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昔大和誌貴曾有一鼠,


    其毛有赤黑白三色,


    常捕貓而食。


    華夷考中亦載有一貓王,


    可齧鼠數十匹。


    果然不分貓鼠,


    凡成精皆可畏也。


    (後略)


    繪本百物語·桃山人夜化卷第貳/第拾陸


    【壹】


    禦行!禦行!


    遠方傳來陣陣孩童的呼喊。秋季分明已告尾聲,卻見一男子快步而行,一身單薄白單衣隨風飄逸。五六孩童不住呼喊,緊隨其後。隨著陣陣響亮鈴聲,漸漸遠離。


    看來可真快活,又市說道:


    「那家夥是什麽人?穿得如此單薄,難道不怕受寒?」


    那人是個禦行,久瀨棠庵答道。


    「禦行?這字眼聽來可真荒唐。且那些小鬼頭為何在那兒直嚷嚷?難不成那家夥是個賣糖的?」


    「是個賣紙劄的。」


    「賣紙劄的?可是賭場的劄?」


    「不不,禦行所販售者非歌留多(注1),而是護符,靠挨家挨戶兜售辟邪紙符維生,亦可說是祈願和尚。」


    還真是吵人的和尚呀,又市說道。雖沒仔細打量,但聽棠庵這麽一說,這才想起似乎沒瞧見他結有發髻。或許是腦門用什麽給裹住了吧。


    「不過——怎麽有一夥小鬼頭追在這賣辟邪紙劄的家夥後頭?難道他作弄了這些小鬼頭還是什麽的?」


    棠庵以女人般尖銳的嗓音大笑道:


    「禦行本應任讓孩童追趕。給追急了,就朝孩童們拋紙劄,故總能引來想討紙劄的孩童緊隨其後。」


    「小鬼頭哪希罕什麽紙劄?紙劄上頭印的不是權現(注2)、荒神(注3),就是防祝融、消災厄什麽的,看了就教人心煩,哪會有人想討?」


    不不,棠庵再度揮手否定道:


    「孩童想討的,乃印有圖畫之紙劄。其上所繪大抵是些天神、妖怪、與滑稽戲繪一類。」


    「妖怪?」


    「沒錯,妖怪。諸如見越人道、轆轤首、一目小僧等等。」


    「噢。」


    雙六也是印有妖怪者最受歡迎。無關流行與否,凡屬此類,大抵都不愁碰不著買家。不過又市也沒多認真營商,這感觸其實有點兒模糊就是。


    「難道是強逼小鬼頭們買這些個妖怪紙劄?這不是形同騙娃兒的錢?」


    小娃兒哪有什麽餞?年邁的本草學者笑著回道:


    「那是為了招徠客人。一聽見娃兒們大呼小叫,人人便知今年禦行又再度造訪,可上前換張新劄什麽的。區區幾個子兒,便可獲得一紙色彩鮮豔之辟邪護符,禦行便是靠此手法營生。售出護符時,還會唱一句文言咒語——」


    棠庵以右手結了個印,湊向鼻頭繼續說道:


    「——禦行奉為。因此,人方以禦行稱之。」


    這生意做得可真是拖泥帶水呀,又市在緣台(注4)坐正身子說道:


    「還不如強逼人買下幹脆。與其哄騙小鬼頭,自個兒邊走邊喊護符、護符的,不就得了?況且穿得如此單薄,走在路上難道不怕受寒?」


    話說得倒有理,這禦行似乎來早了,棠庵蹭了蹭光滑無須的下巴說道:


    「天候未寒,距年末尚有一段時日。眼下仍是秋日哩。」


    「當然仍是秋日。霜月才剛到,師走(注5)還早著呢。」


    「通常得等到天將入冬,禦行才會現身。」


    「天將入冬還穿得如此單薄?幹這行的都是傻子麽?」


    「如今,禦行已十分少見,或許也不再講究這習俗。噢——將軍。」


    棠庵說著,將指頭伸向棋子兒。且慢且慢,又市製止道:


    「不是輪到我了?」


    「不,輪到老夫。先生方才以步取金,騰出了角道——」


    「噢。」


    對禦行的好奇,教又市分了心。


    「因此老夫得以將先生一軍。要不要讓個一手?」


    「算了,我認輸就是,反正也不稀罕那麽點錢。可還真是不甘心哪,教那禦行和尚給害得一場也沒贏。唉,隻怪自己棋藝不精。」


    又市已連輸了五場棋。


    「老頭兒,我和姓林的交手時可厲害著,但為何總是贏不了你?」


    「乃因先生生性虎頭蛇尾使然。雖懂得洞察先機,亦懂得運籌帷幄,但一到最後關頭,總是少了膽識。」


    我?少了膽識?又市將棋子拋回盒裏說道:


    「我哪可能少了膽識?」


    「或許是老夫這形容欠妥。不該說少了膽識,而是少了氣勢。先生沒打算贏,沒打算用盡千方百計、不擇手段地贏,是客套,是敦厚抑或是逞強,先生的心,老夫無從猜透。倘若方才先生向老夫解釋都是那禦行害先生分心、下錯了棋——老夫也可退個一步,不將先生的軍。若先生改將隔鄰的步朝前一移,老夫可就要無計可施了。」


    原本又市的確有如此盤算。


    「棋局掌握得既快且深,收尾卻輕忽草率——」


    小心這性子哪天可能教先生小命不保,棠庵說道。


    呿,又市不屑地應了一聲。


    今日打一大清早下棋至今。昨日也是如此。


    絲毫提不起勁幹任何活兒。雖然損料差事的酬勞得以供自己好一陣子衣食無虞,但也不是因衣食無虞而懶得幹活,純粹是提不起勁兒。但雖什麽活兒也沒幹,一抹不安卻總在又市心中揮之不去。


    春日裏那場山地乳的局賺了百兩。過了夏日,又賺得五十兩。然手頭雖寬裕卻找不到地方花,掙得的銀兩都原封不動地存了下來。打從在閻魔屋當幫手算起,至今已存了近二百兩。區區一介雙六販子,一輩子也賺不到如此巨款,又市已形同掙得了好幾輩子的份兒。


    掙得這麽多,又有何用?——又市喃喃自語道。


    瞧先生說得可真豁達,老人神情古怪地望向又市說道。


    「老頭兒,你掙的不也和我一樣多?瞧你一副老骨頭幹癟癟的,錢能花哪兒去?」


    「用之於搜購書卷。此外,藥材亦是價格不斐,若無銀兩,便無從調製良藥。」


    「原來老頭兒——錢是這麽花的。」


    棠庵名目上是個本草學者,但亦深諳醫術藥理,不僅常為人診治,對調藥之術更是精通。據說棠庵調的藥,要比大夫開的藥更具療效。


    不過,這好心老頭絕非行醫斂財的密醫,看診其實形同施舍。其診治者皆為請不起大夫的貧民,且棠庵幾乎是分文不收。


    開立處方,調製良藥,再無償地施予貧民。


    托本年收入甚豐之福,棠庵說道:


    「老夫方得以治愈幾名罹患疑難雜症之病患。畢竟南蠻與和蘭陀(注6)之藥材,即便能入手,亦屬不法。無盤商經手之藥材,價格亦屬不斐。話雖如此,吾等得以累積如此钜額之酬勞——實則意味凶災厄事是何等頻繁。」


    沒錯。


    這些酬勞,皆是代人善後災厄的損料。


    又市心中的不安,即源於此。


    「去年生意的確沒這麽好。」


    「長年來——都沒這麽好。往昔的酬勞,都不過幾個子兒。即便是代阿甲夫人行事,酬勞也多為一分二分、五文十文,若有個一兩,便堪稱可觀。再者,老夫所從事者——」


    棠庵朝額頭上戳個兩下說道:


    「——多為動腦的差事。既毋須如仲藏先生四處奔走,亦不似山崎先生得出生入死。僅貢獻一己所知,實不值多少銀兩。故老夫對如此微薄收入,亦是甘之如飴。然而……」


    「今年卻多了點兒?」


    又市總感覺社稷並不安寧。


    的確沒出什麽大事兒,地震、歉收,災厄雖源源不絕,然天下尚堪稱太平。不過,犯罪的確是與日俱增。入屋行竊、當街搶奪、綁票勒索、攔路斬殺日益頻繁,就連自身番(注7)也被迫雇用臨時的夜回(注8)以自保。


    蒙受損失者,亦是為數甚眾。


    而在這些損失的背後,又市都瞥見了一個人的影子。


    稻荷圾隻右衛門——


    一個被喚作妖怪的魔頭。


    打從在春日裏黑繪馬事件中知悉此人的存在後,又市不僅在許多場合中聽到這名號,也親眼見識到許多弱者對這魔頭是何其畏懼。切勿與其有任何瓜葛,已是眾人一致的見解。即使被迫與其交手,閻魔屋一夥人麵對隻右衛門時也是極其慎重,不僅得極力避免露臉,甚至露出一丁點兒狐狸尾巴也不成。


