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景榮狼狽不堪地在工作人員護送下倉惶逃離現場,趕到開發區醫院簡單處理傷口後,了解到方晟已控製住局勢,傷亡情況也陸續統計出來,不由微微心安。按規定死難人數超過三人才屬於重大惡性事故,必須逐級上報到京都,目前僅兩人死亡仍在可控範圍內。


    沒敢直接告訴陳常委,而是打給陳皎細述了傍晚突發事故的經過。陳皎震驚萬分,劈頭蓋臉將陳景榮責怪了一通,說眼下京都硝煙四起,我爸忙於協商、調解各方勢力矛盾,如履薄冰,你倒好關鍵時候捅這麽大窟窿,做領導幹部最怕群體事件和出人命,兩條你都占齊了,以後在雙江怎麽混?


    陳景榮垂頭喪氣說我錯了,求求老弟幫哥哥一把,保住管委會主任的位置,不然……我真的無顏見江東父老了。


    陳皎沉思良久說要不這樣,我打電話請方晟出麵調解,他在紅河有威望……


    他已經在現場了。陳景榮道。


    陳皎喃喃說看來市委也知道緊要關頭還得夠方晟力挽狂瀾啊,景榮哥,這件事你必須放低姿態,請方晟幫你多擋些槍彈……我也會打電話給他,唉,我爸那邊我來說吧,省委相關領導也得打招呼,不然壓不下來呀!


    陳景榮說隻要工人們不再聚到一塊兒鬧事就好辦。


    但願如你所想。陳皎說。


    事實證明陳景榮還是太樂觀了。


    方晟在現場采取遣散工人、命令工程車撤離、派工作人員進駐柏麗歐廠區等措施後,回管委會部署落實下一階段工作。


    工程車浩浩蕩蕩駛離主幹道後,突然被一群工人家屬圍住,要司機們血債血還!


    方晟聽到消息後要求司機們不準強行突圍以免造成更多傷亡,也不準開車門,原地等待救援!


    悲憤萬分的家屬們拿磚頭等砸掉車窗,一番撕打爭奪後打開車門,將司機們全部揪下車,逼問哪輛車撞破圍牆。司機們倒也講義氣,雖個個被揍得鼻清眼腫,卻堅決不肯吐露實情。


    關鍵時刻方晟率人趕到,喝止了家屬們的行徑,斥道你們的親人正在醫院接受搶救和治療,接下來有很多善後工作要做,病人也需要得到親人陪伴、護理,你們不幹正經事,跑到這兒撒什麽野?眼下大家要齊心協力把重傷者轉危為安,把輕傷者得到最好的治療,追究責任、哪個追、如何處理,明天市委會有明確說法!


    同樣的話從方晟嘴裏說出來似乎有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家屬們均默默低頭,隔了會兒陸陸續續散開。方晟讓兩名工作人員陪同工程車返回工地,然後才到管委會繼續主持工作。


    兩死十八傷,雖然不是重大惡性事故,其性質也相當惡劣和嚴重,因為肇事方是管委會!


    現場超過二十人指證陳景榮強行趕走程振高,然後下令工程車推牆;有至少十人一字不漏地複核陳景榮當時說的話:


    “放心大膽撞,出了人命我擔著!”


    不待方晟建議,許玉賢已在第一時間向肖挺、何世風等省委領導做了通報。


    還是傍晚,還是紅河開發區,還是陳景榮,還是群體事件!


    這次變本加厲還弄出人命!


    “暫停陳景榮管委會主任職務!”肖挺斬釘截鐵作出指示。


    當晚許玉賢、羅世寬、茅少峰等市委領導陸續趕到紅河管委會,緊急商討對策。


    形勢依然嚴峻。


    受傷者家屬們暫時都湧到醫院,有的開始照料,有的焦急地等待消息,情緒基本穩定。但兩名死者家屬仍不善罷幹休,糾集了越來越多的親戚,先是試圖從醫院停屍房搶屍體,被武警阻止後又想坐車去管委會辦公樓鬧事,中途被攔了下來。


    在許玉賢緊急部署下,紅河通往省城的大小道路層層防守,嚴加盤查出入人員證件,防止他們跑到省城上訪。


    如何安撫死者家屬是個難題,按常規存在兩個矛盾:一是賠償問題,家屬們會漫天要價;二是責任追究,必須有人對整個事故負責。


    兩名死者都是附近一家遊艇儀表製造廠的工人,經聯係該廠董事長、廠長、財務總監等高管都去了歐洲參加某個經貿洽談會,一周後才回來。


    廠裏中層管理人員不敢對賠償金作出承諾,強調必須等高管回來定奪。


    等到一周後,黃花菜都涼了。


    遊艇儀表製造廠是中外合資企業,對於傷亡補助有詳細而明確的規定,不會按照中國國情給予額外補償,也不符合財務製度。況且最麻煩的一點就是,兩名死者當天下午都不上班,是在廠區旁邊閑逛時被工友叫去加入人牆的。


