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案組對兩家財務公司的檢查進入尾聲,沒有太大問題,無非協助企業做假賬、偷稅漏稅、提供過橋資金等等,與禦龍的關係主要是流轉現金,即通過虛假合同,禦龍將大額資金匯給財務公司,財務公司利用和銀行的合作關係,提取現金。


    眾所周知現金流轉很難取證,即便調閱財務公司人員在銀行拿走現金,也不能證明錢返還給禦龍。現金交易額太大是國情,也是阻礙司法調查的攔路虎。


    不過小李在大數據分析中發現個奇怪的現象,兩家財務公司不約而同為一家叫國光城的財務公司做貸款擔保,金額還挺大,六千萬。


    俗話說同行冤家,在黃海這樣經濟體量不大,企業特別是好企業屈指可數,麵對有限的客戶群體,財務公司之間競爭非常激烈。為了挖優質客戶,喝酒唱歌桑拿一條龍是常規項目,塞紅包、禮金、購物卡也司空見慣,更有甚者,專門派貌美如花的客戶經理上門公關,隻要拉到生意,潛規則什麽的滿天飛,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為同行擔保本身不尋常,而六千萬的貸款金額更令人不可思議。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同行擔保有時在所難免,不過基於三個前提:一是銀行牽頭,這種情況下為避免得罪金主,不得不答應;二是相互擔保,這次我幫你擔保,下次你幫我擔保,互惠互利;三是擔保金額在可承受範圍內,如公司資本金不過五百萬,那麽擔保金額頂多三四百萬,這叫風險承受控製。


    因為貸款擔保實質上承擔了貸款人有可能違約後的還貸義務,換而言之,如果國光城突然破產,或者拒絕歸還六千萬貸款,那麽兩家財務公司必須幫它償還,而且擔保貸款一般采用連帶責任,也就是說銀行有權要求兩家償還六千萬,也可以要求其中一家償還六千萬,並非外行所理解的一半對一半。


    六千萬擔保的蹊蹺就在於國光城從未為兩家財務公司做過擔保,且兩家財務公司資本金根本不足以償還貸款。


    經查,國光城法人代表是肖偉誠,縣政協主席肖治雄的兒子!


    至此專案組調查終於露出曙光!


    從省裏到黃海前,十處領導就判斷以秦豐和雙塗為核心的集團洗錢行為,必定與地方官員勾結,雄厚的資金流加上官員權力尋租,造成更大範圍、更深層次的腐敗。


    肖治雄為官三十餘年,從未出過黃海一步,從機械廠技術員,到技術組長、車間副主任、主任,再到銷售科長、銷售副廠長、廠長,然後因為技術改造出色,提拔為輕工業局副局長,隨即結識他生命中的貴人——分管工業副縣長陳冒俊!


    在陳冒俊大力提攜下,肖治雄很快任輕工業局書記兼局長,之後陳冒俊任常務副縣長時,力薦肖治雄為工業副縣長;陳冒俊轉任縣副書記,肖治雄再度接手常務副縣長,直到因為年齡原因才到政協,但級別提為正處,並無不滿。


    肖治雄自幼家境貧寒,養成對錢看得很重的習慣,但他該花的地方毫不含糊,出手闊綽得很,否則一個普通技術員不可能一帆風順爬到廠長位置。他的原則是,凡是花出去的錢,必須三倍、四倍或更多倍數扳回來,所以他敢於收禮、公然收禮甚至索要好處,在黃海也是公開的秘密,有時陳冒俊都看不下去,勸他收斂點,手不要太長。


    肖治雄無所謂。他深知人走茶涼的道理,有權不用過期作廢,等退下來人家讚一句“清官”能當飯吃?即使坐到看似冷板凳的政協,他仍有辦法斂財,畢竟還是縣委常委,沒有提名權但可以反對,這叫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因此有想法的幹部多少要送點,換取他手裏一票。


    僅僅自己撈還不夠,肖治雄很早就為兒子鋪好道路。


    眼下不是當初,光憑送禮、拍馬屁當幹部愈發困難,必須要有真才實學才行,肖治雄看出肖偉誠不能吃苦,不是當官的料,遂秘密運作成立國光城財務公司,憑自己的影響力,躺著也能賺錢。


    財務公司怎麽賺錢?


