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朦朧。


    周沐回到都家大院已經晚上八點多鍾,躡手躡腳繞過影壁、穿過**直奔自家小院,冷不防暗處有個蒼老而威嚴的聲音:


    “小沐!”


    周沐假裝嚇了一跳,拍拍心口道:“哎呀原來是大姑媽,還在院裏散步?”


    都海嬋就喜歡天黑後在院裏轉來轉去,如同地方巡視自己一畝三分地似的,對大院每個角落、每戶小家庭甚至每個人情況都了如指掌。甚至,周沐聽同為家族子弟媳婦說過,大院裏每個女人每個月“來沒來”,都海嬋都心中有數,那個媳婦有回遲了三天就被關切地說“到醫院查查懷沒懷”……


    簡直是都家大院的幽靈!


    都海嬋從幽暗裏飄了出來,道:“又工作這麽晚才回來?吃晚飯沒?”


    “在食堂吃的工作餐。”周沐道。


    “唔……”都海嬋道,“來,姑媽有事跟你跟談談。”


    該來的總要來,周沐下意識縮縮脖子拘謹地隨都海嬋來到她家客廳,不知為何覺得有股陰冷肅殺的味道。


    “冷嗎?”都海嬋道,“我不太能見陽光,也不能吹風,屋子一年四季遮得嚴嚴實實,屋裏溫度比外麵低些。”


    周沐訥訥道:“大姑媽氣色還不錯的,多虧這些年保養得好。”


    “保養靠堅持,我們女人呐必須心疼自己,男人大咧咧的懂什麽?”都海嬋坐定後定定看著周沐道,“躍憧回家好幾天了,小夫妻倆還沒睡一塊兒親熱過吧?”


    被她直截了當的話差點閃了腰,周沐又羞又惱道:“大姑媽……”


    老娘好歹是勳城市.長,說話積點口德行不行?!


    都海嬋不為所動道:“俗話說夫妻床頭打架床尾熱,說來說去離不開床,離開了夫妻感情也就淡了,錯沒錯?躍憧回來後,按說小別勝新婚何況快一年了肯定黏在一起,沒想到你早上上班更早,晚上下班更遲,而且兩人還分房睡!”


    周沐心知自己言行肯定被拿放大鏡觀察,但細致到這樣的程度實在匪夷所思,氣惱之餘深深埋頭也不吱聲。


    “但姑媽打聽過,小沐從早到晚都忙著工作,從來沒有花花腸子,這一點我們都家還是信得過的……”


    沒等都海嬋說完,周沐已驚出一身冷汗,暗想都家居然暗中監視自己!幸好跟白鈺隻有兩次且都在極其隱秘和安全的地方,況且的確很意外的情況下,否則,否則可真的身敗名裂了!


    都海嬋續道:“工作再忙小倆口一起出去吃個飯、散散步、逛逛街總可以吧?一概沒有。小沐,男人跟小孩一樣要哄的,在外麵你是市.長回到家隻是老婆,不要擺官架子的!”


    “大姑媽,我從來沒在家裏擺官架子。”周沐很正式地反駁道。


    “沒有就好,其實呢小字輩裏麵我最喜歡小沐,從開始起看著就對脾氣,人與人講究個緣字,緣分說不清的,”都海嬋慈祥地說,“小沐啊,躍憧這趟回來也有幫朋友的念頭,恐怕在你麵前碰了一鼻子灰吧,臉麵過不去了,哎,都家大院裏麵大男子主義不得了,個個神氣得什麽似的,總以為一言九鼎,女人必須聽他們的。”


    既然談及此事,周沐順勢道:“大姑媽,躍憧在國外久了不清楚勳城的情況,被朋友蒙騙了,那件事哪有他說得那麽簡單?水深得很,社會影響非常惡劣,省市兩級領.導都在盯著,不可以隨隨便便徇私情的。”


    “馬永標跟深南集團案子吧?”都海嬋笑得更慈祥。


    周沐並未裝佯吃驚,在都海嬋這種千年狐狸麵前耍心機無異於自取其辱,況且周沐本身又不擅長,靜靜地說:


    “大姑媽都知道啊。”


    都海嬋還是一臉溫和的笑,道:“事關都家,大姑媽怎麽可能不知道呢?難道調查組摸到的線索裏沒涉及?還是手底下人怕惹惱你故意刪掉了?”


    說到這個地步,雙方開始攤牌。周沐不可能故作一無所知,不然堂堂正府調查組吃幹飯的?


    周沐道:“報告初稿是有提到都家,但主要責任落在勳帆經貿發展集團,也就是蕭誌慶身上,大吉國際金融會務中心、融銀投資集團、暨南六建、資產評估公司、南方海運集團……背後都有他的影子,他是主謀!”


    “對,深南集團案的確蕭家出麵,正府調查方向一點也不錯,反映情況屬實。”都海嬋道。


    聽出她話中有話,周沐敏感地瞅著這位高深莫測的姑奶奶。


    “小沐,姑媽給你說兩件事,”都海嬋悠悠道,“你恐怕不知道宛東港是都家傳統意義的地盤,即使改製,都家仍是實控大股東份額遠勝於湎瀧港、勳城港!”


