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首長又沉吟片刻,道:“跟於家閨女離婚後,一直單身?”


    “是的首長,組織部門都有備案。”


    “她會回國嗎?”


    “還……還在溝通之中……”


    桑首長仿佛自言自語:“在倫敦做得很大很好,為什麽一定要回來?在這個問題上應該尊重對方意願吧。”


    “是的,首長。”


    “可你不能總是單身狀態,這對自身形象和未來發展都不利。璃兒也是單身,孩子需要父愛更需要完整的家庭,而且你倆相處了這麽多年應該有很深的感情。怎麽樣,小方考慮考慮?”


    桑首長緊緊盯著方晟。


    霎時方晟悟出剛才桑首長強調以徐璃父親、孩子外祖父身份而非首長身份的原因,這……這這這等於逼婚呐!


    要放在古代,以九五之尊金口玉言賜婚,叫做公主下嫁,就算有妻室也得讓位!何況桑首長強調四個要點:


    趙堯堯不回國、方晟與徐璃都是單身、兩人有孩子、兩人有多年感情基礎。


    合情合理合法。


    何況眼下什麽時候?黨校十二名學員的前途懸而未決,在此節骨眼上,雖然桑首長半個字都沒提,意思卻明明白白擺在麵前。


    桑首長的套路真是無人能及。


    嘴上說“考慮考慮”,實際上象桑首長這樣的身份不會隨便說說,更不會征求方晟的意見,說出口基本上就得不打折扣地執行!


    再說,桑首長親自出麵為女兒提親,這是何等的殊榮,縱使於家也不敢有半點違拗吧?


    然而,又是然而,方晟果真是體製異類!


    斟酌再三,方晟鼓足勇氣道:“向首長匯報,鑒於離婚的特殊情況,當時我對趙堯堯以及於家都有承諾,我……我可以再婚,但對象隻能是趙堯堯。”


    嘭!


    緊繃著的弦驀地斷裂,發出令人心碎的聲音。


    桑首長的瞳孔收縮,霎時方晟感受到直衝肺腑的殺氣:在桑首長麵前說“不”,方晟或許不是第一個,卻是迄今為止讓桑首長最沒麵子的一個!


    什麽,勾搭我女兒十年之久,還偷偷生下孩子,明明單身卻不肯結婚?


    我這樣身份的老丈人,按說你小子早該連滾帶爬地托人上門提親!你倒好,我親自替女兒提,你反倒拒絕?!


    申長有啥了不起?見到前兩天陣容麽,那隻是開胃小菜,真要打倒你不過一隻手指頭的勁,還是最小的指頭!


    這些話桑首長一個字沒說,但空氣無所不在,方晟都懂。


    空氣似爆炸前的寂靜,靜得方晟要發狂。


    孩子,孩子,孩子,都逛哪兒去了?知不知道爸爸很需要他於危險之間!


    徐璃呢,你老爸都來了卻跑哪兒溜達?今天是周日,統戰工作有這麽忙嗎……不對!


    陡然間方晟突地打了個冷戰:


    今天這場鴻門宴,大概也是徐璃所樂見的吧?不錯,從開始到現在徐璃沒在他麵前提過婚事,不代表心裏不介意。


    但婚事怎麽提呢?休說方晟對趙堯堯的承諾,就算承諾不算數了排在第一順位的也是白翎!


    如果父親親自出麵,這樣的份量於家、白家都不敢吱聲吧?因此周日傍晚徐璃居然也不在家就順理成章了。


    腦子裏紛亂雜遝之際,桑首長說話了:


    “人活於世立於地當守諾言,你考慮得對。所以我想,或許需要於家以書麵方式解除那個約定——在契義上是可行的,你的工作和前途需要婚姻,趙堯堯卻沒有回國打算,為解開那個死結想必於家會通情達理。”


    滴水不漏的言辭,簡直把方晟逼到懸崖邊緣!


    他咬咬牙,以自己都吃驚地冷靜地說:“首長,這是我……想重點說明的,那個承諾主要出自我對趙堯堯的愧疚與悔恨,從而自己給自己套的枷鎖,與於家沒關係,與……任何人都沒關係。”


    桑首長的臉慢慢地、以可見的速度沉了下來!


    什麽叫天威難測?方晟切切實實感受到了,不是刀刮槍刺之痛,而是……發自內心的驚懼。


    不用桑首長說,方晟也恨不得狠狠打自己幾十個上百個耳光:你對不起趙堯堯,那徐璃、白翎還有身後一長串女人都是活該?人家都為了你拋棄家庭、懷孕生子、飽受白眼和唾罵,到頭來無名無份,永遠躲在陰暗角落裏見不得陽光?


    換作楚楚、越越,方晟又是什麽感受?