    不算因工死亡。


    包括所有受傷的工人都是這種情況,不算工傷,不能參照工傷標準給予補助和賠償。


    倘若國內企業還能強行拍板,碰到中外合資、外企凡事都**律條文,人家才不管什麽具體情況具體分析,特事特辦呢。


    責任追究更是繞不過去的坎兒。


    從掌握的信息來看,原現場指揮程振高盡到了應有的責任,該做的都做了,該提醒的也提醒了;陳景榮既是事故的領導責任,也是現場指揮的直接責任,兩死十八傷,哪怕撤職查辦都不過分。


    然而陳景榮雖是副廳級,卻由中組部直接安排下來的,連省委組織部都不太好過問,更別提銀山市委,包括許玉賢在內沒一個敢對責任追究問題拍胸口承諾。


    晚上十一點鍾,方晟、茅少峰和魯輝共同接待了死者家屬代表,兩家各出三人,九個人坐在中會議室裏,氣氛非常壓抑。


    兩家似事先已做過溝通,推舉一位叫吳方根的人負責談判。吳方根在省城有家水暖器材店,生意做得紅火,也見過世麵,能說會道。


    吳方根先強調兩位死者家庭困難程度,兩人都是家裏的頂梁柱,上有老下有小,孩子仍在上學費用高昂等等,然後話鋒一轉提出三項條件:


    一是不在是否因工、責任界定等問題上糾纏,管委會一次性賠償四百萬;


    二是兩位死者的愛人,一位在超市打工,一位也在廠區上班,要求由管委會出麵安排到機關、事業單位,解決事業編製;


    三是兩家孩子一位十一歲,一位十三歲,要求管委會負責撫養到滿十八周歲,含生活費、學費和培訓費等,每年約五萬元。


    後兩項條件意料之中,大凡受害者家屬都會這樣提,死者已逝,為活著的愛人和孩子爭取最大程度利益。


    雖然有困難,經過討價還價和協商,最終基本都能達成協議。事業編製分參公管理、全額撥款、差額撥款和自收自支四種,如果家屬咬住事業編製不放,可以塞到自收自支事業單位,收入未必比在好的企業高;再不濟也能以工人性質作為事業單位編外人員,工資不受影響。


    撫養費可以從民政相關費用裏支出,負責到十八周歲沒問題,無非是每年費用該怎麽算的問題。


    但是每家四百萬賠償金太多了!


    雖說陳景榮強行推牆的命令直接導致兩名工人死亡,但客觀上工人們組成人牆抗拒執法是有錯在先,而且兩人並非柏麗歐員工,是衝著每人五千的報酬,那筆錢本身就有對衝風險的性質。


    另一個角度講,工程車推牆本身的行為並沒有導致傷亡,發生意外的根源在於牆體老化,因此柏麗歐也有一定責任。


    隻是這些理由在今晚都說不通。


    中國人的規矩是死者為大。


    基於這個規矩,死者家屬態度再蠻橫、條件再無理,平時趾高氣揚的領導們隻能賠著笑臉。


    之前許玉賢給的底線是不超過一百萬,在此之內什麽價碼都可以接受。可想而知雙方的心理底線相差甚遠。


    方晟耐著性子與對方周旋,一拖再拖,轉眼間糾纏了三個多小時。中國官員們都有參加冗長會議的經驗,培養出卓越不凡的坐功和耐性,別說三個小時,就是徹夜開會也能應付。


    家屬們卻撐不下去了,頭昏腦脹,個個揉著眼睛嗬欠連天。


    吳方根見狀說看來今夜談不出結果了,我們回去休息會兒,明天上午再談吧。


    方晟笑容可掬道可以,希望你們利用休息時間結合剛才談論的內容商量商量,切實考慮到實際情況,體諒我們的難處,爭取盡快達成協議。


    好的好的。吳方根等人困得快睜不開眼了。


    目送他們一行離開,方晟迅速向坐在隔壁小會議室等消息的許玉賢等常委回報談判進程,然後形成大致方案:


    賠償金問題繼續砍,以時間換取空間,賠償金過高會帶來後期受傷人員賠償的一係列麻煩,因此不能鬆懈;


    事業編製問題不急於鬆口,防止答應過早對方認為編製很容易弄到手,繼續抬高要價;


    撫養問題再削減些,按銀山市最低生活保障乘以一定係數給付,每項支出要落到實處。


    討論結束已是淩晨五點,方晟等人到附近酒店睡了個囫圇覺,八點半服務員準時叫醒。


    倦意象細密的繩子,繞著雙腿幾乎挪不開步,方晟暗歎真是年歲不饒人,換以前在黃海、江業處理此類突發事件,整夜不睡第二天照樣神采弈弈主持會議,不服老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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