    周沐真的震驚,輕輕“啊”了一聲。


    都海嬋道:“你恐怕更想不到都家為何在湎瀧港、勳城港大動幹戈,鬧出那麽多糾葛和問題吧?其實都家主戰場在宛東,我們利用轉移視線同時正府不想矛盾擴大化的心理嘿,兵不血刃拿下了宛東港!這才是全省一盤棋下的聲東擊西,外界從來沒人想到吧?”


    周沐瞠目結舌,以難以置信的目光驚恐地看著對方。


    顯然,都海嬋很滿意這種效果,輕撫周沐的長發道:“論道行,茅克碸、伍家恩之流差遠了,更不用說吳曉台、白鈺,他們自以為是根鋒利無匹的槍,到最後子彈都打在自己身上,哈哈哈哈……”


    “所以……”


    周沐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大姑媽很早就看出來屠鄭雄必敗,都家也不在意湎瀧港得失?”


    “不,我也在意,”都海嬋道,“但屠家打的是狙擊戰,雖說注定沒有好果子吃,但若白鈺稍微弱些拿下湎瀧港不是不可能;勳城港嘛,嘿嘿嘿……”


    “哦,”周沐終於悟了出來,“我爸曲線代持4.5%股份一事也是,也是,也是……”


    她連說三個“也是”,都海嬋冷冷接道:


    “也是我故意泄露給樓遙的,不然他個外省幹部剛到勳城港就能挖出如此隱秘的事?本事上天了!”


    “當時我真的奇怪……大姑媽太厲害了,太厲害了……”


    周沐佩服得五體投地。


    都海嬋此舉一箭雙雕,既讓蕭家、柏家等大股東火冒三丈堅決狙擊,將港口改製局勢拖向複雜化;又把都海驕“小金庫”公布於眾,都家內部會議上捏著鼻子不吱聲,最終忍痛割出四成充實家族產業,損失慘重。


    而且事實上到最後都海驕把4.5%股權轉讓給了省港口集團大股東即香港彩芸集團,這筆高姿態顧全大局的賬又記在嶺南都家,可謂刀切豆腐兩麵光。


    都海嬋道:“勳城港改製困難重重,談判、爭執特別股權設置一直持續到協議簽字前五分鍾,但實際上包括都家在內真那麽在乎麽?跟湎瀧港差不多,港口改製後大權收到省港口集團,家族產業在港口的利潤率斷崖式下跌大概原來五成都保不住,爭那點蠅頭小利有啥意思?可場麵上規定動作必須做,要讓京都、省市兩級看到傳統世家利益受損了,很難受了,而且我們非常在意……小沐知道代表什麽?”


    小沐又變成小木頭,傻乎乎道:“代表……代表什麽?”


    “古代有位執掌數十萬兵馬的大將軍,帶兵打仗前一會兒請求皇帝勞軍,一會兒要朝廷賞賜良田豪宅,一會兒上奏要美女奴婢,朝野上下都很厭煩他,”都海嬋敦敦道,“後來他在密友麵前道破玄機,說我越是表現得對錢財美色的貪婪,越證明胸無大誌絕無反叛之意,皇帝也越對我放心啊!都家也是,子弟到外省為官,家族在地方表現得格局小一點,對金錢的追逐欲望強一點,京都放心,省市也會多少有輕蔑之意,對了小沐,都家就要讓所有人瞧不起,上世紀以來都家一直被京都那些豪門瞧不起,結果怎樣?於家大院交還國家了,預計後麵各大家族都要跟進,但嶺南都家始終是嶺南都家!”


    周沐訥訥道:“我……我真的對都家了解太少,也不知道大姑媽的……的……雄才大略……”


    恰如其份的雄才大略,更令她恐怖的是這種家族生存之道肯定早在老爺子手裏就形成體係,此後一代代子弟忠實執行、靈活應對,方有今日根深葉茂的嶺南都家。


    都海嬋道:“一眼讓外人看透的家族不配叫家族,真正的家族好比冰山,隻有很少部分露在水麵,真正強大可怕的實力都隱在水下,所以每當外界尤其網絡叫囂‘都家不行了’、‘都家一代不如一代’,都家大院裏的人往往淡淡一笑,不爭不吵,讓那些人過過嘴癮有何不可?有些人啊,一輩子就靠過嘴癮活著,總不能連那種低廉的精神鴉.片都不肯給吧。”


    “那麽……”


    周沐遲疑半晌鼓足勇氣問道,“屠鄭雄等三人的死是不是……”


    都海嬋驀地眼裏暴射利芒,霎時刺得周沐心劇烈哆嗦數下,緊接著冷冰冰道:


    “不該你管的別多問!小沐,今晚我所告訴你的,都是現在和將來對你有莫大好處的,本來,按計劃就隻由建尹出麵跟你談,家族產業那塊,說實話你知道得越多越危險,不利於你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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