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錚是天下第一的好男兒,他的馬便是天下第一的好馬。


    雲間駕著絕塵絕塵而去之後,師子鈺找了半天才搶來一匹馬,緊跟著朝出城的方向去追,他知道雲間要去哪裏,她必是要去找那個人問清楚,可那個人在的地方,不是隔壁宅院,也不是隔壁城鎮,而是千裏之外的霍北啊。


    奈何跨下這馬實在比不得雲間騎的那一匹絕塵,師子鈺從一開始就沒看見過雲間的人影,往城外追了幾裏地,隻是與雲間的距離拖得越來越遠罷了。


    但他也沒想要放棄,追都追出來了,那就追到底吧,那個女人瘋起來是不要命的,她一定已經忘了,自己肚子裏還懷著娃娃,她那身子根本受不了這樣的長途跋涉。師子鈺忽然有一種使命感,追上去,好歹得有個人給她收屍。


    雲間的腦子已經懵了,一門心思地朝著北方而去,路上一刻也沒想過休息,身體的痛感和累感,全然拋卻在腦後,實在沒有體力了,便隨意倚一棵樹睡一會兒,睡不了太久,便被噩夢彈醒。


    餓了就在山野裏抓雞,河水邊摸魚,她以前覺得自己可能都沒有力氣再做這些事情了,可事實證明,人一旦瘋起來,便沒有什麽是做不到的。


    就這樣奔了幾日,終是來到了霍北,到處都是匆忙逃難的人群,霍北已幾乎被南國的軍馬打下來了,雲間逆著人流前行,心裏隻有一個方向。


    這麽大的霍北,在這麽短的時間裏被打下來,除非慕容笑想到了更好的辦法,否則一定采用了她給出的行軍建議,那麽很有可能,慕容笑已親自以身誘敵,此刻正身陷她為他準備的埋骨之地。


    雲間不知道謝白衣是否已帶人在那裏埋伏好了沒有,有沒有在那處將十三公子誅殺,但願還沒有,千萬還沒有,他得活著,活著回答她的問題。


    長野夾道,是她設計好的地方,雲間趕過去的時候,戰爭的殘骸仍在,戰死的馬匹歪倒在土地裏,身上已經披上一層風沙,隻是沒有人的屍首,一具也沒有,不知是死了,被清理戰場的人拖走了,還是這裏根本就沒有死過人。


    天地浩然,黃沙繾綣,雲間被風沙吹得睜不開眼睛,空蕩蕩的長野,一人一馬,衣袂獵獵,女子的聲音與眼神俱已破碎,“慕容笑,你死去哪裏了……”


    你是死是活,給我一聲回應。


    雲間頹然地跪坐下來,感到一切都是徒勞,是她一直以來都太過狂妄,以為自己可以機關算盡,甚至以為自己可以運籌千裏,可事實上她一個人,沒有人願意配合她,她什麽都做不到。


    哭已經沒有眼淚再哭了,雲間覺得自己傻透了,固執地要殺一個人,又固執地不許他死,最傻的是,她自信滿滿地而來,那人卻根本就不在這裏,她才想起來,他啊,是敢衝開鴆鳥陪自己跳崖的人,他必是曾經被天皇老子托過夢,告訴他無論他怎麽冒險,他都不會死,所以才什麽冒險找死的事情都敢做。


    他肯定沒死,可是該去哪裏找他。


    雲間想了想,還是先去找謝白衣吧,可是一跪下來,身體中的疼痛便蔓延開來,雙腿早已癱軟無力。她站不起來,求救一般地朝絕塵看過去,那馬兒緩緩地走過來,竟也屈膝跪在雲間身前,將一直高昂的頭顱緩緩放下,倦怠的眼皮翻了翻,似在乞求主人的撫摸。


    雲間將手伸過去,在沾了風塵的皮毛上輕輕地撫過,破碎地問,“你也沒有力氣了是麽?”


    馬兒不語,輕輕地合了合眼,雲間低頭,在它絨絨的額頂靠了靠,“我,也沒有力氣了……”


    漫漫黃沙吹卷,一人一馬蜷在地上,似乎隻要短短幾個瞬間,就會被掩蓋無息。


    雲間便睡去了,睡夢中全是綺麗纏綿與揮劍訣別的噩夢交織,那個宛若天兵臨世的男子,身跨白馬,披一層薄淡溫柔的光輝,向她伸手,聲音由遠而近,“雲間,雲間,雲間……”


    ……


    睡夢外,一身黑衣的男子,在客棧裏將他心愛的人抱著,淚光灼灼,不斷輕呼她的名字,仿佛少呼喚一聲,便丟了一分將她從鬼門關裏拉出來的勝算。


    女子的素衣下,乃至床單上,染了大片的血,藥已經喂了一碗又一碗,她似乎是太累了,遲遲沒有要轉醒的意思。


    十三公子既盼著她醒來,又盼著她一直這樣睡下去,隻要不死,一直沉沉睡著也很好。


    安康回城後不久,便聽說了國舅被師子鈺一刀捅死的消息,四下打聽,很快就得知雲間出城跑了。


    這消息飛鴿傳書過來,總會比雲間肉身奔波要快一些,深愛的人總會知道在哪裏可以準確無誤地找到對方,十三公子在長野夾道找到她,不費任何力氣,隻是找到時,她已不省人事了。


