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郎向來不認為自己瘋狂。


    他認為自己的思想一貫是條理分明的,自己做人也一貫是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對著疏遠的外人,他會寒暄有禮貌,對著心愛的親人,他以赤誠之心相待。他沒有狂飲濫賭之類的惡習,他會主動的愛人,也享受著被人愛。


    他這樣的人,簡直和天使差不多,怎麽會和“瘋狂”二字扯上關係?段人鳳到底是有多麽恨他,竟然要睜著眼睛說瞎話,硬要汙蔑他是個瘋子?


    到底是誰惡?到底是誰瘋?是誰把親生骨肉丟棄在了個戰亂的小縣城裏?她怎麽還有臉對著他侃侃而談?他們兄妹怎麽還有臉逼著他交出孩子?


    怒火燒灼著金玉郎的心,他怒視著段人鳳,不能相信純潔如赤子一般的自己,當初竟然愛上過這麽一個無恥的女人。所以他怎麽可能把金寶兒送給這個毒婦?他要是真把金寶兒給了她,他自己不也成個壞人了嗎?


    他憤怒,但是並沒有失控,不知道是他的自控力變強了,還是他的情緒變弱了。從段人鳳的臉上收回目光,他開了口:“好,我是瘋子,我是魔鬼,你隨便說,我無所謂。好的詞全留給你,你高尚,你正義,你當土匪綁我票,你騙我愛你,你卷走我的全部身家,你在濟南派人追殺我,你讓你哥哥往死裏摔我,你讓你哥哥用烙鐵燙我,你先把孩子丟了不管,現在又逼我把孩子交給你,你好,你最好。可以了吧?滿意了吧?”


    段人鳳看著他,心中紛亂,這一刻她對他不是痛恨而是憐惜,因為她又想起了那個在山窩子裏撲草蟲兒的小人質金二爺,那個小二爺有著一雙動人的大眼睛,讓她一見而傾心,讓她知道了黑色竟然也可以明豔。她不知道那個小二爺究竟是真正的存在過,還是自始至終都隻是一個夢幻迷影,她隻看如今床上坐著的這個金玉郎是一片殘骸,是死剩下來的一團冤魂和一捧枯骨。


    和金玉郎分開了這麽久,她第一次意識到了這樣的一個事實:她所愛的那個男人,其實早已經不存在了。


    這個事實讓她的心髒猛然疼了一下,她想,原來這就是心疼。


    就在這時,房門一開,她回頭望去,先是看見了哥哥,隨即她向外一轉身,沒動腦子,完全是下意識的一點頭一招呼:“金先生。”


    門外的金效坤衣著華而不實,隻適合在有暖氣的洋房公館裏坐而閑談,而不適合在外長途的奔波。他凍得耳朵鼻尖和眼圈全是通紅,整個人都直哆嗦,但依然那麽的和藹可親,像根紳士派的冰棍。向段人鳳喚了一聲“段二小姐”,他被段人龍讓進了房門,一手提著手杖,一手拿著一條手帕,他先是擦了擦鼻子,然後對著段人鳳張了嘴,像是還要說點什麽,然而目光掃到了床上的金玉郎,他立刻把嘴閉了上。


    金玉郎抬頭望著他,心裏很平靜,債多了不愁,反正他如今已經是任人宰割了,再來一個金效坤也無妨。


    金效坤上下打量了他,隨後回頭望向了段人龍:“段團長,這——”


    段人龍一聳肩膀:“我剛才不是告訴你了嗎?你家這小王八蛋不老實,我把他教訓了一頓。”


    金效坤像是被嚇住了,向段人龍唯唯諾諾的點了點頭,他隨後走向那張床,而段人龍向著妹妹一招手,把段人鳳招了出去,又隨手關了房門。


    房內一時安靜下來,金效坤走到床邊,俯下身去細看金玉郎。金玉郎不但瘦和髒,而且身上散發著腐肉和血的腥臭氣。圍著毯子靠牆坐了,他從毯子上方露出兩側瘦骨嶙峋的肩頭,鎖骨高高的支著,繃起他一層青白色的薄皮膚。


    他看金玉郎,金玉郎扭過臉來,微微的歪了腦袋,也望向了他:“你也來了?”


    金效坤看了他一眼,伸手捏住毯子一角,將他身上的毯子掀起了一半。


    隨即他猛的一閉眼睛一扭頭。


    金玉郎笑了一聲:“來得正好,再晚幾天,我就死了。到了那個時候,你隻能對我鞭屍解恨了。”


    金效坤重新轉向了他:“我不恨你,我一直認為,我們之間已經扯平了。”


    “扯平了,你還來幹什麽?”


    金效坤在那張同樣髒而臭的小床上坐下了,垂眼望著金玉郎腿上那已經看不出本來顏色的軍褲,他低聲答道:“我剛和段團長談了一次,我向他做了保證,我說我親自來帶你回北京,到北京之後,我再親自把那個孩子送過來。如果中間出了差池,讓他拿我是問。”


    “我不給。”


    金效坤轉向了他,聲音壓得又低了些許,然而咬牙切齒,每一句話都帶著力道:“玉郎,金家傳到我們的手裏,已經被我們禍害得散了,現在這個家裏就隻剩下了你我兄弟二人,你聽大哥一句話,別再強了,別再作死了,好不好?!”


    金玉郎看著金效坤,看了好一陣子,末了,他輕聲開了口:“這話你要是在兩年前說,就沒有後頭這些事了。”


    他慘笑了一下:“你信不信?”


    金效坤沒想到他會說出這麽一句話來,先是愣了愣,然後才領會了這話的意思。


    領會了,然而不肯深思,也不肯相信。因為他知道,他們一路廝殺到了今天,已經全都回不了頭了。


    掀起毯子又看了看那一片潰爛的燙傷,他說道:“你聽大哥的話,先回北京,把這條性命保住。至於孩子,段家要就給段家,大哥將來再給你娶一房太太,你年紀輕輕的,還怕沒有子嗣嗎?”


    金玉郎盯著他,直勾勾的死盯,心裏想:“不可能。”


    那不可能是金效坤的真心話,金效坤不可能對他這樣好。要善待他早就善待了,怎麽會等到今天才給了他好臉色?難道金效坤不喜歡那個活潑健康甜言蜜語的弟弟,反倒喜歡眼前這個又髒又臭的活鬼?


    不過要是能先跟著他回到北京,那倒也是個辦法。等到了北京,再找活路也不遲。


    想到這裏,他說了一個字:“好。”


    金效坤並沒有為了這個“好”字而欣喜,反倒是看著金玉郎,歎息了一聲:“我們其實,都是可以一輩子安安穩穩做富家翁的。”


    “我能,你不能,你欠了債。”


    金效坤笑了一下:“現在想想,那點債真不算什麽,實在不行,賣幾處房子幾塊地,也就夠了。”


    然後他收了笑容,直視了金玉郎的眼睛:“聽話,跟大哥走。”


    金玉郎感覺這話似曾相識,想了又想,終於想了起來:陸健兒那一晚把他從街邊拽回了教堂裏,也曾經對他說過類似的話,讓他跟著他。


    他沒聽陸健兒的話,還亂刀捅死了他。這件事情他是做錯了,所以這回麵對著金效坤,他雖然還是不確定對方是敵是友,但他點了頭:“好,我跟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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