情突然惡化,家裏來了許多人來照料母親,我則獨自躲在房間角落。後來,我知道了我們隔天一早便得立刻返回東京。


    “我得把剪刀要回來——我一整晚都在想這件事。


    “隔天早上台風過境後,我提早起床跑去男孩家裏。


    “半路上,我在遠方看見他母親牽著他的手往海邊走去。我追在他們身後……”


    姐姐的眼神仿佛神遊夢境。


    看著她的眼睛,讓我想起姐姐的少女時代。


    我被吸過去了,我看到了。


    風雨過後的清晨,樹枝和漂流物散落在海岸上。


    遠方看見一對母子的身影,小女孩追尋著這對母子。


    “當我再度發現兩人時,我看見他母親蹲在海裏。當時我不清楚她在做什麽,不過現在懂了。”


    姐姐睜大了眼睛。


    “她將孩子推倒在海中,雙手掐著他的脖子。”


    屋內一片寂靜。


    外頭風雨聲呼呼作響,但是屋內卻靜默得可怕。


    “我不懂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隻能呆愣地望著那個景象。後來,男孩從海中伸出一隻手,手上拿著剪刀,那就是我借他的那把剪刀。就在瞬間,他高高舉起手……”


    姐姐在毫無意識下,舉起自己的手。


    這一刻,我幼年的記憶也忽然冒出。


    以前我時常和姐姐打架,當姐姐要打我的時候,她必定會高舉她的手打我的脖子。現在想想,她總是打同一個部位,就是我脖子上那塊胎記。有一次她用直笛打我的脖子,我痛得差點暈了過去。當時姐姐的表情猙獰,把我嚇得半死。


    姐姐突然停止動作,單手擺回大腿上,傾斜身子抱著自己的頭。


    秒全身顫抖。


    他已忘了要擦拭身上的汗水。


    教授聲音低沉地開口了。


    “你是在什麽時候想起這件事的?依我的推測,自從準備畫展那時候起,你的記憶就漸漸恢複了,你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做噩夢的吧。當年治療你的醫師封鎖你殺人的記憶,將你的噩夢解釋為因為無法保護母親而導致心中萌生罪惡感,畢竟誰能想得到竟是你殺了自己的母親。你自己也因為接受治療,而完全忘了這件事。況且大家都一直告訴你,這不是你的錯……”


    原來如此。景子並未看錯,她看見的“小女孩”就是當年的姐姐。


    “仔細一想,每當萬由子想起‘前世的記憶’時,身旁總是有秒。萬由子並非恢複自己的記憶,其實是因為身旁的秒漸漸恢複記憶,萬由子對此產生反應罷了。”


    ——秒真的是很棒的人。他能夠同化對方的情緒,或者應該說他善於讀取對方的心情。他能夠增添我的靈感,仿佛他和我一起作畫一樣。


    十詩子的話清楚浮現在腦中。


    想象力豐富、具有包容力、心思細膩的人。


    這種人最容易誘發我“尋找”的能力,我自己應該最了解這一點。其實,我早已發現秒超乎常人的細膩和體貼。


    我不禁苦笑。苦澀的笑容,苦得叫人落淚。


    “那麽,我看見的白色車子是……”


    我忽然想起這件事,看向英之進。


    英之進擠出微弱的聲音。


    “……我在山中過了一夜,打算一大清早,趁倫子沉睡的時候帶走秒。不過倫子似乎徹夜未眠,當我抵達時,她已經出去了。


    “我看到了,我目睹了那個畫麵。


    “我無能為力。我無法帶走秒,也無法拯救倫子,隻能盡快離開現場。”


    果然他也在。那猙獰的表情,原來是目睹真實現場的表情。


    “……我不希望秒看見那幅畫。”


    他的語氣充滿苦澀。


    “那幅畫…


    “我在畫展上看見它時,不知有多麽驚恐。那幅畫實在太可怕了,仿佛倫子死前的怨恨全都在畫中爆發開來。如果成天與那幅畫在一起,秒一定會想起那件事。想到這我就快崩潰了……”


    “所以你在會場縱火。”


    英之進微微點頭。


    “沒想到秒這麽快就找上我。總之,我不希望他接觸那幅畫,絕不能讓他想起母親。我成天思考如何阻止他,無計可施之下,最後隻好寄出恐嚇信。”


    秒睜大眼睛一臉漠然。雖然身上的顫抖已經停止,眼神卻空洞混濁。


    教授緩緩開口對秒說道。


    “你一定嚇壞了吧。起初你毫不知情,然而這一切是你開了頭。你所殺害的人轉世投胎,這個人還費盡心力地回想你殺害她當時的記憶。未婚妻擔心你的安危,到處探訪。我猜,去拜訪十和田景子的時候,你所有的記憶都回來了吧?當十和田景子問你萬由子的聯絡方式時,你是不是以為她已經發現了自己的行為?那天晚上打電話給你的人不是恐嚇者,而是十和田景子,你因此立刻展開行動……”