    ——長此以往可不成。


    又市總認為僅能如此應對,實在過於含糊。


    偷天換日、美人色誘、設局蒙騙、順手牽羊、喬裝行竊、乃至醉漢互毆——再微不足道的小事,在又市眼中皆似有蹊蹺。就又市看來——一切惡事背後,似乎均可窺見隻右衛門隱身其中。


    同夥林藏,總是嘲諷又市過度多疑。


    林藏認為,一個連奉行所、火盜改均無法擒拿的大魔頭,豈可能在意這等蠅頭小利,這看法的確不無道理。事實上,南北兩町奉行所及火付盜賊改方——雖說是逐漸一點一滴地——對隻右衛門的傳言已有所聽聞,似乎自今夏過後便已開始著手查辦。又市曾耳聞,官府已將隻右衛門這藐視國法的萬惡之首視為盜賊頭目,或密謀叛亂、顛覆幕府的謀反凶徒。


    又市深知實情並非如此。


    隻右衛門並無分毫顛覆天下之意,反而是改朝換代更教他困擾。這家夥最擅長的——便是利用現今天下之缺陷賺取甜頭。對隻右衛門而言,今之國法反而最適合藏身。


    正因如此,隻右衛門的蹤跡才會如此難以掌握。


    之所以無從擒拿,既非因其位高權重,亦非因其黨羽眾多,實因其行蹤至難掌握。


    因此——


    才教又市認為就連醉漢相爭,似乎也與其有所關聯。


    日前——穀中之岡場所一家大吳服商之繼任者,與一酒後爛醉的無宿人起了爭執而遭毆打,因碰巧傷及要害當場不治。事發後,凶手當場就逮,並旋遭斬處。不過……


    繼任者一死,吳服商一家便開始為家業爭奪不休。不巧的是——吳服屋之店東,此時又病重危篤。一場糾紛過後,終於決定由店東之弟繼承家業,前繼任者之後妻與其子,則在遭莫須有的誹謗後,被逐出家門。


    這回的差事,便是代其彌補損失。


    雖無意爭取家產,然而一個子兒也沒得著又慘遭放逐,淒惻堪憐,莫此為甚。此後妻之子,乃前繼任者所親生,依理,本該由這孩兒繼承家業才是。


    眼見如此,林藏便設局自店家盜取五百兩,交予此後妻。


    有了這筆钜款,母子倆應可生活無虞。


    損料為全額之一成共五十兩。由於多少幫了點忙,又市也分得了二兩。


    眾人認為這樁差事——與隻右衛門毫不相幹,看來也的確是如此。然而……


    果真毫無關係?這難道不是為奪取家業而精心策劃的戲碼?眼見繼任者死亡時機如此湊巧,又市猜測這應非偶然。


    繼任者死於一無宿人之手。


    凶手於事發後當場就逮,毫未抗辯便唯唯諾諾遭正法斬處。既已有了交代,眾人對此也不以為意——


    然此無宿人仍有一妻。又市前去探訪時,其所寄宿之長屋竟已空無一人。常人想必以為,其夫既犯下殺人大罪,此妻應是難耐眾人指點,乘夜遁逃。


    又市原本也是如此推論。


    不過,這對無宿人夫妻似乎在穀中一事發生前,便已遷出長屋。


    況且,隔鄰之妻亦表示,無宿人之妻近日將遷離江戶。


    豈可能輕易遷離?若是如又市、林藏般的不法之徒,或許另當別論,但區區一介無宿人,又帶著娃兒,哪可能隨心所欲地跨越朱引?若是仍潛身江戶某處,尚不難理解,但絕無可能輕易遷至外地謀生。


    除非是——身懷相當程度的盤纏,又有人引領。


    然此類人等,何來盤纏?


    據傳這家子積欠的房租已達年餘,過的想必是難能飽餐的日子。該無宿人不僅無業,又壞了身子,豈有可能豪飲至爛醉?何況也不可能有上岡場所的閑錢,哪可能與大商家的少東起爭執?


    該不會是,以保證妻小生活無虞為代價——


    出賣了自己這條命吧?


    據傳,這凶手伏法時甚是順從。圍觀者議論紛紛,或許是爭執時雖曾起勃然怒火,然畢竟犯下殺人重罪,嚇得他無膽造次。然又市聽在耳裏,卻不作如是想,怎麽看都像是早已有此覺悟。


    少東實乃遭人設計謀害——


    又市如此判斷。


    但繼承家業的店東之弟與凶手之間,卻找不出任何牽連。不僅如此,凶手與少東之間,亦不見任何關聯。依常理——即便有人以犯後伏法為前提,也不至於傻到殺害素昧平生者。這回的凶手與吳服商毫無關係,且犯行後立刻遭到官府治罪。由此二點看來——穀中一案與爭奪家業應是無關。


    不過。


    若有隻右衛門介入,情況可就不同了。


    這凶手,會不會是受隻右衛門指使,被迫犯下殺人重罪?


    隻右衛門這魔頭最擅長的把戲,就是利用無身分、不受社稷庇護者犯案,且用完即棄。以赤貧的無宿人充當卒子謀財害命,對其而言根本是家常便飯。


    稻荷阪隻右衛門視無宿人、野非人如道具,命其殺害他人並順從償命——應非難事。


    若是如此——


    閻魔屋這回又與隻右衛門狹路相逢了。不,即便是其他差事,其實也不乏疑點。不分大事小事,隻要有任何內幕,隻右衛門便可能悄然墊伏其間。


    總之,其蹤至難察覺。


    也正是因此,又市才會在這不平靜的世間,無時無刻不懷疑似有這麽個妖怪藏身其中。這教又市甚感不安。


    先生可是厭煩了?棠庵問道。


    「厭煩——為何事厭煩?」


    「難道不感覺損料差事變得日益沉重?」


    「老頭兒為何這麽說?我不過是——」


    「從先生的處事之道便不難看出,先生不是卒子,而是棋手。」


    「棋手——?」


    沒錯,老人將棋盤挪開緣台,繼續說道:


    「先生莫認為老夫是老王賣瓜,但老夫的確是頭腦明晰。然雖頭腦明晰,仍不過是個卒子。仲藏先生、山崎先生亦是如此。仲藏先生乃一手藝精湛之工匠,山崎先生則不僅是個武藝高強的俠客,還度量寬宏、處世圓融。然此二人,亦不擅長指揮調度。至於先生,雖一無所長,卻是個長於指揮調度的棋手。」


    「一無所長?這話說得可真難聽。」


    「難道不是一無所長?手無縛雞之力,腦無八鬥之才,手既不靈巧,身也不敏捷,跑起來還沒有巳之八先生快。」


    話是沒錯——又市回答。這的確是事實。


    「然而,先生雖無才學,卻有智慧。又市先生,世間最聰慧者,便是懂得辨識孰最聰慧,最高強者,便是懂得辨識孰最高強。熟知如何不戰而勝者必能不敗,既不以戰論勝敗,又如何能敗?」


    「那麽,老頭子,你自己又是如何?」


    老夫早已老朽如枯木,棠庵回道。


    「老朽如枯木是看得出來。但你不也是


    不以戰論勝敗?」


    「老夫的確懂得避而不戰,但僅救得了自己。」


    「僅救得了自己?」


    「老夫不與人起爭執。但——已無餘力消弭他人之爭。」


    阿甲夫人之所以邀來先生,正是為此——


    話畢,棠庵麵露一抹微笑。


    「夫人還嫌我天真哩。」


    「若非天真,哪照顧得了人?總之,先生的負擔,較僅堪充任卒子的吾等沉重得多。」


    「所以才說沉重麽——」


    又市抬起頭,仰望遼闊天際。


    原本想說些什麽,但隻見棠庵哎喲哎喲地喊著,以罕見的敏捷動作站起身來。這自稱盡可能避免行動,以避免消耗體力導致空腹的老人,平時的動作總是十分緩慢。


    少爺,這不是少爺麽?棠庵扯著嗓門不住喊道。


    這放聲大喊,也是同樣罕見。


    又市隨棠庵的視線望去,看見一名年約十七八,相貌古怪的小夥子有氣無力地朝這頭跑來。從那怪異的姿態看來,平日應是不習慣快跑。隻見這小夥子在大街上停下腳步,環視四下,似乎沒聽出喊聲打哪兒傳來。


