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晟也被難住了。


    事關愛妮婭後半生仕途走向關鍵,可不是隨便拍腦子說說而已。


    退一步講若非委實猶豫不決,以愛妮婭的個性和風格豈會找方晟商量?連意外懷孕並生孩子,這種對女人來說天塌下來的大事都沒在方晟麵前吭半聲,自己硬是扛了下來。


    可見去與不去尤如人生十字路口,彷徨不知所向。


    這也是越往上走越難以快刀斬亂麻的原因。


    在黃海、江業、順壩,方晟說拍板就拍板不容質疑,錯就錯了唄大不了重來,天大的錯也隻限於小縣城裏,能出多大事兒?


    到廳級、部級層麵就不同了,要麽不出事,要出就是大事。好比拳擊台,輕量級較量打倒了擦掉血跡再爬起來;重量級較量挨一下天旋地轉直接結束戰鬥。


    方晟不知不覺來回踱步——這是他的老習慣,遇到難題不停地兜圈子。愛妮婭雙手抱臂目不轉睛盯著他,臉上布滿苦惱。


    就這樣過了五六分鍾,方晟突然停下來問:“從你內心來講希望在哪兒?”


    “怎麽說呢,到上高當書計工作相對務虛,能集中精力抓大事;在碧海主攻我擅長的金融領域,頗為得心應手……”


    “對了,金融!”


    方晟指著她說,“環太平洋人民幣結算中心是你的資本,華爾街是你的獨特人脈,放眼省部領導幹部無人可及!”


    “我從不否決這一點。”


    “那你為何放棄自己擅長的領域呢?又不是提拔!”


    受此點撥愛妮婭豁然開朗,點頭道:“有道理!寧可做個出色的省.長,不做平庸的申委書計!之前我是鑽牛角尖了,過於執著卻忘了自己的初衷。”


    方晟慨然道:“是啊是啊,算計個人得失太多難免迷失方向……去年我也曾為離不離開潤澤反複糾結,結果被冉漢增當頭棒喝,至今都記得他當時指著我鼻子說話的模樣。”


    “旁觀者清,當局者迷嘛,換他自己還不是慌成一團?”愛妮婭捋捋頭發道,“不多說,我得回碧海晚上還有個會,正好梳理下思路周一正式給鍾組部回複。”


    “決定留下?”


    “嗯……我走了!”


    愛妮婭說走就走,轉身朝出口方向大踏步而去。


    “哎——”


    方晟簡直無語,“好久沒見連擁抱,不,手都不握一下就走?咱倆不至於生分成這樣吧?”


    愛妮婭淡淡道:“一大把年紀了別讓人看笑話,再見!”


    轉眼就把方晟孤零零扔在原處,真是意誌堪比鋼鐵的女人,唉。


    略有些失落地回到於家大院,小貝見了爸爸那個親熱啊遠比小寶粘人多了,絮絮叨叨說個沒完,還非拉方晟一起做數學題目。


    期間於雲複進來打了個招呼,想聊點什麽隨即被小貝“驅逐出境”,難得和爸爸在一起,小貝非常珍惜每一分鍾。


    燕慎打來電話約飯——大概聽陳皎說的——拜訪老喬之事八成要給他透個氣,強調就幾位朋友小聚規模不大,方晟很久沒跟他喝酒了遂一口答應。


    和小貝廝磨到傍晚,方晟打車前往指定地點,依舊是皇城根兒下胡同裏的老四合院,沒辦法都喜歡這個情調。


    燕慎已經提前過來候著,與往日相比明顯憔悴不少,白發明顯多了數倍,這場被眾人口誅筆伐的婚外情使他元氣大傷。


    “為我這點兒破事連累你跟陳皎特意回趟京都,慚愧之至。”燕慎開口便說,看來陳皎已經交了底。


    方晟搖搖頭,隔了好一會兒才說:“朋友之間相互幫忙都是應該的,撇開複雜因素不談,出發點總是出自善意,哪怕你不這樣認為。”


    “她都跟我說了,你專程飛到軒城的用意;還有陳皎今天探望她父親,”燕慎歎道,“在你們眼裏我是象不象任性的孩子,不顧大局,隨心所欲?”


    方晟輕拍他的肩,道:“每個人都有撕開偽裝做一回真我的衝動,燕兄勇敢地做了,雖然效果差強人意,哈哈哈哈……”


    燕慎也笑,無奈道:“夜深人靜的時候一個人麵壁思過,突然很敬佩老弟……”


    方晟暴汗:“你這哪叫麵壁思過,分明總結教訓準備卷土重來啊!”


    “重來?再也不敢了!”燕慎道,“她說拿時間換取空間,又說真金不怕火煉,或許兩年後大換界結束,轟轟烈烈的感情已淡至無痕。”


    “對啊,世上哪有什麽不能失去?想通這一點就好。”


    “但是……我愛人那邊堅決要離婚。”


    方晟怔了怔,道:“拖刀之計呢?”


    “分居達到一定時間就證明夫妻感情破裂,沒有理由再拖了。”


    “令尊什麽態度?”


