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害怕某些東西崩壞,到目前為止的十五年裏,我一直都活得戰戰兢兢的。這讓人想到小孩子在公園裏的沙坑玩的山崩遊戲。用沙子作成一座大山,然後從下麵慢慢挖沙出來玩可是不能讓山崩塌。我站在那座山前想不出辦法,一直盯著它看。隻要不出手挖,就算什麽都得不到,至少它不會垮下來。然而總有一天會下雨,把一切侵蝕後衝走。


    我持續拍照的理由結果也是走到這一步。我隻是害怕遺忘這件事本身,朝烏雲不停地按快門。然而我甚至連接觸那些消失的人都辦不到。


    現在也是。我好怕,就是怕,不敢向奈月確認。


    隔周,我在家裏的儲物櫃到處尋找,發現一個小小的桌上型喇叭。那是個隻需要接上耳機端子,不需要接電源的小喇叭。雖然音量不大,但是在那個寂靜的公園裏使用應該綽綽有餘了吧,我心裏這麽想著,把它帶到了學校。


    然而奈月看到喇叭,不知道為什麽卻很生氣。


    「你幹嘛帶這種東西來!」


    我很錯愕,看看喇叭又看看她膝上的cd隨身聽。


    「呃,可是,總不能老是用一副耳機,這樣聽很辛苦啊!」


    「啊,唔,嗯,是……是這樣沒錯,可是……」


    奈月坐上白樺木扶手,捏著耳機的線,兩隻腳踢來踢去。看到她在教室裏沉靜的模樣時很難聯想到,她其實非常孩子氣。


    「你想用耳機聽嗎?那我們輪流聽。」


    「那就沒有意義了!」


    「為什麽?」


    「沒什麽。笨蛋。」


    奈月從cd隨身聽上把耳機拔下來,別過臉。我搖搖頭,重新將喇叭接上去。公園裏微風吹過草地的聲音,夾雜著搖滾樂的節奏。聽起來很像三公裏外的村子裏舉行祭典時的音樂,感覺很淒涼。


    播放一張專輯的時間中,她在樹蔭下靜靜傾聽,而我則拿著一點也不熟悉的數位相機拍著這世界終點的黃昏景致,有時也同時偷偷把她拍進鏡頭的一隅。這麽做就可以讓自己吸著想像中的空氣、踏上想像中的草地。對著想像中的夕陽景致眯著眼,然後假裝自己好像沒有發現這些事。


    這樣到底是在做什麽?奈月又想做什麽?難道她非得每天連廣播、相機、旁邊的人都換上替代品,才能度過這一小時嗎?


    艾迪柯克蘭結束後,我從奈月腳下放著的袋子中隨意取出一張cd。那是還未拆封的海灘男孩合唱團。在拆開新cd的塑膠封套時,有一種讓人微微麻痹的陶醉手感。把收音機換成了cd隨身聽後,我們固定每天開一張未拆封的新cd。由於奈月買的量很大的緣故,袋子裏還有很多等待拆封的cd。


    蓋上隨身聽的蓋子,猶如香檳冰沙似的美妙吉他合奏與和弦流瀉而出。


    這是《surfin"u.s.a.》。


    隻要一個也好,歌詞裏陸續登場的那些海灘是否有殘留下來呢?加州或是哪裏,那耀眼的白淨沙灘、曬得發亮的女孩小腿肚,還存在著嗎?


    奈月靜靜凝視著《surfin"u.s.a.》專輯封麵上畫的衝浪者橫斷大浪的圖片好一會兒。


    「這些人還在的時候,還有海啊。」


    我聽見她這麽自言自語。原來她跟我想的一樣,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海灘男孩合唱團還在呢,不要說得他們好像都死了。」


    「是嗎?」奈月用平淡無奇的語調說,然後把專輯封麵放在草地上。當然——就算這些團員裏有兩、三個人已經去世,我們也不會知道就是了。


    「而且我猜這大概隻是他們用想像寫出來的歌。」


    我好像在哪裏看過布萊恩威爾森根本就不會遊泳的報導。但是這樣比較好。光靠想像力乘著衝浪板衝到海上四處遨遊,到世界各個海岸去,連不存在的海岸也可以去。用這樣的方式,告訴這個時代完全不知道海的我們。