    少爺怎麽了?同樣不習慣步行的棠庵再次喊道,以同樣古怪的姿勢朝他走去。這下小夥子方才發現是誰叫住了自己。看來的確是個遲鈍的慢郎中。


    「噢?原來是棠庵先生。」


    小夥子應了一聲,回過頭來。隻見他一張臉生得稚氣未脫,原本以為約有十七八歲,這下看來或許更為年少。他身披黑色小袖,腳穿裁著袴,腦門上則結著總發。


    「初次瞧見少爺快步奔走,亟欲一探究竟,不禁叫住了少爺。若少爺有要事在身,老夫在此致歉——」


    棠庵滔滔不絕地說著,隻見這小夥子跑向老人身旁,詢問是否曾見一禦行打此處走過。


    「確有一禦行走過。」


    「走向哪一頭了?」


    看來這小夥子正在找那剛走過的禦行。隻見棠庵向他問了些什麽,小夥子急促地回了一句,接著便朝棠庵所指的方向跑去。一臉驚訝地望著他的背影遠去後,這老朽如枯木的老頭兒才以一如往常的緩慢腳步走回緣台。


    「這小夥子是何許人?」


    「乃京橋一蠟燭盤商之三代少東。」


    「是個商人?可瞧那身打扮,活像個大夫或卜卦師——看來不似什麽正經人。」


    的確不是個正經人,棠庵開懷笑道:


    「是個古怪的小夥子。那蠟燭盤商之前店東,乃一帶點兒書卷氣的好學之士,藏書可謂汗牛充棟。家中建有一小屋,屋內滿是和書漢籍。老夫與此前店東頗為熟稔,不時為借閲書卷遙訪其邸。」


    比你藏得還多?又市問道。多個好幾倍,棠庵回答。


    「聽來可真驚人。」


    棠庵的居處,都已教藏書給淹沒了。


    「而這三代少東,對營商毫無興趣,隻愛閱覽其祖父之藏書。每回前去造訪,店東皆委托老夫代為訓斥,但老夫自己都是這副德行,何來資格說服這小夥子?」


    「的確沒資格。」


    你們倆根本是一丘之貉,又市說道。確是一丘之貉,棠庵回道:


    「故老火之規勸,自然是注定無效。唉,這小夥子生性青澀,不嗜吃喝嫖賭,說正直的確是正直,但若任其繼承家業,生駒屋勢將關門大吉。」


    「果然是富不過三代。聽來——這家夥可真是個名副其實的敗家子。」


    「確是個敗家子。再怎麽看,也絕非是塊經商的料兒。且還像個不解人情的娃兒,竟想向方才路過的禦行討紙劄。」


    討護符麽?又市問道。是討妖怪紙劄,棠庵回答。


    「妖怪紙劄?可是娃兒們喜歡的那種?」


    「沒錯。正是那些個印有妖怪圖樣的紙劄。唉,這小夥子,的確如非人的妖怪般不解人情。據說那紙劄上頭印有罕見的畫,似乎是連黃表紙(注9)也難見著的妖怪。少東表示自己已搜得五枚,亟欲搜盡所有種類。」


    「什麽?」


    又市驚歎道:


    「竟想討這種東西?又不是五六歲的娃兒。」


    「的確令人驚訝。少東表示,手中已搜得的繪劄計有,噢,茄子婆、六道踴、靄船、一文字狸、無動寺穀之妖(注10)——」


    「什麽?」


    這些豈不是——?


    比叡山七不可思議,是不是?棠庵說道:


    「老夫亦告知少東,這些乃比叡山七不可思議。少東聞言,表示依此看來尚有其他二枚,便於告辭後飛也似的跑了去。」


    倒是——棠庵兩眼直視著又市問道:


    「曾於京都照顧過先生的恩人——似乎也叫一文字狸?」


    「沒錯。我的頭兒正是一文字狸。同夥中既有茄子婆,也有六道踴,而林藏的名號便是靄船。上回前來江戶的玉泉坊,便是以無動寺穀之妖取的名。那化身成妖的和尚,就叫玉泉坊。」


    原來先生在京都的同黨,盡是敬山妖物呀,棠庵讚歎道。


    一文字屋仁藏,是統領京都不法之徒的大頭目。不知本是有意無意,也不知是刻意召集、還是大夥兒自個兒湊過來的,如此說來,大夥的確個個是釵山妖物。


    「總之,若那禦行所持繪劄真印有比散山七不可思議,那麽未搜得的,就隻剩東塔敲鍾的一眼一腳法師,及灑水淨身的女亡者了。噢——」


    不不,棠庵蹭著下巴繼續說道:


    攢川之能。無助寺穀之妖——並不在比叡山七不可思議之列。」


    「是麽?」


    「至少老夫是如此認為。無動寺穀之妖並非怪談,而是往昔傳說,敘述的乃是遠昔當地曾有妖物出沒。噢,如此說來,橫川之龍亦屬昔日傳說,其餘的方為至今依然出沒的妖物,因此,才以不可思議稱之。」


    如此說來。


    那些紙劄上印的並非這七不可思議。難不成……


    「那禦行——」


    又市起身說道:


    「老頭兒,你方才說,那禦行——來得太早了?」


    「沒錯。至少早了半個月。依規矩,禦行應於入冬過後現身。不過,可有哪裏可疑——?」


    倘若紙劄上印的並非這七不可思議——


    那麽繪劄所指,不就是一文字狸徒黨這一夥兒了?


    若是如此——在江戶並無幾人知曉這謎底,除了又市與林藏,幾可說已無他人。那禦行……


    ——難道是個信差?


    會是大阪差來的信差麽?一個一文字屋仁藏為了向又市一夥兒告知些什麽,而遣來的使者?倘若真是如此,此事似乎不宜直接同閻魔屋商談。


    若真是如此——


    ——難道又是一樁與隻右衛門有關的差事?


    除此之外,別無可能。自春日裏那樁差事至今,一文字狸想必依然在思索擊敗隻右衛門的對策。仁藏心思謹慎縝密,即便差遣手下暗地裏監視隻右衛門的一舉一動,亦不足為奇。若真是如此……


    或許已掌握到了什麽。


    至於會是什麽——


    想必——也與閻魔屋一夥兒有關。但欲通報——


    —又基於某個理由,而無法接近閻魔屋。


    「先生在思索什麽?」


    「噢?這——」


    應是隻右衛門的事兒吧?棠庵低聲說道。


    又市並未回答,僅是默默不語。


    棠庵再度坐回緣台,遠眺大街,接著唐突地說出了這麽一句:


    「相傳,世間有一貓王。」


    「那是什麽東西?」


    「即貓中之王。噢,先生隻消當個故事


    聽聽便可。據傳,此貓王棲息於肥後阿蘇一帶一座名曰根子嶽之山中。其樣貌眾說紛紜,有雲其軀碩大如鹿,亦有雲其尾長達八尺。」


    「貓哪能生得如此巨大?」


    「反正,這僅是個傳說。該地之貓——噢,亦有一雲稱該國之貓,總之,為討此貓王歡心而登此山之貓,可謂絡繹不絕。貓之所以登此山,乃因達一定年齡,便須上山事奉貓王,亦有雲乃為上山修行,以期修成貓精。尚有雲——不僅止於貓,鼠亦在朝拜者之列。」


    「鼠?難道不怕被吃了?」


    「正是為被吃而去的。」


    「自願去送死?」


    「沒錯。據傳,每日均有大批鼠群前赴——並死於此貓王棲息之處。曾有書卷記載,群鼠自願赴死,屍骸堆積如山。聽來,群鼠甚是愚蠢。即便是天敵之王,亦無須自願赴死。是不是?」


    那還用說,又市回道。


    「若是為此貓王所襲而放棄求生,尚且不難理解。眼見對手為天敵之王,敵我之力如此懸殊,當然僅存認命受死一途——這江戶人應是不難體會。然自願赴死,便是難以理解了。」


    「當然是難以理解。但我就連你腦袋裏想些什麽也難以理解。這究竟是個什麽比喻?」


    「老夫一聽到隻右衛門的事兒,便想起這貓王之說。」


    棠庵說道:


    「雖不知這隻右衛門究竟是如何神通廣大,但總感覺——弱者們也有如朝貢一般,自願前去受死。」


    「哪是自願的?他們可是被迫供他差遣的。」


    真是如此?棠庵麵帶不安地質疑道。


    「難道不是?」


    「威脅、暴力尚不足以束縛人。若不賞點兒甜頭,人心終將背離。依老夫所見——供隻右衛門差遺的弱者,似有某方麵希冀隻右衛門的幫助。若非如此,應無可能心甘情願任其擺布到如此地步。莫忘有些時候,隻右衛門甚至強逼這些人去送死。」


    「真是如此?不就是給逼得走投無路罷了?別忘了這些人……」


    盡是弱者,棠庵把又市的話接下去說道:


    沒錯,盡是既無立場、亦無身分,更身無分文的弱者。


    「貓強,鼠弱。但俗話有雲,窮鼠亦可噬貓。若是給逼上絕路,鼠也可能反噬。即便是貓,遭這麽一咬也得負傷。先生說是不是?」


    「聽不出有哪兒不對。」


    「然而,即使給逼上了絕路,這些人卻無一反噬。再怎麽看——隻右衛門這隻貓,對鼠輩反噬似乎早有防範。至於眾鼠輩,似乎也出於某種理由無法反噬。」


    「什麽理由?」


    「這……」


    就不得而知了,棠庵蹭了蹭下巴答道。


    鼠增長極快,沉默了半晌,棠庵才又開口說道:


    「即便每日均有為數甚眾的群鼠上山,自願獻身供貓王吞食——尚有眾多同類於野地村裏間繁衍生息,其數不至減少。不過,倘若貓王一聲令下,命全國貓群大舉前往野地村裏裏獵捕鼠輩——結果會是如何?」


    「會是如何?」


    「鼠輩或許因此滅種。故此,老夫方才所提的故事——或許是個為保護全體鼠輩之安泰,須犧牲部分同類之寓言。若不如此解釋,道理便說不通。因有鼠自願犧牲,野地村裏間的同類方能永保存命——或許對登山赴死的群鼠而言是個損失,但對鼠輩全體而言——」


    「可就是個賺頭了?」


    棠庵點了點頭。


    「想必就是如此。」


    「自願獻身的鼠——」


    僅有遭噬一途。


    「這——哪是什麽賺頭?」


    又市說道:


    「或許正如老頭兒所言,世間確有此類須有部分犧牲,方能損得兩平之事。然以一丁點兒零頭小利便要取人性命,可就超出限度了。為討好輸誠而奉上貢品尚能理解,然送上性命可得不到任何好處。即便丟的是他人的命,凡有人送命,便是損失。」


    此外——又市兩眼直視棠庵說道:


    「貓的確強過鼠。然這並不表示貓優於鼠。」


    沒錯,棠庵朝緣台一拍,說道:


    「貓強過鼠卻不優於鼠,此乃真理是也。先生的過人之處——便是懂得發掘此類道理。」


    「此言何意?」


    既有貓王,亦有鼠王,老人一臉嚴肅地說道:


    「年久成精之鼠,亦能噬貓。既有危害人間之妖鼠,亦有襲貓噬食之鼠精。」


    「看來鼠並不輸貓?」


    「亦非如此。不過是,雖為鼠,亦無道理須虔敬待貓。世間並無此鐵則。然鼠輩卻忘了這個道理。若群鼠須向貓王輸誠,群貓亦應向鼠王輸誠。鼠輩一旦想通雙方應對等相待——」


    便無須唯唯諾諾赴死。


    「意即——既然自己人給吃了,就該吃回去?」


    沒錯,棠庵再度頷首說道:


    「誠如先生所言,拋棄性命,本就是一無所得。持續供貓王噬食,自是永無止盡之損失。但若遭噬便要反噬,便淪為兩相殘殺,對雙方更是有害無利。」


    的確有理。


    倒是,又市先生,棠庵一臉嚴肅地說道:


    「這舊鼠——並不僅是捕貓食之的強大鼠輩,有時,亦哺育幼貓。」


    「鼠會哺育幼貓?」


    「以乳育五貓——相傳芭蕉(注11)之弟子曾良曾於出羽聽聞此事。據傳芭蕉聞言後,又以亦有貓哺育鼠輩之事回之。年久成精不僅力增,亦能長智。故有時也可能相互哺育天敵之裔。由此可見,強者噬弱並非恒常。」


    「意即——噬或遭噬,均有因可循——是不是?」


    「沒錯。無宿人、野非人之所以不反噬,必是有因。或許代表,隻右衛門已備有計策因應此類反噬。隻需揭穿其計,解消此因——鼠亦有可能噬貓。不,該說必將反噬。但至於這是否為解決之策,老夫認為,即便貓王與舊鼠相噬,亦是無濟於事。不,甚至可能導致不僅是貓,鼠亦將盡數滅絕。最使老夫憂慮者即此境況也。故此,被譏為天真的先生,或許能——」


    少抬舉我,又市說道。


    也是,棠庵笑道:


    「總而言之,貓鼠之關係無從改變。無論如何,貓仍將捕鼠為食。不過,這並不表示貓尊鼠卑,兩者不過是以此尊卑之序共存。若因厭貓而將貓滅絕,亦無濟於事。貓雖捕鼠,行之過當仍將遭反噬——此為最佳平衡。誠如先生所言,損得均衡,確有達成之可能。」


    惜目前之均衡,或許有失公允,棠庵繼續說道:


    「貓王坐鎮山中,目光炯炯,故即便窮鼠亦無膽噬貓。不僅如此,還為討貓王歡心而群集上山,接連喪命。不過……」


    棠庵先是左右環視一番,接著才繼續說道:


    「老夫並不認為,貓王真的存在。」


    「並不存在?」


    不都說此事當個故事聽聽無妨?老人說道:


    「又市先生。我國既無山貓,亦無猛虎,並無堪稱大貓之獸類棲息。貓即便是年久成精,亦無可能有多巨大。不論是阿蘇抑或出羽,均無巨貓存在。」


    「的確如此,但——」


    ——這老頭兒究竟想說些什麽?


    「不過,鼠輩完全無從確認其是否存在。而雖未查證,既聽聞其存在之說,便心生畏懼,方自願上山赴死。誠如先生所言,這的確是白白犧牲,但似乎有著某些非如此不可的理由,故也無從杜絕。隻是不論此說是虛是實,世間應無貓王,即便存在,亦不過是隻貓而已。若能將這點告知群鼠——至少便無須再有同類白白犧牲。先生說是不是?」


    「話是沒錯——」


    「況且,亦應告知鼠亦能噬貓。即便不常發生,雙方本就有如此均衡。此話可對?」


    一點也沒錯。


    「然而——這該怎麽做?該如何才能……?」


    鼠輩心生畏懼,乃因無從窺得貓王真貌使然,棠庵說道:


    「隻消循線查出鼠輩無從反噬之因——或許便能使貓王原形畢露。」


    讓隻右衛門原形畢露——


    「老夫認為——倘能揭露其真貌,便可以計製之。」


    「真貌——」


    「先生平日常言——凡事均可能毋須犧牲人命,便得以收拾。天真反而是好事兒。唯有天真之人,方能不計強弱、尊卑,亦知身分、立場、血緣什麽的……」


    盡是狗屁,棠庵罕見地口吐粗言總結道。


    「有道理。」


    老夫竟說了粗話,老翁說道:


    「真是有失士大夫身段。慚愧呀,慚愧。」


    我這就告辭了,又市望向低頭的棠庵,唐突地說道。


    「先生上哪去?」


    「我也想向那禦行討幾張妖怪紙劄。」


    噢,棠庵驚訝地抬起頭來,一張皺紋滿布的臉為之扭曲。


    「老頭子,林藏若是來了——可否代我轉告那禦行的妖怪紙劄一事?此外,若有事上閻魔屋,務必警告大總管留心自身安危。」


    老夫會代為轉達,棠庵回道。


    這是又市聽到久瀨棠庵所說的最後一句話。


    【貳】


    原來你人在這兒呀,又市,自橋梁間探出頭來的削掛販子林藏說道。


    你又上哪去了?又市反問道。林藏以敏捷身手跨過欄杆,手抓橋緣躍至橋下,迅速走向又市所藏身的破舟。


    「不過是四處走走。」


    「四處走走?瞧你這是在賣什麽關子?可去找過棠庵那老頭子?」


    「找過。還不是為了找你。不過——他人不在。」


    「什麽?那老頭子不在?」


    「沒錯。見他門也沒關,窗也沒闔,我便進屋內等候半刻,但見他遲遲不歸,我也就待不住了——」


    難道老頭子他——


    去過閻魔屋麽?又市問道。沒去,林藏旋即回答:


    「應該說,去不得。」


    「去不得——?」


    又市——林藏低聲蛻道:


    「看來果然教你給料中了。」


    「料中了什麽?」


    林藏別開頭,手佇著布滿青苔的石牆回道:


    「就是上回吳服屋那件事兒。看來那果然不是樁普通的爭執。總感覺——我似乎教人給跟蹤了。」


    「什麽?你這混帳東西。」


    甭操心,已教我給甩開了,林藏抬起頭,改以急促的口吻說道:


    「但千萬別走進閻魔屋。看來——情況有些不對勁。」


    「不對勁?你這家夥,叫人別接近,自己卻去了?」


    「我僅躲在遠處窺探。那兒台麵上的生意頗為興隆,今兒個卻連一個客人也沒有。你不覺得不對勁?」


    的確不對勁。


    辰五郎與阿縞也都不見人影,林藏繼續說道:


    「看得我直覺苗頭不對,所以即使都到了淺草,也沒去拜訪長耳那老家夥,就連鳥見大爺也聯係不上,這下隻得試著找你——你又是如何?該不會也是嗅到苗頭不對,才且躲且逃吧?」


    「我在找一個禦行。」


    那是什麽東西——林藏驚訝地回過頭來問道。看來他也沒聽說過這門行業。


    可說是一種四處遊蕩的和尚罷,又市答道。


    「原來是乞丐。你找這種人做什麽?」


    「雖無證據,但這禦行——似乎是大圾那隻老狐狸差來找咱們的。」


    老狐狸?林藏瞠目驚呼:


    「仁藏老大找咱們做什麽?」


    我哪知道?又市粗魯地回答道:


    「但那禦行怎麽也找不著,也不知究竟是遊蕩到哪兒去了。原本還納悶那老狐狸直接找咱們不就得了,何必繞這麽大圈子——但見如今這情況,想必也是逼不得已吧。」


    由此可見,形勢的確不妙。


    看來是和隻右衛門有關,林藏喃喃說道。


    「這還無從判明。」


    「否則那隻老狐狸哪會有所行動?正因如此……」


    話及至此,林藏又閉上了嘴。


    「我曾叫棠庵那老頭子上閻魔屋一趟,或許是到那兒去了——」


    不對。若是門也沒關,窗也沒闔,想必他已——


    看來辰五郎與阿縞已慘遭不測,又市說道。


    「慘遭不測——難、難道是教誰給殺了?」


    「不無可能。」


    喂,阿又——林藏突然朝又市肩頭猛然一抓。


    「你這是做什麽?」


    「真的麽?真的教人給殺了?喂,這是怎麽回事?難道有誰把大夥兒都給殺了?」


    我哪知道?又市怒喊,使勁甩開了林藏的手。


    「你這是在慌個什麽勁兒?早就該知道這對手有多不好惹。是誰老在嘲笑我想太多、膽子太小、又蠢又笨來著?喂,姓林的,上回那樁差事可是你籌劃的,當時信誓旦旦地保證無須憂心的又是誰來著?不就是你自己麽?同夥是不是遭到了什麽不測,我還想向你打聽哩。」


    好好,我知錯了,林藏怒喊道:


    「正因知錯了——這下才著急呀。」


    「焦急?如今後悔也於事無補,該想想如何因應才成。」


    這我當然知道。林藏氣得再次別過身去。


    破舟在水上晃了一晃。


    「我說阿又呀。」


    「又怎了?你不大對勁哩,林藏。」


    「阿睦她——」


    阿睦她也不見蹤影哩。林藏喃喃說道。


    「阿睦也不見蹤影?」


    又市驚呼道:


    「喂,都這種時候了,你還給我兒女情長?難不成你們小倆口吵架了?」


    哪有什麽架好吵?林藏有氣無力地回答道。


    「怎麽了?或許那醜巴怪大概又喝醉了,大白天就睡得毫無知覺。反正這下太陽都要下山,想必她也差不多要出來露個臉了。」


    「絕無可能。在長屋也沒找著她,所有她可能現身的地方,我都找過一回了。」


    「那麽,或許是躲哪兒逍遙去了。說不定是色誘了哪個大爺員外,或是撿到了大筆銀兩——」


    不對,林藏低聲打斷了又市的胡言亂語。


    「傻子,是哪兒不對了?你這家夥——究竟是哪根筋不對頭了?阿睦和咱們的差事八竿子打不著,和閻魔屋也毫無關係,就連閻魔屋的布簾都沒鑽進去過哩。」


    不對,林藏再次否定道:


    「我曾邀阿睦參與過——吳服屋那回的局。」


    「邀她參與過——?」


    「當、當然沒向她告知原因。那姑娘對咱們的目的渾然不知,就連損料屋的事兒也沒讓她知道,當然也不知自己扮的是什麽樣的角色。因此我才……」


    你這傻子,又市厲聲怒斥道:


    「可知道你幹了什麽傻事?」


    「我不過是——生怕自己隻身進入吳服屋過於突兀,以為找個女人家作伴較不引人側目,才邀她一同進了店裏。」


    「阿睦就這麽露了臉?」


    沒錯。話畢,林藏喪氣地垂下了頭,朝舟上一蹲。


    破舟再次晃動。


    又市望向船頭。


    隻見黝暗的水麵也隨之晃動。


    「阿睦她——」


    或許也同樣慘遭不測,林藏以微


    弱到幾乎聽不見的嗓音說道。


    不都說還不知道了?又市益發耐不住性子地怒斥道。


    「又市呀,我又犯了同樣的錯。對不?」


    「給我閉嘴。少給我嘮嘮叨叨的。」


    對麽?又市,林藏高聲喊道:


    「我是不是又害死了一個自己鍾意的姑娘?是不是呀,又市?」


    「別再嚷嚷了好不好?」


    又市將腐朽的纜繩一把拋入河中。


    拋得雖帶勁,卻沒在水上濺起多大聲響。隻見纜繩迅速沒入水中。


    「我可是真心的。」


    林藏開始喃喃自語:


    「唉——起初是沒多認真,也沒什麽打算。但阿又呀,或許鈍得像顆石頭的你從未察覺,其實阿睦她——」


    對你可是一片癡心哪。


    ——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唉。雖然你開口閉口罵人家醜巴怪、母夜叉,阿睦她可是個癡情的姑娘呀。不過是傻了點兒罷了。阿又,她對你真是一片癡心哪。」


    河麵泛起一陣粼粼波光。


    明月自暗雲間露出臉來,但旋即又為烏雲所吞噬。


    「至於我——說實在是沒多認真。不過那姑娘眼裏僅容得下你一個。之所以願意和我作伴,也僅是看在你我是朋友的份上。這我一直很清楚,不過,原本也沒多在意。孰料不知不覺間,竟開始不服氣了起來。唉,說老實話……」


    我是喜歡上她了。


    真心喜歡上她了,林藏再次說道。


    「又一個自己真心喜歡上的姑娘——就這麽,就這麽教我給害死了。我這個混帳,竟然又重蹈覆轍……」


    「林藏。」


    又市取下包覆頭上的包巾說道:


    「你——就別再窮嚷嚷了。阿睦對我是什麽感覺——其實我自己也清楚。」


    「什麽?」


    林藏自後腦狠狠瞪向又市。


    「我一直很清楚。你都和我合夥幹活幾年了?其可能不知道我是靠度量他人心思耍嘴皮子餬口的?哪可能儍到看不出一個姑娘對自己動情?」


    「明、明知如此,你卻……」


    你這狼心狗肺的混帳東西,林藏咬牙切齒地罵道。


    「林藏,男歡女愛這等事兒,你哪來資格同我說教?」


    又市朝進水的底板使勁一踩,兩眼直瞪著林藏說道:


    「給我聽好。雖不知你是抱著什麽樣的心境在江湖上廝混,但總想想咱們是什麽。咱們是無宿人,既無保人,亦無戶口,更何況你我還是惡名昭彰的不法之徒。稍有閃失,腦袋就得在落地後被擱個三尺高。咱們不就是這種貨色?而這下——瞧你這副德行,難不成還打算討老婆、生孩子,扮個正經百姓過生活?」


    「無宿人、非人又如何?不也有些有妻小?」


    「當然有。若你也找個無宿人共結連理,我可沒打算幹涉。但——」


    又市朝林藏緩緩轉過身來。


    「你可知道阿睦是什麽出身?」


    「出——出身?」


    「雖然她逃離老家,吊兒郎當地在江戶靠偷拐搶騙混日子——但她原本可是川越一個大戶人家的千金哩。不,別說原本,即便現在仍是個大千金,可不是個下三濫的無宿人。她有保人,名字也載於戶口帳上。隻要願意返鄉,隨時都能過起衣食無缺的好日子。隻消嫁作人婦,耕點兒田再生個娃兒——輕輕鬆鬆便可安穩度日。」


    這下你清楚了沒有?又市先是狠狠逼問,接著又繼續說道:


    「林藏,管你是色迷心竅還是怎的,可別以為自己有資格高攀人家。迷戀人家,成天巴著人家不放,你這是教她如何是好?難道以為如此就能和人家長相廝守?」


    難不成以為自己能讓人家過上好日子——?