    “尊重她的抉擇,但現在不行……然而她對我已失望憎恨到極點,一刻都不願拖;對了,她的家族也反對離婚,所以這段時間壓力不比我小。”


    “一樁破碎的婚姻牽動多少人的心啊,”方晟道,“我終於體會到為什麽京都家族內部婚姻寧可半死不活耗著,也絕不輕言離婚二字,實在是牽涉範圍太廣、影響深度太大,各方都無法承受離婚產生的代價。”


    燕慎滿眼都是沉痛:“也是家族子弟的悲哀,如同孫悟空再神通廣大都翻不出如來佛五指山,今生今世都在透明的玻璃牆裏度過。”


    “總體來說得到大於失去,圍城外不知多少人羨慕呢。”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啊,”燕慎道,“不多說,今晚方老弟務必陪我喝個痛快,不醉不歸!”


    樓閣外傳來豪爽的笑聲:“誰和誰不醉不歸?”


    原來是老朋友蔡子鬆。


    蔡子鬆在京都大學幹了十年主管人事的副書計,久靜思動想換個地方衝一下副部,實在不行解決正職問題。


    去年春節前托燕慎找方晟打招呼,方晟也約了童光輝吃飯專門請托,不料於老爺子溘然去世打亂安排。


    眼看教育部新一輪院校調整新學期開學前即將到位,燕慎被蔡子鬆纏得沒辦法隻得厚著臉皮求陳皎——


    學術圈裏正廳幹部人事問題找陳首長有點“殺雞焉用斬牛刀”的意思,但那時燕慎正與喬蓮打得火熱,實在拉不下臉找童光輝。


    陳首長也是衝燕老的麵子,安排秘書打了幾個電話,一番運作之下如願以償調到京都交通工程技術學院任院長。


    京都交通工程技術學院前身是交通工程技術職業學校,屬於老牌二本院校,院長即為正廳級。雖然名氣遠遠不如京都大學,學校規模、教職工和學生人數、待遇等方麵也天壤之別,但一把手就是一把手,蔡子鬆還是很滿意的。


    之後燕慎與喬蓮的私情敗露,燕老盛怒之下將兒子調回京都,往哪兒去呢?幸好之前做了樁好事!


    遂硬塞到蔡子鬆手下擔任副書計兼副院長,享受正廳待遇,與常務副院長平起平坐。


    蔡子鬆是和圈內玩友牛博士一起來的。


    牛博士屬於學術圈裏難得的文理兼修人才,其主導的泛經濟生態圈課題隱隱與當前最熱門的區塊鏈以及大數據有內在聯係,成為京都眾多高校爭奪的對象——


    把他招攬到麾下等於招攬到整支研究團隊,能迅速彌補很多高校這方麵的短板。


    蔡子鬆也是其中之一。


    他給牛博士的承諾是:專門成立經濟研究中心由牛博士擔任主任,享受副廳待遇並在經費、學術研究等方麵有優先權,確保三年內讓牛博士接替馬上退二線的一名副院長。


    牛博士婉言謝絕。


    牛博士說我喜歡這種吊兒郎當做朋友的狀態,如果到你手下做事,雖說給我非常大的自主權,研究環境也很寬鬆,上下級關係會讓咱倆都不自在,算了吧。


    結果他拒絕了所有高校包括兩所985高校的邀請,依然留在京都師範大學,埋頭在狹小的十多平米的辦公室與四五位研究生做項目。


    文人的風骨就在於此,似乎很傻,但絕對出自真心。燕慎感歎道。


    陳皎隔了半個多小時才邊打電話邊進來,滿臉慍怒說什麽事兒都左請示右回報,領導不在就不敢做了嗎?還不如換機器人更有執行力!


    說完“啪”掛斷電話。


    燕慎等人麵麵相覷,方晟卻笑道:


    “人家不請示回頭又得挨罵,說膽子挺肥啊這麽大事情都不吱一聲,我還沒出地球呢!”


    眾人哄堂大笑,陳皎也繃不住笑了起來,指指方晟道:


    “看來方老弟這樣訓斥過下屬。”


    方晟道:“體製裏最難處理的就是回報製度,事無巨細不行,粗疏大葉也不行;你說重要吧領導覺得不重要,你說不重要吧領導說這事都不重要還有什麽值得我關心?左右為難。所以逐級上報、層層篩選很重要,主要工作我隻聽副市長回報,市直部門一把手除非重大事項才直接找我,這樣就能把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擋在門外。”


    陳皎道:“剛才我發火就為了重大事項,我覺得都是小事兒,往往市裏那些領導左打電話右打電話,好像我不明確說‘是或不是’就不行。但很多事我聽都沒聽說過,怎麽敢隨意表態?我也要對工作負責啊。”


    牛博士笑道:“聽完省市兩級領導倒的苦水,我算整明白了,關鍵問題在於缺乏一個定量定性標準體係,來明確規範各層級職責和回報製度,類似計算機c語言,如果等於1自動轉到下一步,等於2則跳到另一步以此類推……”


    “博士錯也!”燕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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