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雪不太敢信果剛毅的話。果剛毅說十分,她至多信六分,於是果剛毅方才那番話的內容經過一番換算,隻能等於是他願意去救金效坤——“願意”而已,辦法和進展則是全無。


    但傲雪還是有點高興。哪怕果剛毅隻是說大話,最後白折騰一場,她也愛這個白折騰的過程,這個過程閃爍著一點希望的光,不管希望是否能成真,單是這一點光,就足以讓她的心房明亮些許。


    果剛毅長篇大論了一番,喝了兩大杯熱茶,然後不顧傲雪的挽留,匆匆的又走了。傲雪回到臥室,在梳妝台前坐了,自己對著鏡子看。鏡中的人粉麵桃腮,仿佛是比平日好看了些,像是畫裏的人,柳葉彎眉櫻桃口,沒有超凡脫俗的仙氣,是人間煙火裏的豔麗美人。抬起雙手捧了臉,她想自己這樣自誇自讚、自以為美,不由得有點不好意思,一張臉也熱烘烘的要發燒。可是——


    可是,她大起膽子,又想假如大哥這回真能出來,而且又不記恨自己的話,那麽憑著自己的年齡和容貌,是有資格——


    後頭的話又不能想了,不好意思,不敢想。況且金效坤對她終究是個什麽態度,她也拿不準。小一年了,她每個月都要帶著吃的穿的去探監,然而一共隻見了他兩次。第一次還是去年冬天,他見了她,讓她自己保重,別再管他,她不聽。於是撲了幾次空之後,今年春天她又見了他第二麵,一見麵她就哭了,因為金效坤已經白了頭發。


    第二次見麵,是她後來一回憶起就要悔恨的,因為她一句正經話也沒說出來,單是對著金效坤呼哧呼哧的哭。金效坤麻木不仁的看著她,等她哭盡了探視時間,他說道:“別再來了,就當我死了吧。”


    從那往後,他果然是又不見她了。


    金效坤的“不見”,不足以擊敗傲雪,她的要求很低,隻要知道金效坤還活著,她每個月張羅出來的那些吃的穿的有個對象可送,她就滿足。其實她也活得如履薄冰,因為金玉郎的陰影還覆蓋著她,她不知道金玉郎為什麽忽然失蹤了大半年——也不想知道,他永遠失蹤了才好呢,他多失蹤一天,她就多過一天太平日子。


    起身從鏡子前走了開,她心裏略微有點亂,於是端過針線笸籮,坐在床邊織毛線手套,織兩副,金效坤一副,施新月一副。她看出施新月對自己“有意思”了,但是隻裝不知,同時也感激施新月能把那點兒“意思”壓下去,對自己總是又坦蕩又尊重。做人是要講良心的,他規規矩矩的對她好,她也得心裏有數,知道領情,不能因為人家老實,她就欺負老實人。對待施新月,她別的給不了,那就像個老姐姐對待大弟弟一樣,盡量的照顧他吧。


    正好,傲雪現在也發現自己挺適合做個老姐姐,自從自己當了家,雖說每天的家務活並不輕巧,但她全幹得來,幹得還挺好,別說施新月一個月能拿回家四十二塊錢了,就算隻能拿回十二塊錢,憑著她的本事,照樣能把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一隻手套織了一半,外頭院門響,她抬頭隔著玻璃窗向外望,見進門的是施新月,就扯起嗓門,很嘹亮的喊道:“施先生,你進來試試手套!”


    施新月搓著手進了來,聽她的指揮,試戴了那大半隻手套。傲雪看準了尺寸,然後抬頭又問:“等會兒還出不出去了?”


    “不出去了。”


    “那咱倆再買些白菜回來?我管買,你管搬。”


    “行。”


    傲雪立刻收起了那一套毛線活兒,站起來找圍巾和帽子:“那咱們現在就走,要不院子裏那點兒白菜,可不夠咱們一冬天吃的。”


    施新月看著她的身影,忍不住要微笑,傲雪每次和他談論白菜土豆以及柴禾煤球,他都感覺特別幸福,倒退十年他一定認為這些話題俗不可耐,但現在他活明白了,原來白菜土豆以及柴禾煤球才是生活的真諦,早上那一碗管飽的熱湯麵,滋味勝過一切羅曼蒂克。


    於是他正了正帽子撣了撣袍子,歡歡喜喜的跟著傲雪出門去了。此刻他心裏沒什麽牽掛,正好金玉郎也已經被朋友接出了醫院,不用他管了。


    在施新月往家裏搬運白菜之時,金玉郎也已經到了陸府。


    接他出院的是陸健兒,陸健兒今天偶然得知金玉郎入了醫院,正好又是閑來無事,所以就溜達過去看了看他。金玉郎正在醫院裏死去活來——是精神上的死去活來,因為沒有事做,沒有酒喝,他簡直不知如何打發時間,並且因為頭腦清醒,總忍不住要回憶往事,悔恨像火一樣,開始裹著他燒灼。


    醫生不許他出院,於是陸健兒到來之時,他已經開始籌劃著自己逃。忽然見了陸健兒,他像見了救星一樣,一把抓住陸健兒,他逼著對方給自己辦理出院手續。陸健兒莫名其妙:“你都胃出血了,還不好好的養著?你急著回家幹什麽?家裏有人?”


