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予和謝清呈在整個調查過程中,都沒有再理會過對方。


    調查結束後,謝清呈徑自帶著謝雪打車回家了,謝雪想等賀予一起,但謝清呈沒允許,一句話不說摁著謝雪的腦袋就把她塞進了出租車裏。


    賀予就那麽安靜地背著手靠在柱子上望著,也不吭聲,也不勉強,像一隻知道了自己被遺棄卻不能跟上來的狗,弄得謝雪心裏很不舒服。


    “賀予……哥,我們要不等等他……”


    “進去。”


    “可是……”


    “進去!”


    謝雪:“……那賀予,你回家和我講一聲哦。”


    謝清呈:“說完沒有?走了。”


    謝雪還想再講些什麽,賀予安靜地站著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再說了。


    等謝雪在車內坐好,他隻是向她揮了揮手,然後就目送著他們的車開遠……


    謝雪往椅背上一靠,忍不住歎氣:“哥,你們倆又怎麽啦?”


    謝清呈坐在副駕駛懶得搭理她,把從陳慢那裏順來的煙拆了,剛想點上,想到謝雪坐著,又作罷了,他就這麽幹咬著煙,一隻手肘搭著敞開的車窗,神情木然地望著窗外一閃而過的都市夜景。


    謝雪小聲地:“賀予他是不是不小心說錯了什麽,惹你生氣啦……”


    “……”


    “哥,你也別太怪他,他這個人雖然有時候是陰晴不定了些,但本質還是挺好的,我都聽說了,這次事情要是沒有他,沒有你們倆一起及時發現我出了事趕過來,情況可能就更糟糕了,他……”


    “他什麽他。”謝清呈終於開口了,他把煙拿在指間,語氣特別沉冷,“讓你離他遠一點,你整天和他混在一起幹什麽?”


    謝雪也有點委屈了:“可是他挺好的,對我也好,對你也恭敬……”


    謝清呈臉色鐵青,話都說不出來。


    他恭敬。


    他恭敬個屁!


    全都是在人前裝模作樣裝的,他還不能把賀予的病告訴謝雪,謝雪隻看到賀予平時對他溫良恭謙的翩翩君子模樣,他背後在賀予那邊受的氣,說出來連親妹妹都不會信,他隻能這樣生受著。


    “哥……”


    “你閉嘴吧!”


    謝雪隻好閉嘴了。


    家人之間就是這樣,劫後餘生的那一刻,想的是這輩子絕對不吵架了,一定要好好過日子,好好講話溫和溝通。


    結果等劫後餘生的溫情buff一過,還是該爹的爹,該訓的訓,照樣和以前一樣罵罵咧咧,半點區別也沒有。


    真他媽是個限時溫情buff。


    謝雪委屈,但謝雪沒辦法。誰讓他是她哥呢?


    唉算了算了,她不寵他還有誰寵他,她就隻好慣著他這家長脾氣唄……


    她這樣想著,在後座抱著手臂,有些無奈地癟癟嘴。


    也不知道賀予這麽優秀這麽儒雅道德品質這麽好的一個男生,他哥為什麽老讓她離遠點離遠點,而且好像對他時不時意見還挺大的,真是莫名其妙……


    “哦……”過了一會兒,謝雪說,“對了。”


    謝清呈懶得理她,謝雪也知道她哥的意思是,你他媽有話就往下講。


    於是她小心翼翼道:“剛才我在休息的時候,他……打電話過來了……問我出了什麽事,我……”


    謝清呈沒問“他”是誰,仿佛兄妹倆都默認“他”就是“他”。


    “你怎麽回他的。”謝清呈問。


    “我還能說什麽呀,我就說沒事。沒有和他多聊。”


    謝雪頓了一下:“哥,你心情好點了嗎?”


    “你覺得他會讓我心情好嗎。”


    謝雪沒辦法,隻得湊過去,從後座把頭往前探,小貓似的扒著椅背邊沿,試圖以賣萌引起她哥的注意:“那你看看我吧,你看我好好的,你心情好嗎?”


    謝清呈:“……以後不要再一個人去這些危險的地方。”


    語氣總算是稍微緩和了一點。


    謝雪忙說:“好啦,知道啦……”


    車子絕塵而去。


    第二天,成康精神病院的消息登上了報紙頭條。


    雖然當時被逼上天台的那些人都向警方提供了一係列證詞,證明江蘭佩發病殺人縱火一案的背後,還隱藏著這個女人被拘禁了近二十年,生不如死的往事。但很可惜,梁季成已經死了,梁伯康死的比他弟弟還早,其餘可能知道案件細節的高層,也都已經不在了,有幾個正是死在了這場大火中。


    江蘭佩點燃的複仇之火,仿佛像長了眼睛,吞噬掉了所有曾經沾染上這份罪惡的人。


    她的照片果然如賀予所言,被選了最醜的一張,登在了新聞版頁上。但哪怕是那樣一張照片,她依然顯得很驚豔,死去的女人直直地從報紙上望出來,眼神裏帶著幾分強悍,又染著一絲迷茫……


    記者在她的照片下麵寫:“江蘭佩也許並不是她的真名,由於紙質檔案的更迭,她的信息已經缺失,警方正在努力通過她的遺骸進行基因比對,但因跨時太遠,也未必能有一個塵埃落定的結果。廣大市民如有線索,可聯係有關部門,電話:138xxxxxxxxx


    別墅內,賀予合上了報紙。


    精神病院,精神病人,在這一陣被推上了輿論風口,不管是肥膩大叔,還是黃毛丫頭,論起來都頭頭是道,儼然一個個社會學醫學專家。


    在大多數人眼裏,精神病人會被習以為常地冠之以“他們”,與之相對的,當然是“我們”。無論他們再可憐,都是成不了我們的。


    但是精神病是怎麽產生的呢?