    「但是,那果然不可能是真正的海吧。」奈月帶著無趣的表情說道。這麽說來,忘記是什麽時候,她曾說過畢業旅行想去海邊,把莉子她們嚇了一跳。


    一時之間,我在腦海裏重複地組合又拆散這些句子。我想問奈月什麽事的時候,內心又縮了回去。因為怕得到致命的答案而怯懦。就像通過裝滿了小石頭和砂子的濾水器的水滴一般,我的問題都是一滴一滴擠出來的。


    「你看過海嗎?」


    奈月搖搖頭。


    「聽說海水已經完全幹了,看到那個景象的人都失去了記憶。」


    那個傳聞我也聽過。在許多海岸線被禁止進入的理由中,這算是相當合理的一種。隻要沒有人說他看到了海,就能夠說明一切。


    「如果是這樣,我很想去看。」


    因為奈月這麽說,我看了看她的側臉。仍然隻是一如既往的麵無表情。什麽意思?想失去記憶嗎?不會吧。不,可是,糟糕了。以後就糟糕了。一旦知道了,會發瘋的。我不發一語。


    聽完兩張專輯後,周遭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奈月關掉cd隨身聽收進書包裏。然後一定會要我把數位相機裏的照片給她看。她會把那天拍的照片全部確認一遍後才會還給我。她究竟在確認什麽?


    我隱約覺得,那是最核心的問題。但是每一個黃昏重複同樣的事,我越來越沒有辦法控製自己不去質疑她。


    「為什麽數位相機就沒關係?」


    奈月的眼光順著草上伸長的扶手一路看過去,避開我的臉。


    「之前我想用傳統相機拍你,你說不行是吧?為什麽?」


    「因為我不想被你記住。」


    我把數位相機放進相機包,用雙手握住,按在肚子上。明明剛剛還在拍照的相機,卻感受不到任何熱度。


    「你果然知道。」


    奈月點點頭。


    她知道我的nikon u會烙印死者的記憶。奈月從一開始就知道。這是以前我自己告訴她的嗎?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可能。不,她為什麽知道不重要。還有更重要的。


    「不希望我記得你……意思是……」


    腳下的草隨著晚風搖擺。


    「因為,即使我消失了,你也隻會對自己說沒關係,沒關係,她不是值得你傷心的人,然後在照片上寫上名字歸入你的相本裏吧?」


    「那是因為——」


    確實如此。那是我的方法。也是我的自由吧?是我憑毅力做的事。這我當然明白。如果不留下來,我會覺得很混亂。留下來也會很混亂,但是總比忘記來得好。


    「那樣還不如忘了比較好。」奈月丟出這句話。「因為你從來沒有真正的悲傷過,才能做出這麽過分的事情。」


    「這什麽意思?」


    我漸漸語無倫次,呆住了。她這話是什麽意思?誰過分了?我為什麽非得被你這樣責備不可?會因為遭到遺忘、或是沒有被遺忘而感到痛苦的,隻有死者本人吧?也就是說那種痛苦是無從述說的。不是嗎?


    可是,奈月卻用痛苦顫抖的聲音說道:


    「我討厭你這種地方。最討厭了!」


    奈月走了之後,我還是坐在白樺木扶手上,凝視著自己逐漸伸長的影子。風變大了,卷起一陣草浪。我拉緊了大衣的衣領,寒氣還是從衣擺跟袖口甚至衣縫間爬了進來。


    奈月知道我的事。這個事實我已經不知道用舌頭和指尖確認過幾次。那些相簿裏有封印的死者記憶這件事,我甚至連莉子都沒提過。如果是這樣,之前那些異常的感覺,便已經可以用這雙手清楚地尋找出輪廓了。