    “不是。”他說:“我在這裏住得難受,要養我可以回家養,我在家裏舒服些。”


    “你家裏要什麽沒什麽,這醫院裏至少暖和。”


    “我不怕冷,我就是想回家。”


    “那你到我家裏住幾天?”


    金玉郎當即點了頭:“好,好,那我就不客氣了。”


    陸健兒抵擋不住金玉郎的懇求,隻好給他辦了出院的手續,把他重新接回了自家的客房。他對陸健兒的地盤實在是太熟悉了,陸健兒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自力更生的找到了酒。


    幾大口酒進了肚,他鬆弛下來,整個人和世界又有了隔膜,悔恨的情緒也漸漸消失了。靠著客房的床頭半躺半坐,他對著前方虛空眨了眨眼睛,然後仰頭又灌了一口酒。


    陸健兒在一旁坐了,冷眼看他:“借酒消愁?”


    他不看陸健兒,隻點點頭。


    “還想你那位太太呢?”


    他依然是點頭。


    “是不是恨透我了?”


    金玉郎遲鈍的看了他一眼,然後向著前方,哼了一聲。


    這個回複令陸健兒非常不滿意。


    他有很多的朋友,真朋友,假朋友,加起來無以計數,但金玉郎在其中是個異類。他現在說不上自己和金玉郎的關係是好是壞——說好,金玉郎張牙舞爪的和他打過架;說壞,可金玉郎又理直氣壯的跑來了他家裏養病。


    周圍沒人敢對他這麽撒野,金玉郎算是獨一份,而之所以能成為獨一份,還是源於他對金玉郎的縱容。


    有的時候,他確實會當金玉郎是弟弟。


    他不缺弟弟,自己家裏就有好幾個,然而對待那幾個親弟弟,他一直是嚴陣以待。他們都是他潛在的競爭對手,雖然父親如今是極其的信任他,他幾乎已經成了陸家的家長。可正因為是成了家長,他越發的不能給弟弟妹妹們好臉色,他需要他們怕他,他們一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他非得把他們全嚇唬老實了,才能鎮住這個家。


    但他不用嚇唬金玉郎,金玉郎和他沒有競爭關係,金玉郎起初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兩人成天就隻是玩,無憂無慮的玩。


    當然,後來他也反應過來,對於金玉郎來講,他除了玩伴的身份之外,還兼做保鏢,畢竟金玉郎單憑自己,是誰也打不過。


    也就是說,在他們還都是大孩子的時候,金玉郎就開始利用他了。


    利用他打架,利用他報仇,利用得理直氣壯自然而然,他都把他的小把戲看穿了,他還不知恥,還不羞愧,還那麽自然。


    陸健兒覺得這金玉郎簡直就是一道人間奇觀,而他有時候很想和這小子繼續做好朋友,有時候——比如此刻——又很想一腳把他踢出去。這小子是帶有危險性的,要踢就得一腳把他踢死,可陸健兒下不了這個狠心。


    一把奪過金玉郎手裏的酒瓶,他忽然不耐煩起來:“你能不能有點出息?”


    金玉郎搖搖頭:“沒出息。要出息幹什麽?沒用,不要。”


    “你才多大,難道為了個娘們兒就不活了?”


    “沒說不活。”


    “那你還不給我振作起來?”


    “振作起來幹什麽?沒意思。”


    “不聽我的話了?”


    這句話讓金玉郎扭頭望向了他,在微醺的醉意之中,金玉郎,因為實在是感覺陸健兒這話太可笑,於是忍不住真笑了。


    “我什麽時候聽過你的話?”他問陸健兒:“你看我聽過誰的話?我連段人鳳的話都不聽,我會聽你的?笑話!”


    然後他躺了下去,扯起被子給自己蓋了上,同時嘀嘀咕咕:“沒意思,真是沒意思。”


    他光想著自己“沒意思”了,而且把腦袋藏進了被窩裏,就沒意識到陸健兒在床邊正襟危坐,正虎視眈眈的瞪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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