    林藏用手撐著額頭。


    「我沒辦法。我死都辦不到?瞧我現在這副慘相——窩在橋下的破舟上,接下來是生是死都難料。當初就是料到會落到這等下場才會……」


    才會——


    阿又,你可真是窩囊,林藏怒斥道。


    「這些——難道還不成理由?」


    你這不是逞強、在裝模作樣麽?林藏咒罵道:


    「你也裝得太過頭了。這不是窩囊是什麽?迷戀人家哪還需要什麽理由?不論你怎麽說,阿睦對你這個雙六販子——」


    完全是一片癡心哪。


    「正如同我對她。」


    唉,對不住。林藏先是低聲道了個歉。


    接著又麵帶失落地鼓著麵頰笑了起來:


    「瞧我都給忘了。同你混了好些年,竟然忘了你生性就好逞強。」


    「我哪兒逞強了?」


    「也罷。或許阿睦她——一直清楚你是如何設想的。而瞧瞧我,根本是個滑稽的醜角,任誰見了,隻怕都要笑掉大牙。」


    甭顧忌,嘲笑我吧,林藏說道。


    幾乎已要泣不成聲。


    「這回——又欠了你一個人情。」


    「我可沒賞你什麽人情。」


    「還得算上在京都時欠了你的。」


    「我沒打算討舊債。」


    「這回——我又出了個大岔子。」


    我竟然將阿睦給害死了——林藏說道。


    「也還不知她究竟是生是死,別淨說些喪氣話成不成?」


    「不,阿睦她想必已經……」


    給我閉嘴,又市怒斥道:


    「為一個尚未確認的臆測哭天喊地的,你丟不丟人?若她沒事兒,就無須在這兒幹著急。若真遭不測,就更沒必要窮嚷嚷了。任你再怎麽急,也不能讓死人複生。」


    「這——這我自個兒也清楚。但……」


    這畢竟是我犯的過,話畢,林藏垂下了頭。


    「沒錯,林藏,是你犯的過。你是個傻子,全天下最傻的傻子。若是套用你罵人的口吻——該罵你蠢得像條豬。」


    聞言,林藏一聲也沒吭。


    「喂,林藏——盡快離開江戶。」


    「你、你說什麽?阿睦她還……」


    「阿睦的事兒就交給我。」


    又市一把揪起林藏的衣襟說道:


    「人若還活著,我就救她。若是死了——可就什麽也做不成了。總之,無論她是生是死,都給我死了這條心,且立刻頭也不回地給我離開江戶,回京都去。」


    「你、你這是在說什麽?又市,這未免——」


    「別再嚷嚷,快給我走。就你說的聽來,閻魔屋想必也撐不了多久了。這下就連長耳和鳥見大爺都是生死未卜,篤定還活著的,就隻剩下咱們倆了。」


    「沒、沒錯。正是因此,你隻身在此哪使得上什麽力?更何況阿、阿睦她……」


    都叫你給我死心了,話畢,又市將林藏一把拋開。


    破舟劇烈搖晃,濺得林藏一臉水花。


    「不都說過若還活著我就救她?救著了自然會助她脫身。不過,倘若阿睦真的死了,你的確是難辭其咎。但林藏,你也甭再口口聲聲堅持收拾自己留下的爛攤子,如今已不是逞英雄的時候了。給我聽好,倘若阿睦真的死了——就給我好好懺悔一番。若你的確對她鍾情,就給我後悔一輩子。這都是你應得的報應。就連我……」


    ——就連我,又何嚐不難過?


    霎時間,一陣微微的脂粉味自又市鼻頭掠過。


    當然,這不過是個錯覺。橋下僅有陣陣濕冷的河風吹拂而過。


    知道了,林藏先是蹙眉沉默了半晌,接著才開口說道:


    「但、但是,又市,你接下來——有何打算?」


    「當然是對付隻右


    衛門。這可不是報複,也不是損料差事,我對私人恩怨可沒半點兒希罕。這是我自己的差事,是我這小股潛——」


    ——小股潛。


    第一個如此稱呼又市的,就是阿睦。


    是我小股潛又市的第一樁差事,又市說道。


    「但,又市——難道你已有什麽盤算?」


    「這你無須過問。給我聽好,無論如何,你都給我好好活下去。若將小命給丟了,我可不饒你,就算你被打入十八層地獄,我也要追去同你算帳。平安抵達京都後,告訴一文字屋仁藏,稻荷阪隻右衛門就交給我又市來收拾。頭兒從前已支付過我太多酬勞,我這小股潛這回就不收分毫——倒是……」


    若我有個什麽三長兩短,往後就有勞頭兒收拾了——


    「記住了沒有?」


    「三長兩短?又市,你……」


    「當然不會有什麽三長兩短,這條爛命我還想好好留著。去吧,快給我上路。」


    還不快滾?又市朝底板使勁一踏。


    半浮半沉地倚在岩石邊的小舟劇烈晃動,將又市濺得渾身濕透。


    同樣被濺得濕漉漉的林藏緩緩起身。


    「又市。」


    「別再給我嘮嘮叨叨的。咱們江戶人可沒什麽好性子。」


    「什麽江戶人?你根本是武州人。」


    話畢,林藏跳上土堤,一溜煙地爬向石牆上。


    月光在他身後探出了頭,林藏霎時被映照成一抹黑影。


    又市抬起頭來。


    逃離京都時,也是在如此夜晚。當時你背後挨了一刀,你那姑娘給人從盾劈到了腰。姑娘都斷氣了,你卻仍死命背著她——


    那夜,我可辛苦了。


    你雖說我是個好逞強的窩囊廢。


    但我可從沒在你眼前落過一滴淚。


    而你,卻每回都哭得稀哩嘩啦的。你說自己丟不丟人?


    ——林藏,是不是?


    「你也給我好好活下去。」


    拋下這短短一句,靄船林藏便轉過身子,飛也似地奔上橋頭。


    就這麽頭也不回地逃離了江戶。


    【參】


    當天,南叮奉行所定町回同心誌方兵吾甚是忙碌。


    平日,誌方對町方同心這職銜與職務並無任何不滿,但當日可就厭惡難耐了。不僅案發處擁擠不堪,還得被迫仔細端詳這種東西——教他巴不得賣了自己的同心身分。


    誌方站在麴町自身番屋的白砂上。


    身旁站著岡引愛宕萬三、下引龜吉與千太、小廝、以及番屋的大家、店番(注12)和番太(注13)。木門外則擠滿了看熱鬧的人群。


    全都是為了——一睹這種東西。


    任何事都比不過爭相目睹這種東西更為不敬。不,該說任何想看這種東西的人,本身的人格就教人起疑。難道世風業已敗壞到如此地步?


    思及至此,誌方再也按捺不住滿腔怒火,喝令龜吉與小廝即刻將看熱鬧的人群盡數驅離。此景當然教人動怒。不發頓脾氣怎麽成?


    緊接著,又差了個信使趕赴奉行所求援。此事絕非誌方一人所能處置。


    抬頭仰望。


    一如多數自身番屋,此處亦建有望樓。


    然而,望樓四方——


    卻掛有四具死屍。


    死屍俱已發黑,雙腳遭人以粗繩捆綁,自望樓四角倒懸而下。


    死狀之淒慘,實難名狀。


    「是今晨發現的。」


    萬三說道。


    「令晨——?這可就離奇了。自身番屋四時皆有人留守,不分晝夜,當時番太理應在場,亦有遺人巡守。如此看來,昨夜似有怠怱職守之嫌。」


    絕無此事,大家回道:


    「昨夜巡守亦一如往常,絲毫未有懈怠。」


    「若是如此,何以無人及時發現?有人攀上屋頂,本當有所警覺。何況不僅是攀上,還懸掛了死屍。且不僅是一具,竟多達四具。若有人留守屋內,豈有毫未察覺之理?大家瞧瞧,死屍並非懸於人跡罕至之深山野地,而是番所望樓之下。勿忘此處乃自身番屋,乃是為維護町內治安而設。」


    是,大家短促應了一聲,旋即又低頭跪下了身子。


    「怎了?難不成真有懈怠?」


    「絕、絕無此事。昨夜,不,直至今晨,皆有捕快留守此處,亦有人巡視屋外。孰料……這……唉,竟然——」


    竟然無人察覺——大家再度下跪致歉。


    「倒是。」


    萬三開口打岔道:


    「深夜——約醜時三刻(注14)時,曾有人於此處木門外互毆。是不是?」


    是,番太誠惶誠恐地回答道。


    「由於實在過於嘈雜,大夥兒便外出察看。隻見四五名一身髒汙的醉漢正打得不可開交。雖說不過是互毆,但如此深夜,總不能任其滋事擾民。依常規——應將其強押至板間盤問,但礙於人數眾多亂了手腳,就這麽教他們給逃了。是不是?」


    番太再次畏縮地繃緊身子。


    「隻能眼睜睜看著那夥人作鳥獸散。畢竟,總不能為了追捕傾巢而出,放任番所無人看守。那麽,想必就是……」


    死屍就是那段時間給掛上的?誌方問道。是,眾人異口同聲回答。


    「也僅能如此推測。誠如大人所雷,若人都在屋內,豈可能沒察覺?」


    「但——」


    這可不是樁簡單的差事。


    「唉。隻能說——教人給乘虛而入了。孰能料到,有人膽敢將死屍掛在番所的屋頂上?大人辦案心切,小的不是不能理解,或許聽來像是狡辯——但大人千萬別再責怪大夥兒了。」


    「住嘴。萬三,這可是對官府最惡意的騷、騷擾,不,已形同謀、謀反,簡直就是踐踏王法。」


    這小的也清楚,萬三誠惶誠恐地回道:


    「若不盡快逮捕真凶,勢將有損奉行所顏麵。不,較這更是嚴重。此等惡行——萬萬不可寬貸。」


    就連小的也給激得滿腔怒火哩,萬三語帶忿恨、咬牙切齒地說道。


    「嗯——」


    眼見萬三這副神情,誌方多少冷靜了下來。


    任誰見了,都要認為如此暴行不可饒恕。


    可查證過這四人的身份了?誌方問道:


    「查過。右乃新富町長吉長屋的鳶職(注15)辰五郎,其後乃根津片町之當鋪濱田屋之仆傭阿縞,左乃根岸町損料商號閻魔屋之小廝巳之八。正中央的,則是受雇於這條小巷彎過去那頭一家名曰伊勢屋之小館子的阿睦。這姑娘——小的也認得。」


    「你認得——?」


    「是。」


    誌方心中一陣沉痛。


    原本不過是無名死屍,聽到名字,才想起這幾人原本也是血肉之軀。


    「這阿睦,據說不久前還在深川一帶幹扒手。原為川越農家之女,因町內有親戚為其擔保,方得於此寄居——不知是去年還是前年,也不知契機為何,突然與原本的狐群狗黨斷了往來,就此金盆洗手,認真幹活。雖說不上體態有多標致——但也是個人見人愛的可人兒。」


    「夠了。」


    再聽下去,心中隻會更難捱。


    「這四人有何關聯?」


    毫無關聯,萬三立刻答道。


    「毫無關聯——?」


    「是。或許是未經查證——但再怎麽想,也應是毫無關聯。不僅年齡各不相同,行業也毫不相幹。」


    鳶職、當鋪、損料屋,就行業來看,四人生前也應無往來。


    「可有家人?」


    「辰五郎從未成家,又是個打零


    工的鳶職。」


    「打零工的——鳶職?不是町火消的人夫?」


    「並不是——雖不知其打火時都幹些什麽樣的活兒,但僅限於人手不足時充當人夫,且遊走於眾組之間,並不隸屬於特定頭目。至於阿縞,雖年已二十有八,仍是小姑獨處,雙親早已亡故。當舖老板已是個高齡八十的老頭兒,店內大小事實際上均由阿縞代為打理。巳之八乃飛驛出身,似乎是赴閻魔屋習商的學徒。」


    「似乎——難道無從確定?」


    「是的。目前雖能確認身分,但尚未與商家之任何人詳談。畢竟事發至今僅一刻半。」


    有道理。


    或許,目前能判別身分,已屬佳績。


    雖不願卒睹,誌方仍抬頭仰望。


    隻見這名日阿睦的姑娘正掛在上頭。


    不,如今甚至難以看出,這具屍首生前是個姑娘。


    「著實令人發指。」


    「的確是——天理難容。」


    是否該將屍首卸下?萬三問道。


    雖然巴不得盡快將之卸下——


    「得再稍後一陣。死後仍遭曝屍受辱縱然堪憐——然而或許仍得供其他同儕詳加查驗。如此殘虐不仁之惡行——必得以王法製之。想必不出多久,便將有同儕前來。」


    誌方雖這麽說,但依然不敢進入番屋。


    畢竟上有屍首,誰願在其下啜茶?


    果不其然,旋即有持大刀之小廝隨行的與力一騎、筆頭同心笹野、以及多門與鈐木兩名同心趕至現場。幸好已事先將看熱鬧的人群全數驅離,眾人得以謹慎卸下屍首,進行一場破天荒的自身番屋內查驗。


    四具屍首被並置於番屋板間內。


    看來,四人乃遭淩虐致死。


    雖不見刀傷,但每具屍首上均清晰可見施暴痕跡。


    誌方再也按捺不住,徑自步出了番屋。與這夥同心湊在一起,也辦不了事兒。


    萬三緊追其後喊道:


    「請大人留步。」


    接著便一臉罕見的凝重神情,邀誌方走向屋後的柳樹下。


    「怎麽了?難道——還有什麽機密可稟報?」


    「是的。大人可知——二三日前,多處均曾發現屍首?」


    「不可胡言。」


    「不——此話保證屬實。光是小的親耳聽見的,便有五件。據說死者均為無宿人或野非人之流——雖知人命無貴賤之分,但似乎正因死者身分低賤,未受任何重視。」


    豈有此理?誌方說道:


    「不論身分為何,凶案畢竟是凶案,城內出現屍首,豈有放任不管之理?」


    「大人,大義名分可不是處處管用。」


    萬三打斷誌方的話說道:


    「大人為人處事光明正大,小的比誰都要清楚。深知大人為信為義,甚至不惜赴湯蹈火。大人生性本是如此,小的此言絕非奉承。正是為此,小的即便力有未逮,亦深以輔佐大人為榮。故大人此番義憤,小的亦甚是讚同。不過,大人,世道並非如此。一如武士與百姓有別,身分亦是高低有別。大人說是不是?」


    這——的確是如此。


    「無須計較哪類人等較有權勢。同為武士,大名與隨處可見的禦家人本是天差地別,而浪人就連衣食溫飽亦屬難求。而同是莊稼漢,富農坐擁萬貫家財,無農地的貧農可就苦了。商人亦是如此。可見行行業業各有高低貴賤,高者藐視低者,低者仇視高者,世間眾生就是如此度日的。市井百姓亦是同樣道理。每個行業均有自己的規矩。甚至——就連長吏猿飼抑或非人,亦有自己的規矩得守。」


    「此類人等亦有高低之別——?但……」


    「確有高低之別。或許常見其混雜於城內,看似無任何分別,然實有貴賤之分,亦有行規得依循。小的和大人受町方管轄,彼等則受彈左衛門大人、車老大(注16)、或加賀美太夫等。認為其無別,實形同藐視。原本並無藐視或受藐視之理。故此——小的認為,以其亦有貴賤之分視之,較為妥當。」


    「但——」


    大人想說的是,凡人均應一視同仁,是不是?萬三說道:


    「沒錯,既生為人,本應無貴賤之分。但大人可要想想,咱們百姓並無切腹之責。武士蒙羞須切腹以明誌,然小的這等百姓並不須為此自戕。由此可證——武士與百姓的確有別。製裁小的之法,不同於製裁大人之法。即便大名為惡,町方的大人亦不得將之繩之以法。大人能逮捕的,僅限於咱們百姓,同目付大人(注17)不得逮捕莊稼漢是同樣道理。」


    「你言下之意是?」


    「小的所指,乃不論大人如何公正,都無從改變世間規矩。總之,非人這稱呼本就不妥,雖稱非人,畢竟也是常人,隻是並非百姓罷了。當然,長吏及猿飼也和咱們同樣是人,唯一差異,不過是少了百姓的身分。這本非蔑稱,不過是活在不同的規矩裏罷了。這回的凶案——乃發生於城內。」


    「噢。即便是長吏非人之犯行,若事發於城內,便屬町奉行所轄下。」


    「是,這小的也清楚。除非是武士,凡於城內犯罪者,均得由奉行大人裁決。不過,這些長吏非人——並非凶手,而是遇害死者。」


    誌方一時答不上話來。


    「人既已死,身分、名號便無從判明,亦不知該依何種規矩處置。姓名未載於戶口帳上者,便非百姓。同理,姓名未載於非人帳上者,便非非人。若江戶城內的四大非人頭目均稱不識,死者便是連非人也不是。大人說是不是?」


    沒錯——的確是如此。


    「除非世生巨變,使天下規矩悉遭撤廢,否則……」


    「萬三。」


    是,萬三誠惶誠恐地繼續說道:


    「說這些聳聽危雷,還請大人見諒。不過,除非天下真起巨變,否則隻有無宿野非人為取締對象,抱非人(注18)則無被捕之虞。野非人見之必捕,遭捕後不是登錄為抱非人,便是遣送寄場(注19)或金山(注20)。這回遇害的——便是此類人等。」


    「意即,對此類人等,無法作公平裁決?」


    別說是裁決,萬三說道:


    「小的認為——就連調查本身都有困難。不過,大人,小的倒是認為,本案——與那些個無宿人之死似有關聯。」


    「什麽?」


    「昨夜……」


    萬三指向番屋木門說道:


    「在木門外滋事者——絕非尋常百姓。」


    「何以見得?」


    雖說一身齷齪。


    「何以見得非尋常百姓?單憑衣著尚不足為證,總得有些證明身分之——」


    「大人,咱們當差,絕非僅跟在大人後頭四處遊蕩。勿忘所謂自身番,乃百姓為維持轄區內治安編製而成,番屋內亦保有戶口帳冊。轄區內之大小事,上至大家下至番太,均略有知悉。」


    「這本官也知道。」


    「是的,小的也無須於大人麵前班門弄斧。番太曾言,滋事者均非熟麵孔,且悉數未結發髻——這大人可記得?」


    「未結發髻——」


    「代表其均屬不結發髻之身分。」


    「意即——凶手乃是非人?」


    當然——萬三說道:


    「況且,還非普通非人,而是野非人。」


    「且慢。若非非人,應不至於未結發髻。若尚未依非人製道(注21)遭捕,彼等便如你所言,應是毫無身分,既非百姓,亦非非人,僅能以無宿人視之。分劃並非如此清楚。」


    是的,萬三彎低身子說道:


    「故此,應是逃離小屋(注22)——亦即拋棄抱非人身分之逸


    非人(注23)。」


    「逸非人?——真有此等身分?」


    「想必是有。想必大人亦知悉,番屋亦時有非人身分者出入。捕快人夫不多由非人充任?若是抱非人,身分應不至於難以查明。」


    的確是如此。


    「不過,大人,小的方才亦曾言及,野非人若遭發現,便得就逮,絕無可能逍遙法外。逸非人則更是如此,一旦遭逮,便得受罰。更何況——這夥人還於深夜吵鬧滋事,況且還是於自身番門前。」


    「難道——是調虎離山之計?這——」


    誌方抬頭望向望樓。


    沒錯,萬三回道:


    「這夥人佯裝滋事,將番太誘出番屋,其他同夥再乘隙將死屍掛上望樓,這應是毋庸置疑,佯裝吵鬧,不過是為懸掛死屍而施的障眼法。不過——這夥逸非人如此鋌而走險,所為何事?」


    「所為何事……」


    「難道是刻意犯上——意圖謀反?」


    「不——」


    雖曾言此舉已形同謀反,但誌方自己亦不作此想。


    「雖不知垂掛死屍者是否為野非人,但對彼等而言,於自身番前佯裝滋事較掛屍更是危險。即便如此——這夥人仍願鋌而走險。」


    難道有隻右衛門在其後發號施令?萬三說道:


    「若是奉隻右衛門之令——彼等當然不敢不從。」


    「這——」


    難不成……


    真是這操弄無宿人的大魔頭?


    「此說——不過是流言蜚語。官府公仆,切勿輕信此類無稽之談。」


    「豈是無稽之談?小的聽聞,火盜改業已著手討伐隻右衛門哩。」


    「町奉行所亦有所行動。然而,並非對隻右衛門此一不知虛實之人物發令通緝,不過是對散播此無憑無據傳雷之不法之徒加以取締而已。」


    彈左衛門及車善七(注24),則已正式對稻荷圾隻右衛門提出訴狀。


    取締野非人並將其登錄為抱非人之野非人製道,乃非人頭之責。就製度而言,非人頭為長吏頭彈左衛門所轄,彈左衛門役所則與奉行所維持密切關係。


    在江戶,無宿人為數甚眾。


    若不加以妥善管理,江戶之治安將無以維持。


    若非以非人製道嚴加取締,將之登錄為非人,或歸為乞胸、願人(注25),就是依法逮捕無宿人,將之遣返回鄉或遣送寄場。無論手段為何,均需強行將之納入製度內,方可管束。


    然而——


    如今,逮捕已非易事。


    無宿人的確與日俱增,但就捕者卻是有減無增。


    相傳之所以如此,乃無宿人今有該冒名隻右衛門者統轄使然。此舉形同藐視王法,故宜加取締,以維法紀——此乃非人頭提訴之理由。


    的確是藐視王法。


    一如萬三所言,每一人均須被納入所屬身分,並依該身分之規矩行事。既屬某一身分,便有奉行其規之義務。然若不屬於任何身分,便不受此約束。話雖如此,缺乏身分其實甚難營生。但若有其他奧援,可能就另當別論了。


    的確,或許真有意圖擺脫非人頭支配的不法之徒。如此一來,萬三所言及之逸非人便真有可能存在。此類傳言,有時恐有招徠惡事之虞。


    不過……


    那不過是無稽訛傳,誌方說道:


    「的確曾有個隻右衛門。但此人業已於五年前亡故。」


    「業已亡故——大人此話當真?」


    「不論世間如何訛傳,此人確已不在人世。萬三,此事萬萬不可張揚。稻荷坺隻右衛門,生前乃淺草新町公事宿世話役(注26),由於嚴重貪瀆為人揭露,遭彈左衛門通緝而遁逃。而後於柳橋某一料亭與捕快對峙,殺害其挾為人質之姑娘後——為町方所捕,依法裁定後遭官府斬首。」


    「斬——斬首?」


    聞言,萬三驚訝得兩眼圓睜。


    「沒錯,遭斬首示眾。總而言之,隻右衛門確已亡故。雖未曾參與此案,但本宮曾於北町輪值,曾見奉行所之調書清楚載有其姓名、身分、原籍。故可明言,隻右衛門業已不在人世。」


    「大人——此話當真?」


    「當然當真。故此,時下若有任何人以隻右衛門自稱,且就連名號也相同,必是個假冒的騙徒。」


    「不過是個騙徒?」


    萬三一臉疑惑地說道:


    「不過,事發至今也不過五年。當時小的已身為岡引了。」


    「你任岡引至今已逾十載了吧。自本官仍為見習同心時,你便已值此勤務。」


    「是的。不過——怎不記得曾有這麽回事兒?或許僅能怪小的孤陋寡聞——然而,若遭斬首至今不過五年,認識隻右衛門的應仍大有人在——況且這些家夥應也知悉隻右衛門已遭斬首。哪可能輕易騙得了人?」


    「處刑時,官府曾刻意隱瞞隻右衛門之姓名身分。」


    沒錯,當時未有公表。高劄(注27)、幡旗(注28)上頭,應是一個字兒也沒寫。


    或許正因如此,誌方說道。為何沒公表?萬三問道:


    「何須刻意隱瞞?」


    「乃因隻右衛門為彈左衛門之下屬——且乃遭通緝之罪人,恐有損彈左衛門與奉行兩方之顏麵。故此,不得不謊稱遭梟首示眾者乃區區無名小卒。或許正因如此,方有隻右衛門尚在人世之說。本官推斷,如今正有人利用此一無稽之談為惡。」


    真是這麽回事兒——?萬三雙手抱胸,喃喃自語道。


    「不過,大人,即便真是冒名騙徒所為,如今真有傳言直指某人冒用隻右衛門之名,令無宿野非人四處肆虐為惡。不,依小的所見——這不僅是個傳言,雖未公表,實際上已造成極大禍害,百姓們可是個個嚇破了膽哩。不,不僅是百姓,就連非人、長吏,也全都給嚇得寢食難安。這可是不爭的事實。」


    沒錯。


    嚇得寢食難安——非人頭的訴狀上似乎就是這麽寫的。


    雖然誌方不解何須如此畏懼。


    「禍害——指的是什麽樣的禍害?」


    不勝枚舉,萬三說道:


    「任何大人想像得到的都有。相傳——甚至挾人把柄要脅,迫人充當傀儡,代其為惡。」


    「迫人充當傀儡?原來如此。」


    借恐嚇奴役他人。這豈不是比盜賊還卑劣?


    至於今回這案子——萬三抬頭仰望望樓說道:


    「小的認為,隻不過是殺雞儆猴。」


    「殺雞儆猴?」


    「用意是昭告世人,惹著隻右衛門,便是如此下場。大人,於自身番之望樓垂掛死屍,確是藐視王法之舉——但僅身為武士的大人,才會如此認為。」


    「難不成百姓見狀——」


    會作不同感想?


    「大人任職官府,須以執法為職誌。而小的這等人,既是輔佐大人的下屬……」


    亦是受王法保護的百姓。


    「人須守法,法亦可護人。大人之職責,乃將盜賊或殺人凶徒悉數繩之以法,遇有窮人訴苦,亦須耐心傾聽。如此一來,百姓對大人便毫無抱怨,且滿懷敬愛之情。但這下子——」


    萬三指向望樓說道:


    「遭人如此侮辱——百姓見狀將作何感想?奉行所已不值得信賴,官府已無力護民。凶手如此鋪陳,用意似乎在此。」


    想不到同一件事兒,看在武士及百姓眼裏竟是如此不同。


    誌方不覺陷入沉思。


    「大人動怒是理所當然,畢竟此舉簡直是對官府的大膽挑釁。不過,就咱們看來,沒有任何事兒比這更駭人。對百姓而言,這根本形同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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