    在我和奈月之間,如果曾有過那樣重要的言語交談,那為什麽不過是居於我們之間的某個人消失,我竟然就忘記奈月了?莉子也是


    。她手機裏還留著奈月的號碼,又能夠那麽快就和她親近起來,可見在失去記憶之前,她跟奈月很可能本來就是好朋友了。


    至於保健老師,也許不存在吧?我終於找到了這個簡單的答案。這不是補償行為。我和奈月,在我忘記她之前,一直都是那樣在公圔裏聽著那些老搖滾歌曲的。後來——


    奈月就消失了。


    所以我們才會忘記她。


    我的思考到這裏停住了。其他都可以很合理地說明,但除了一點之外。奈月畢竟沒有消失。雖然大家都隻記得她的名字,但她確實存在。


    隻記得她的名字……


    說不定是——幾乎要消失了,隻剩下名字。


    如果是這樣,就全說得通了。雖然我沒有看過正在消失的人,也不明白隻留下名字的理由。奈月如果是正在消失,那麽就可以明白為什麽她對那些隻有已經消失的人才知道的事那麽憤慨。因為你從來沒有真正的悲傷過,才能做出那麽過分的事情。


    真正的悲傷。


    當然,沒有。以後大概也不會有。因為,反正死去的人即使留下什麽,也不過就是不會動的血塊和骨頭吧。走過的時候避開不就好了嗎?


    但是我徹頭徹尾的錯了。真正的悲傷從何處來,是怎麽抓住我們,又如何將我們打倒,我一點也不明白。我是在很久很久以後,一切都已經太遲的時候,才發現的。


    *


    回家的時候時間已經很晚了。我在黑暗的庭院裏遇見被野狗們包圍的恭子阿姨。對麵的老奶奶也跟她在一起。


    「小誠你回來啦?來幫個忙!」


    恭子阿姨按著一隻貪婪地想吃飼料的灰色大型犬,讓它蹲在地上。


    「恭子,還是不行啦,把其中幾隻移到我家的院子好嗎?」


    老奶奶死命用雙臂抱著兩隻中型犬,不讓它們靠近裝著飼料的碗。


    「你……你們在幹嘛?我要幫什麽?」


    「因為大隻的狗會把飼料搶光,所以在小狗狗吃完之前要按住它們!」


    就在恭子阿姨喂飼料的時候,我一直在阻擋一隻西伯利亞哈士奇犬的攻擊。我的雙排扣大衣h全是狗毛。


    「辛苦了!有年輕人在真是幫了大忙呢。」老奶奶過來幫我拍掉身上的毛。「狗增加了很多呢。恭子不在的時候就由我來照顧吧。」


    「那,就隻要給它們水……」恭子阿姨正要說話時,聽到家裏有聲音傳出來。


    「媽!鍋子!鍋子該怎麽辦!我已經把白菜放下去煮滾了!」


    是莉子的聲音。「不行!」恭子阿姨就這麽抓著我的手衝進家裏。


    廚房裏,莉子在熱騰騰的鍋子前四處亂竄。真是個完全不會煮菜的家夥。恭子阿姨把火關掉打開鍋蓋,呼~的吹了一口氣,總算沒讓熱湯噴出來。


    我歎了口氣,在房間裏的角落放下書包,脫掉大衣。暖氣房裏的空氣讓我的臉頰感到剌痛。幾分鍾之前我還很消沉,打算不吃晚飯躲進自己家裏的,回家後又是狗又是恭子阿姨又是莉子的聲音,一陣亂七八糟,連食欲也跑出來了,原來人類的身體是這麽不負責任的構造。