    賀予想到了以前謝清呈和他說過的一番話。


    “絕大部分精神病,都是正常人類對所處不正常的環境做出的反饋。強迫症,抑鬱症,躁鬱症…這些患者的生活圈中,一定有一樣或者多樣不正常的氛圍對他們進行著擠壓。比如校園霸淩,網絡暴力,比如對女性殘忍的性/侵害,比如不平等的社會關係,這些不正常的氛圍,這些對’他們‘造成重大心理打擊的罪魁禍首,很諷刺,幾乎全部都來源於家庭,職場,社會,來源於’我們‘。”


    “要修複一個精神病人的情緒,我認為不到迫不得已,就不應該是把他關起來,而是應該讓他走出去,像個正常人一樣,重新成為我們。”


    “籠子是留給犯人的,不該留給已經遭受了太多痛苦的病人。”


    賀予不喜歡謝清呈,但他認同謝清呈說過的這些話。


    謝清呈能在他身邊留這麽久,也正是因為這樣的理念,讓賀予覺得,他好歹把自己當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


    所以像昨天那樣的事情發生之後,他意識到自己沒有把握住尺度,確實冒犯了謝清呈,那他至少會願意出去和謝清呈道個歉。


    可誰知謝清呈看慣了他的偽裝,就覺得他道歉也是假的,潑了他一頭一臉的啤酒。


    賀予想到這裏情緒就變得很陰暗,他閉了閉眼,竭力把那種冰珠子順著臉頰淌下來的恥辱感撇去腦後。


    算了……不要再想了。


    至少謝清呈隻是罵他潑他,沒有真正地像那些人一樣把精神病當動物一樣看待。


    如果自己當初進了像成康這樣的瘋人院,病情可能早就比現在更嚴重了。


    江蘭佩在裏麵二十年,她的病情究竟是減輕了,還是加重了?她或許本不會走上這條路的。


    “賀少,您吩咐的事情已經辦妥了。”


    老趙敲了敲他的房間門,在得到允許後進來向他匯報了一些情況。小黃狗怯怯地跟在他身後,謹慎地搖著尾巴。


    “我已經和救助站的人打過招呼,也和賀總說了您的意思,莊誌強被暫時安頓到了我們的療養中心。不會送去宛平了。”


    賀予說:“好,辛苦了。”


    莊誌強也是福大命大,住的樓層低,第一時間就被消防搶救了出來,他好歹和他們也有緣份,經過這件事,賀予沒打算對之束手不管。


    再說謝雪也一定在意他。


    成康大火災裏受到牽連的人都有了一個禮拜左右的長假,以此來調理身心。


    日子還要往前看,既然從煉獄火海出來了,那就更要高高興興的,平平靜靜地過下去。


    賀予心想,謝清呈不是說沒人願意和他在一起嗎?不是說如果有誰能和他在一起一個月以上,謝清呈就跟他姓嗎?


    好。那他偏要和謝雪在一起。


    他要和謝清呈最親密的人在一起,要把謝清呈的妹妹從他身邊奪走——到了那個時候,謝清呈怕是得改叫賀清呈了,也不知道那男人會是怎麽樣的心境。


    想到這裏,賀予都有些輕微的愉悅感。


    ——那張不可一世,嚴肅冷峻的臉龐……會不會流露出他從未見過的神情?


    於是賀予在休息了一個禮拜後,很快地回到了大學校園內。


    他準備好了打謝清呈的臉,向謝清呈最珍愛的妹妹告白。


    在一座別墅的露台上。


    戶外燈不亮,昏沉沉的,旁邊環繞著幾隻逐光的飛蟲,光線濕潤地像發了一層白毛汗,虛籠著一張背對著露台大門的軟椅。


    軟椅上坐了一個人。


    看不到背影,推門進來的屬下,隻能看見那個人的半截手肘,斜搭著椅靠。


    “是嗎?出現了那些精神病人在極短的時間內成功逃脫的情況嗎?”


    “是的,段老板。”


    “有意思……”椅子上的那個被稱為段老板的人發出了輕輕的笑聲,“互幫互助?成康是個精神病院,不是教小朋友們講文明懂禮貌的托兒所吧。這事真是反常。”


    下屬頭上冒著冷汗:“段老板,成康的監控原本就是殘壞的,而且發生大火之後,沒有壞的那些也全部都被破壞掉了。我們想調取當時的記錄,但實在是……”


    “我就沒指望能從梁季成那個廢物那裏調出什麽有用的記錄。”


    段老板停了一停。


    “警局那邊,給出什麽消息沒有?”


    “那邊倒是有,有幾個精神病人說,當時好像有病友給了他們鑰匙,讓他們互相幫著開門,但是更多的內容,也從他們嘴裏套不出來了。”


    段老板輕輕地冷笑:“給他們鑰匙,讓他們開門,他們就會聽嗎?”


    “……”


    “那可是在火海。生死關頭。”


    下屬一個激靈:“段老板,難道說——”


    軟椅上的男人沒再答話,昏暗的燈光照亮了他隨意擱在麵前塗寫的紙。


    上麵寫著兩個字,但又被圈起來,打了個問號。


    那兩個字是:


    血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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