    此時的方晟寧願桑首長跳起來惡狠狠給自己兩拳,或者索性把自己按在地上痛打,用力踩踹。


    也不願桑首長這樣失望且冷峻地看著自己。


    隨之而來的負麵影響,用腳趾頭都能猜到,但方晟已顧不上太多,因為他本來就不是畏首畏尾、為了私利放棄內心堅守的人。


    良久,桑首長道:“你沒有立即答應,很好,這才是我願意看到的小方!如果你一口答應了,即使這樁婚事辦成都會有疙瘩。理解你的想法,也理解你的立場,但約定要隨形勢改變而變,世上唯一不變的就是變,因為世間萬物運動是絕對的,靜止是相對的。一個隨時靈活調整策略的小方,遠比拘泥於約定自縛手腳的小方更受歡迎。”


    “我……恐怕要讓首長失望,”方晟低頭道,“在人生道路上我做錯過很多事,作過很多錯誤決定,但信守承諾是我的底線,如果連這一點都做不到,方晟就一文不值。”


    桑首長略感意外。


    所有人都不會想到,桑首長這種身份給他台階下,已是難得的、最大限度地釋發善意,方晟還態度堅決,這不是執拗,而是不識相!


    在桑首長的層麵,除非國際間重大戰略合作等大事,象今天這樣苦口婆心地、以平等友好姿態跟對方協商討論,且涉及兒女婚事,真是空前,並絕後。


    之前從未有過,以後也不會再有。


    桑首長還有個兒子,確定下婚期後兒子簡單地說:“爸,我們計劃五一節舉辦婚宴。”


    “好。”桑首長回答得更簡單。


    直到四月下旬——離婚宴還有七八天,兒子又問:“爸,那天您有空參加嗎?”


    桑首長稍作思考,道:“我就不露麵了,親家那邊打聲招呼吧。”


    “嗯。”兒子應道,好像早在意料之中。


    尋常人家家裏辦婚事那些繁規瑣矩,桑首長這種家庭一概沒有,相反還有條規定:保密,低調!


    僵持了兩三分鍾,或者更長時間……


    桑首長道:“堅守多年的信念,短短幾分鍾突然作出根本性改變是難為了你,這樣吧,你坐這兒再想想,隔會兒璃兒她們快回來了,晚上一起吃個便飯。”


    方晟呆住。


    桑首長的習慣是隻說前半截,沒說的後半截意思是:“便飯”等於全家團圓,即代表方晟默認與徐璃結婚!


    在桑首長的角度而言,為女兒終生幸福可算操碎了心、身段放得不能再柔軟,否則以他的忙碌,他的地位,肯在宴會大廳露個臉就很給麵子了,怎會專門以證婚人身份陪著吃晚飯?


    方晟卻知到了懸崖勒馬的時候了,等徐璃回來,倘若牽著孩子的小手,恐怕自己更難硬起心腸!


    “首長,我……不再耽擱您的寶貴時間,我還是盡快回學校參加培訓吧。”方晟鎮定地起身告辭。


    刹那間桑首長愕然,眼裏掠過一絲震怒,以及某種說不清的情緒!


    “首長再見!”


    方晟微微欠了下身子,毅然轉身朝外麵走去。


    當他單腳邁出門檻時,桑首長突然道:“小方——”


    方晟收住腳步,回首靜靜看著對方。


    桑首長目光看著對麵牆上字畫,麵無表情說:“既然你心意已決,多說無益,我隻想提醒一點——一旦邁出這個門,今後你與璃兒、孩子就沒半點關係!”


    方晟隻愣了兩秒鍾,便義無反顧邁出門檻,很快消失在深深**當中。


    幾乎同時,徐璃悄然從堂屋後門出現,臉色蒼白,愣愣看著方晟稍縱即逝的背影,再看著明顯呈衰老之相的父親……


    集全身之力出了院門,方晟累得仿佛剛跑完全程馬拉鬆,後背濕透,兩腿象灌了鉛似的抬不起來。


    腦子更是亂糟糟如同喝醉了,不,比醉酒更難受,好像徹底失去思維能力,反反複複回蕩著一句話:


    得罪了全中國最有權勢的人,你怎麽辦?


    跌跌撞撞好不容易出了鐵旗杆巷,迷糊間都不知道往哪個方向,全身抽空似的力氣全無,索性一屁股坐到路邊台階上,雙目呆滯地看著街上人來人往。


    若說這會兒內心深處不害怕、不後悔,肯定是假的。


    但如果時光回流重新坐到桑首長麵前,麵對同樣的問題方晟覺得還是別無選擇,從根本上講與趙堯堯並沒有太大關係,而是他人生旅途中的一種堅守與執著。


    還有白翎。


    桑首長固然刻意回避,方晟也不便說,但若有半分可能,結婚對象必須是白翎而非徐璃。


    溫柔鄉裏打滾的方晟始終自食其果,嚐到縱情濫情的苦果!


    癡癡呆呆在路邊坐了兩三個小時,步履匆匆的行人誰也認不出這個滿身頹廢的落泊男子居然是堂堂晉西申長,更想象不到幾小時前他居然當麵拒絕了……


    人生際遇大抵如此,從天堂到地獄隻在一念之間。


    叫了輛出租車回到黨校宿舍,反鎖好門後,方晟撥通愛妮婭的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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