    他們的孩子,也已化作大灘大灘的灼目鮮血,留在了那個本是她為他而挑選的埋骨之地。


    她一定是已經知道了什麽,她的心裏得有多苦啊,十三公子那時隻是想要她能活下來,從沒想要她受這樣的苦楚。


    重感情的人並不吝嗇眼淚,隻是這眼淚是替她而流,他太清楚她心裏的苦,因為那些苦在自己心中,不比她少過一分。


    十三公子抱著懷裏不願醒來的人,輕輕沉沉溫柔地道,“我知道,你不會就這樣離開,我知道,你比任何人都要堅強,我也知道,從你醒來的那一刻起,你我之間,便是勢不兩立,我,願意和你成為對手,願意與你一生相爭,不死不休。”


    十三公子說完,手中滑出一把匕首,劃破自己的手指,將鮮血輕輕塗抹在女子的唇上,那唇便似點了紅妝一般,豔豔奪目。


    他俯身親吻,令鮮血染滿兩人的唇瓣,這是他的誓言,一生相爭,不死不休,她沒有拒絕,這誓便算是盟下了。


    不死不休,至死方休。


    放下懷裏的人,十三公子平靜地在一旁側躺下來,再一次將她擁入懷中,隻有這種時候,她才格外的老實。


    十三公子曾跟自己戲言,她就一直病著好了,生病了才最乖了,他對她也沒什麽多餘的要求,乖一點兒就行。可這丫頭似乎生來就是為了詮釋轟轟烈烈這四個字,醒著的時候且不說,一睡著就一根筋地往鬼門關裏走,真是叫人無奈,又有趣得很。


    ……


    雲間做了長長的一個夢,夢見自己這小半生,在戰亂中,隨流民走過荒蕪的沙丘;一個人瞎著眼,躺在空無一物的蒼茫雪原;在醉月樓黑暗的後院裏,抱著膝蓋瑟瑟發抖;在宸王府陰霾的日光下,看著身披薄光的人漸行漸遠。


    這小半生似乎全是孤獨與漂泊,沒有家也沒有可以長久棲息的港灣,她一直在走,從一場兵荒馬亂走到另一場兵荒馬亂,滿眼的行人,都和自己一樣,亂世無依。那些曾經美好過的似乎都被刻意抹去,譬如趙知身的陪伴,譬如醉月樓裏少女隔牆訴說心事,譬如聽蕭別院中,男子清明長遠的簫聲,譬如宸王府中有人嗬護備至,讓她心安理得枕臂而眠。


    直到那披沐在薄光中的男子再一次走遠,無數抽離的痛楚,化作小腹中反複而慌亂的抽痛,才令她的身體不禁一震,臉上全是扭曲和痛苦的表情。


    她因痛苦而將眼睛閉得更緊,十三公子緊緊地擁著她,溫厚的掌心不隔寸縷地覆在她的小腹,一下一下,溫柔而有力地幫她暈開疼痛,自責與不舍浮上心頭。


    如果不是他非要她陪,她便不用受這樣的苦,她此刻疼痛的來源,皆是因他而起,莫說是她,就連他自己都要恨死自己了。


    可是怎麽辦呢,他又不能以死謝罪,他得先替慕容錚活著,把他生前未盡興的事情做完。


    溫暖從一個人的掌心傳遞到另一人的身體,腹上的溫熱使疼痛減緩,雲間麵上窘迫難捱的睡顏才漸漸舒展了一些。


    她知道疼了,其實比剛開始已經好了太多,隻要一直好好照顧下去,她很快就會醒了。


    真不舍得她醒,十三公子格外珍惜能將她好好抱在懷裏的時光,便是大夫來的時候,也牢牢抱著不願撒手。


    大夫診過了脈,認認真真地道,“夫人此番勞碌奔波,引得小產,必一定要好生休養,切莫再受一絲寒涼疾苦,更要心緒平靜,才可免於坐下病根。”


    十三公子點頭,不禁地問了一句,“會影響以後生育麽?”


    問完這句,便已發現了自己的癡心妄想,都到了這個份上了,還能指望她願意給自己生孩子?可是還是好想,想有一個跟她的孩子,哪怕她生下來不認呢,或者看都不給自己看一眼呢,想想有那麽個小東西活蹦亂跳地存在,就高興得很。


    “夫人正是青春年少,好生修養,不會有礙的。”大夫回道。


    十三公子靜靜地點頭,“那就好,那就好……”


    說完這句,十三公子又把臉在雲間昏睡的側臉上靠了靠,就像尋常恩愛的小夫妻一般。


    緩了緩,十三公子吩咐道,“送先生回去,厚禮重謝,另外,請先生再來的時候,若她已經醒了,切莫向她提起,見到過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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