    坐進餐桌,我從鍋裏撈了一堆丸子、牛蒡、白蘿卜到自己碗裏的時候,莉子突然用手擋住然後看著我。


    「你又跟奈月吵架了?」


    「……你怎麽知道?」


    「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了。」


    是什麽樣的表情啊?隻是莉子的直覺一點都沒錯,正中紅心,所以我完全沒有回嘴。今天吵個架也無妨吧。都被她說我最討厭了。


    「我可以具體問一下是什麽樣的表情嗎?好參考一下。」


    「就是一副被嫌棄心情很差的表情。」


    我越來越沮喪,隻啜了一口湯就把碗放在桌上。


    「她好像本來就討厭我,所以,我也沒有心情很差。」


    「你說的是真心話嗎?」


    轉瞬間整碗吃完的莉子,一邊添下一碗一邊挑著眉毛說。


    「真心的……」我說到一半,桌子下莉子踢了我的小腿一下。「莉子!不可以使用暴力!」從廚房走回來的恭子阿姨說著往莉子頭上打下去,我覺得自己好像連反擊的力量都沒了。


    「打一下搞不好可以治好他的遲鈍啊!」


    「你不是用打的,是用踢的吧?」


    「那我就好好打他一頓吧!」


    「不要用杓子!」


    這對母女一來一往越扯越遠,我越聽頭越昏。


    用餐結束後,我正要回自己家裏,恭子阿姨一麵用圍裙擦手一麵送我到玄關。


    「跟你吵架的,是莉子之前說過的那個孩子嗎?」


    「咦,咦?」


    她連恭子阿姨都說啦?到底告訴她多少?是怎麽說我的?我用含混的答案掩飾著。結果恭子阿姨這麽說:


    「要不要把那孩子帶回家來?」


    「什……什麽?」


    「因為她不是沒有父母嗎?總不能老吃那些難吃的配給品吧?帶她來家裏一起吃飯吧!」


    為什麽這個人在這種狀況下還能笑咪咪地說出這種話呢?


    「因為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你為了人家討厭你而在意呀。」


    「是……這樣嗎?」


    「是啊。我比較放心了。你也會這樣啊。」


    「請你不要摸我的頭喔。」我快要被自己的難為情擊潰了。


    「我也想見見那孩子,跟她說說話呢。」


    恭子阿姨最後用她的手指用力地按了按我的頭,笑著把門關上。我在玄關的燈下吐出一口白然後轉身離去。


    *


    三月的課幾乎都已經上完了。第四堂的班會跟之後的午休,是同學們聚在一起僅有的時間。能看見奈月的時間也隻剩下那一個小時與短暫的午休。午休開始後,奈月立刻從座位上站起來,對我投以欲言又止的眼神,然後走出了教室。如果她不打算出席下午的課,我就不會再見到她。


    放學後我也不再去公園了。因為紀念公園的風景裏沒有奈月,我也就不想看了。真是不可思議。那裏明明一直都是我一個人聽廣播的地方。


    奈月和音樂同時離開了我的生活。校園裏櫻花的蓓蕾有了顏色,雜草長出新芽,日落後的晚風中也隱約感覺得到午間的溫暖,但春天並沒有降臨到我身邊。


    就連畢業典裏的彩排,奈月都沒有出席。我真的很想蹺掉這種活動,可是莉子一直要我拍照,所以我也不可能缺席。彩排的時候,我幾乎一直都在按數位相機的快門。女孩之中有幾個人已經穿著二尺袖的和服上衣和褲裙,典禮的練習早就被她們拋在一旁,忙著對鏡頭比v字手勢,還叫我拍女生的團體照。看來似乎沒有人在意奈月的缺席。


    我從液晶取景窗看去,想著奈月的事情。除了名字以外都正在消失,遭遺忘的她。


    放學後,我一個人留在教室整理照片時,腦海裏一直縈繞奈月的事。正在消失,隻有名字留下。會有這樣的事嗎?消失不是應該是一瞬間的事情嗎?消失的途中?會有這種事嗎?


    我一麵思考著,一麵確認數位相機中拍下的彩排照片,也許是因為這樣,有一張照片引起我的注意。我操作按鍵的手停了下來。那是女孩們的團體照。在一半的人穿水手服,一半的人穿和服或褲裙的奇妙團體中,大家都滿臉笑容地擺好姿勢並肩靠在一起。我直盯著最前排中間彎著腰的莉子右手邊第二個女孩看。那是個身材嬌小,綁著包包頭的女孩。


    她是透明的。


    我試著把影像放大。那個女孩穿著水手服,透過她的左肩隱隱約約可以看到後排學生的黃色和服。她的右肩則和隔壁的女孩子肩膀重疊變得


    模糊。這是什麽?相機壞掉了嗎?我把其他的照片也叫出來看,每一張拍到那個包包頭女生的照片都一樣。是透明的。


    我拿出相本一頁頁地翻看黑白照片。她確實是三年一班的學生。我的字好端端地寫著她的名字。


    我瞪著天花板,試著回想拍照時的事。一個等比例真實的人,就算是變成半透明,看到時絕對會發現。這一定是照片的問題。


    但是,有可能發生這種事嗎?隻有這個女孩是透明的?