    秒突然抱頭,發出野獸般的嚎叫聲。


    十詩子表情哀淒地抱住秒,秒卻以痛苦的神情奮力甩開她的手。


    十詩子淚水盈眶。


    “……我好怕,好怕好怕。這就像一場永無止境的噩夢。”


    秒以幹啞的聲音述說著。


    “我一直害怕哪天會有個人指著我說,是他!他就是凶手!我擔心到無


    法入睡,這一定是母親在懲罰我。隻要一人眠,我便一次又一次地重複夢見自己刺殺母親的畫麵……每晚都是如此。”


    秒的臉上露出被深沉的疲憊滲入的神色。每晚不斷重複夢見同樣的噩夢,我了解這是何等痛苦,多麽折磨一個人。


    “萬一十詩子知道了怎麽辦?大家知道了怎麽辦?我好幾次想一個人悄悄死去,但是見到十詩子憂心的神色,我實在不忍留下她……與其被人發現我是殺害母親的凶手,不如大家一起死吧。我打算帶走所有可能發現我的罪行的人,看到萬由子小姐竟然出現在這裏讓我吃了一驚,不過我認為這是個好機會。我將她和昏厥的十詩子綁在泳池裏,放水後離開,自己從懸崖跳下……”


    秒抱著頭。


    “可是我沒死成,傷勢也不嚴重。我在風雨中絕望地躺在懸崖下,這時泰山教授出現了,教授救了我。於是我和教授回到泳池救了她們。”


    漫長的沉默籠罩。


    “倫子臨死前畫了好幾幅女人倒在海邊的畫,那是她的預告,她預告自己將攜子自殺。”


    教授喃喃自語。


    所以“白雪公主”也是她的預告——畫中有雙重意義,因為你的愛轉向孩子,所以我嫉妒孩子,殺了孩子。她將這個預告留給孩子的父親.,


    “其實我早就知道,早就知道了!”


    十詩子緊抓著秒,抬頭看我。


    “十和田景子遇害那天,我發現秒的襯衫上有血跡!”


    絕望的淚水緩緩滑落。


    我現在才想起。


    十詩子在醫院抱住我時,當時她那表情、她的大眼睛,仿佛在訴說些什麽。


    我誤以為她在擔心秒的安危,其實她是為秒的嫌疑所苦。


    啊啊,真是的。徹頭徹尾,我都是個傻瓜。


    真想放聲大笑。


    我到底是什麽?其實我隻是個局外人,卻把所有人硬拖到這個地步。真的,我真的隻是湊巧看見那幅畫,才會挖掘出隱藏多年的秘密。那個畫展是一切的開端,難道說,決定舉辦畫展當時,命運就早已注定了?


    不論是英之進或是正明,看起來都仿佛老了好幾歲。


    大家隻是一心想保護秒。二十五年前如此,現在也是如此。


    秒臥倒在沙發上號啕大哭,十詩子緊抓著秒不肯放手。


    這一切是我的錯嗎?我到底是為了什麽?


    我緩緩地望向房裏每一個人。


    我在這裏到底是為了什麽?為何麵對這些折磨?


    姐姐也承受了痛苦。


    我看著姐姐。


    姐姐紅著雙眼,身體縮得小小的,坐在一旁,像個愧疚自己的所作所為、失去雙親的無辜小女孩。


    我忍不住跑到姐姐身旁,摟住她冰冷的脖子。


    姐姐緊抓著我的手。


    淚水湧出,激烈的情感貫穿全身,那是一股強烈的怒火。


    “不是!不是這樣!”


    我抱著姐姐痛哭,回頭對著所有人大吼。


    “倫子確實存在!倫子回來了!她在我心中,在姐姐心中,在那些畫中!她並不是回來責怪秒,也不是來懲罰秒。她不是說過嗎?下一次不會重蹈覆轍,下一次絕不會再錯了。她自己很清楚,上一次做錯了,上一次失敗了,不過這次沒有再犯錯了,對吧?大家說是不是?”


    無人回應。我抱著姐姐哽咽,淚水停不下來。


    沒有人做錯事,沒有一個人心存惡意。


    劇烈的風雨聲持續不斷,但是暴風雨正漸漸遠離我們。


    早晨悄悄來臨。


    風雨即將退去,留下滿是漂流物的混濁大海。我仿佛看見破曉的陽光照射在海麵上,那是倫子在最後一刻目睹的早晨。


    她是否看見黃玫瑰漂浮在海麵上?


    黃玫瑰的花語正是“嫉妒”,而這句花語也燒毀了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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