    很簡單,肖治雄跟銀行打個招呼,以極低的利率借出貸款,再轉手借給急需資金卻貸不到款的企業——為何貸不到,這裏麵當然有名堂,有時肖治雄特意關照,有時企業不識相,該做的事不做。火燒眉睫關頭,也顧不得利率明顯高出一截,這是肖治雄的第一招,叫吃利差。


    第二招是過橋資金。企業借的銀行貸款即將到期,但湊不出錢償還,銀行方麵則有規定,貸款不可以當天還當天借——就是避免企業無力償還而空轉貸款,明確要求先歸還貸款,次日還能重新辦理貸款手續。財務公司專門做過橋資金業務,即把錢借給企業歸還貸款,等第二天企業借出貸款後歸還。有人說不就一天時間嗎,能有多高收益?錯也,過橋費是非常昂貴的,正常要達到百分之三左右,即一千萬貸款周轉一天的費用是三十萬!由於銀行資金緊張,或收縮銀根控製規模,貸款僧多粥少,需要過橋資金的企業很多,國光城賺得盆溢缽滿。


    如果說前兩招雖有鑽政策空子、打擦邊球的成分,第三招就是不折不扣的違法行為,即高利貸。對象包括欠下巨額賭資或借錢扳本的、炒股用了杠杆麵臨爆倉的、吸毒者、企業資金鏈麵臨斷裂風險的等等,利息正常達到兩分,而且先在借款裏扣掉。一般來說這是刀口舔血的勾當,收益很高,風險也非常大,弄不好欠債者逃之夭夭,財務公司可就血本無歸。但肖治雄是何許人也,既然敢做這門生意,就有足夠自信。一是法院裏麵有人,必要時查封、強製執行;二是國光城有一批打手,欠債者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打手們會持續騷擾其親戚朋友,讓欠債者遭受巨大壓力。幾年來被國光城弄得傾家蕩產、家破人亡的不在少數,可借高利貸本身就見得不光,即使出事也不敢聲張,可謂打斷牙齒往肚裏咽。


    不過這幾招都沒入專案組法眼,嚴格來說國光城這些所作所為屬於經偵組調查範圍,跟專案組並無聯係,但小李的大數據分析確實達到令人恐怖的程度,居然翻出一起官商勾結、侵吞並挖空國有資產的舊案!


    這才是專案組最感興趣的。


    四年前,黃海縣遠方船舶製造廠作為一家國營企業,列入縣裏首批改製試點單位,消息傳出後立即引起各方關注。遠方船舶製造廠主要從事近海小型船舶製造、保養和維修業務,訂單從幾十萬的小舢板到數百萬漁船不等,絕少有超過一千萬的,動輒上億的訂單根本達不到技術要求,都不敢承接。盡管如此,由於遠方廠市場定位精準,業務經營腳踏實地,生產流程管控嚴密,多年來始終保持盈利,家底子厚實,是黃海為數不多的優秀企業。


    把這樣的國企拿出來搞改製試點,縣裏是有爭議的,很多人認為改製為了擺脫企業經營困境,整合資源吸納資金,使企業重新煥發生機。遠方廠的實力足夠適應市場潮流,並能取得進一步發展。雙方爭執不下之際,陳冒俊和肖治雄等本地派表現出強硬態度,認為改製不是賣破爛,不能光把差企業當作包袱甩出去,既然搞試點,吸引各方閑置資金參與,縣裏應該表現出足夠誠意!最終拍板將遠方廠列入改製試點名單。


    清產核資後由肖治雄牽頭的改製領導小組主持遠方廠改製,給出令人瞠目結舌的估值:1.8億元!


    以遠方廠擁有的機械設備、生產線和廠房、庫存材料、土地加起來都不止兩個億,何況還有職工宿舍、辦公樓、碼頭轉運場等固定資產,外界原來預計至少值5億!領導小組解釋是現有生產設備麵臨大規模升級改造,耗資巨大,非但不能算淨資產,相反是沉重的包袱,另外改製後工人工資、養老金等人力成本大幅上升,宿舍、辦公樓等需要維修等等,總之按他們的解釋1.8億隻多不少。


    不過即便1.8億,按當時要求縣裏必須控股51%,就是說誰想買下遠方廠必須掏9千萬真金白銀!