    我突然整個背脊發涼,控製自己不去想那個可能。那隻是我的推測。怎麽想也沒用。我明天要再去拍一次那個女孩。我這麽對自己說,然後背起書包走出教室。


    *


    可是,第二天上學在我走進三年一班教室的瞬間,就覺得充滿了不尋常的氛圍。班上同學們都靠在桌上聊天。莉子身旁一如往常圍繞著許多女孩談笑。早上的太陽清楚地斜射進來,區隔出教室的明暗。走廊上匆忙的腳步聲可以聽出老師的怒氣。


    這我知道。我想。這種不尋常感我有印象。


    我屏住呼吸,數了數教室裏的桌子。


    二十八。


    少了一張。


    我把視線望向窗邊。四張。跟昨天一樣是四張。奈月的桌子確實還在。那少掉的是誰的桌子?昨天的事掠過我的腦海。但是在我把數位相機從書包裏拿出來之前,導師已經走進教室。


    我坐回座位,轉著眼珠子環顧教室四周。有很多學生並不是從第一堂課就來學校的,所以座位上的人稀稀落落的。是誰?是誰的桌子不見了?


    我想起畢業紀念冊收在書桌裏,於是悄悄地抽出來,翻到三年一班那一頁。是寫了名字的個人照片那一頁。我先找了水島奈月的名字和照片。好端端地在那兒。但是,不該因此放心。那個包包頭女生不在裏麵。我確認了團體照那一頁。在最前排的女孩們中間,很不自然地空出了一人份的位子。


    導師一走出去,我前麵的莉子突然啪地回頭。


    「呐呐,昨天的照片有選出拍得比較好的嗎?」


    「我想看!」其他的女孩們也聚集過來。


    我僵著臉搖搖頭。


    「怎麽了?」莉子疑惑地問。


    「沒事,沒什麽。」


    果然沒有人注意到書桌變少了。不,注意到才奇怪。總之,得趕緊確認一次昨天的影像。


    取出數位相機,把團體照叫出來,我倒抽了一口氣。


    那個包包頭女生的身影已經完全消失了。在莉子右側的女孩右邊空了一塊一人份的空間。


    「啊,是昨天的照片。」


    「啊!我眼睛閉起來了。」


    「為什麽這裏不靠緊一點呢,旁邊這樣不是很不舒服嗎?」


    她們手指著熒幕,你一言我一語地指指點點。她果然消失了。然後,沒有人記得應該站在那裏的女孩。下一張照片、再下一張照片。沒有一張照片拍到那個包包頭女生。


    「我跟奈月好不容易準備好同樣的褲裙……」莉子嘟囔說著。「我明明有跟她說正式典禮的時候不太會拍照的,所以要趁著彩排的機會拍啊!」


    由於奈月缺席的緣故,沒拍到她也是理所當然的。更重要的是,應該有拍到的人卻消失了吧?你們都沒發現嗎?我帶著近乎祈禱般的心情無聲地詰問莉子她們。


    「水島昨天也請假嗎?」


    「這麽一說我才想到,她沒來。」


    「可是彩排頒發證書的時候喊了全部人的名字吧?」


    「是嗎?那……」


    女孩們的說話聲漸行漸遠,我關掉了數位相機的電源。


    第四堂課的班會,我在二十八張書桌都被填滿的教室內放眼望去,悄然歎息。那個女孩果然消失了。


    我幾乎沒有和那女孩交談過。在我打開相本前,連她的名字也記不清楚。她隻是這樣的對象。但是我的胸口卻紮實地剌著一塊沉重的金屬塊。並非消失本身,而是昨天看到影像時的事。


    她真的是透明的嗎?已經沒有任何證據了,不是嗎?我這麽想著,捶了捶自己的大腿。別這樣。別再這樣認定而逃避。我確實看見了。沒錯,想想這一路走來發生的事吧。有沒有人是我拍了之後立即消失的?相當多。湯澤照相館的老板也是。啊,不,可是我之前完全沒有用過數位相機。因此無法作為參考。


    數位資料是那樣消失的嗎?是可以看見消失過程的嗎?


    過程。那是消失的過程。


    導師站在講台上不知道在說些什麽。四周的同學都在說話。但是我一句也沒聽見。


    難道我在某個人消失之前,看得見那個征兆嗎?


    我突然察覺,眼光望向窗邊,和奈月四目相交。她看起來很驚慌,連忙把眼光避開。


    到了午休時間,奈月立刻拿起書包走出教室。我把數位相機塞進口袋,從後麵追了上去。在樓梯邊,我追著她那一頭黑發的背影。


    「奈月。」


    我叫住她,她在下一段階梯的平台上停下腳步回過頭來,臉上突然露出好像很高興的表情。也許是我的心理作用,我想不出她應該要高興的理由。而且,當我從口袋裏抽出相機的時候,奈月臉上立刻籠罩上陰霾。


    「……什麽事?」


    「那個,呃,就是……」


    語無倫次的話語在我口中蠢動。這麽說來,我想起那天在公園惹奈月生氣之後,什麽也沒說就跟她分開了。怎麽辦?我是不是應該先道歉呢?但是我仍然搞不清楚究竟是哪裏惹她生氣。我思索著該講些什麽的這段時間裏,仿佛太陽西沉,朝陽又升起,春來雨落,連花兒都凋零了。


    「——今天,有一個人消失了。」


    就這麽脫口而出了,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奈月的眼睛像融化的鉛一般卷著疑惑的漩渦。


    「你說什麽?」


    「我說,今天班上有一個女孩子消失了。」


    奈月搖搖頭。


    「我和你不同。就算你這麽說我也不知道。既然消失了,就不可能記得。」


    這一點,我已經知道了。我們之間並不存在所謂對死者的記憶。隻是我單方麵忘記了奈月,這一點我明白。但是我現在說的不是這件事。


    「你每天都在看數位相機的影像。那是……」


    我知道自己的聲音很僵硬。一吸氣喉嚨就像要裂開一樣痛。


    「是在確認有誰正在消失嗎?」


    奈月瞪大了眼睛。看得出奈月屏住了呼吸。她放在樓梯扶手上的手蒼白地顫抖。我背後傳來的,是學生們開心迎接午休時間的聲音和腳步聲、儲物櫃開關的聲音、校內廣播的背景音樂,這些現實的聲音,離我們非常遙遠。


    不久奈月的肩頭放了下來,低下頭。


    「那又怎麽樣?」


    她沒有否認。奈月已經放棄說謊了。我吞下一塊拳頭大的凝結空氣,將它化為言語吐出:


    「你,為什麽會知道這些?」


    奈月垂下的睫毛顫抖著。


    為什麽她會知道分辨消失的人的方法?奈月剛才說,人不可能記得死去的人。如果是這樣,現由隻有一個。那便是我已經知道的答案。


    她的長發飄揚又散落。奈月背對著我。


    「因為,我一度正在消失。」


    我走下一段階梯。卻怎麽也無法靠近她一公分,我被這種錯覺所困。


    「消失到一半,隻剩下名字。所以,我知道。」


    消失到一半。


    隻剩下名字。


    所以我們除了水島奈月這個名字之外,其他的事都忘了。奈月當然記得我。這完全如我所想,是一個很單純又殘


    酷的事實。但是——


    「為什麽會隻剩下名字?怎麽會這樣?」


    「如果你不記得就算了。」


    奈月咬著唇搖搖頭。


    「請你絕對不要想起來。有關我的事,你什麽都不要想起來。」


    腳步聲從階梯上輾轉而下。一道黑影遠離我的視線。現實的聲音一點一滴取回感覺,我背對著那些聲音,始終緊緊抓著樓梯扶手佇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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