    哪怕砸鍋賣鐵,別說借銀行貸款,高利貸都值得!一旦拿下遠方廠,把機械設備和庫存材料當破爛賣了都不止9千萬。很多老板蠢蠢欲動,四下籌集資金準備大幹一場。


    然而肖治雄的無恥沒有底線!


    一個周日的傍晚,遠方廠門口突然張貼了一張競拍公告,宣布周一上午九點麵向社會公開競拍,底價9千萬,須早上八點前到遠方廠改製辦公室交納保證金——不接受除現金之外的銀票、匯款等方式。持有改製辦公室蓋章的收款收據方取得競拍資格!


    縣裏大部分銀行網點周日不營業,極少數營業的儲蓄網點出於安全和經濟考慮,現金量基本保持在一百萬左右。而且出公告時間是傍晚六點多鍾,儲蓄網點都關門了。


    更絕的是銀行上午八點半才營業,即使你有天大的麵子,好吧,可以特別照顧黃金客戶,但支取大額現金要提前一天預約——個人五萬,企業二十萬。一次性支取九千萬,哪怕九百萬,縣級銀行都無法承受,需要派運鈔車到市行調款。


    這就意味著幾乎所有人都無法取得競標資格。


    隻有肖偉誠的國光城,之前他們已通過多個渠道,從各個銀行不為人察覺地湊齊了9千萬。周一早上七點多鍾就將十多麻袋現金送到遠方廠改製辦公室。


    出麵競標的不是國光城,而是肖偉誠手下一個馬仔臨時注冊的公司。由於沒有競爭對手,以底價順利拍得遠方廠。


    外界嘩然也好,密集的舉報信也罷,反正查不到跟肖治雄有半點聯係,他安之若素。


    後來幾年內經過複雜的股權變更、資產重組,國光城逐漸成為遠方廠的大股東,之後進一步拆分、資本運作、資產剝離,遠方廠專家、技術人員、技術工人以及全套生產線、機械設備全部被轉移到國光城控股的私企,並承接原先所有業務。如今的遠方廠麵目全非,隻剩下一個空殼,欠兩千萬銀行貸款和上千萬企業債務,以及縣裏形同虛設的所有權。


    研究到這裏,專案組不禁感歎肖氏父子不愧是黃海最精明的資本高手,在所有人對國企改製懵然不懂的時候,已敏銳抓住政策漏洞,大玩瞞天過海的把戲。相比之下方晟何等天真,把滿腔心血傾注在村鎮企業改製上,還自以為黃海最懂改製的幹部,殊不知此時肖氏父子正躲在密室裏數錢玩呢。


    肖氏父子從遠方廠撈取了多少好處?單估價這一塊就有三個億差價,如果加上幾年來等於把廠搬到自己家裏,承接那麽多訂單獲得的利潤,應該在五億左右!


    這筆錢當然不可能肖氏父子獨吞,資本大挪移需要龐大的人力、物力,掏空遠方廠更得有強大的背景支持才能順利完成一係列手續,接下來專案組需要調查兩個方麵問題:


    一是9千萬保證金如何籌集;


    二是哪些勢力參加掏空遠方廠。


    在一個縣城,9千萬現金數目太大了,即使肖偉誠早有準備,國光城畢竟是正常運轉的財務公司,大量資金長期被占用,肯定會設法從其它渠道想方法。而通過秦豐、雙塗、禦龍等集團秘密流轉的洗錢資金,應該是挪用的重點!


    錢能生錢,何樂而不為?


    對於操作洗錢業務的幕後勢力來說,把需要洗白的資金以現金方式流出,再以安全渠道回流,既取得不菲收入,又完成了洗白程序,可謂兩得。


    但破綻就由此產生!


    因為一個長期運作、安全可靠的洗錢渠道經過專業人員周密策劃,精心設計,具有很強的隱蔽性和反偵查能力,強如邱組長率領的專案組曆時兩年多都一籌莫展,可一旦不按照既定線路洗錢,資金流向發生異動,留下的線索足以讓專案組驚喜。


    小李的大數據分析係統再度派上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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