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成的糧餉,你可知這意味著什麽?”連周不解且不平地問。


    “知道,”十三公子又轉眼去看那一片碧野蒼茫,微微眯起眼來,“意味著從今日起,雁城的將士不能再吃上一頓飽飯,即便如此,至多也隻能撐上十日。”


    “為何如此?”


    “即便饑腸轆轆,仍可以勉強活著,倘若糧草耗盡,雁城軍就再沒有一絲希望了。”十三公子道。


    連周臉上的憤怒愈加清晰,“朝廷的糧餉呢,就算陛下已經顧不上雁城,你不是在這裏,你那位皇爺爺會放任你在這裏活活餓死嗎?”


    十三公子微微歎一口氣,“此事說來話長,但我確定,即便陛下籌集到足夠的糧草,也不會很快運送過來,委屈雁城的將士,是無可奈何。”十三公子說著,又將雙手疊在身前抬起,做低頭請求的模樣,“事出緊急,不能再耽擱了。”


    ……


    深夜,塞北的天空格外高遠,明月皎皎,無風無雲,晴朗之下難免悶熱,悶熄了篝火,守衛糧草的士兵陷入熟睡。胡人裝扮的漢子狠狠揩了一把額頭和脖頸上的熱汗,扛起一隻麻包搬運到一輛糧車上,眾人輕而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忽聽不遠處一聲大喊,“什麽人!”


    霎時便是鑼聲四起,“有人偷糧草,來人,快來人!”


    那些正在搬運糧草的胡人小賊,急忙丟下扛在肩上的麻包,連趕來拉運糧草的糧車都顧不上,擇了個更加黑漆漆的方向跑去,雁城軍營裏被叫醒的士兵們也急忙帶上兵器前去追趕,約莫追了有半柱香的時候,越追便越是荒蕪,越是荒蕪便越是黑暗,眼看著那些胡人小賊騎著高頭大馬,四散著朝不同的方向跑開,天空騰起一聲如信號一般的聲響,遙遠的地方漸漸飄起一股濃濃的黑煙,因為視野太過黑暗,無法分辨黑煙的起源和範圍,恐怕再近一些,進入那煙霧的範圍,就什麽都看不到了。


    宋將軍跨在馬背上,表情凝重地看著那遙遠方向的黑煙,抬了抬手,“不要追了,小心埋伏。”


    “可是將軍,咱們的糧草……”


    “糧草已經丟了,回去!”


    ……


    那黑煙的起源範圍並不大,是從一條橫長的溝渠中騰起,其中掩埋焚燒著一些枯草和糞便,看不到火星,但煙霧濃厚且氣味催人欲淚。


    安康從煙霧中走出來,捂著嘴巴不住地咳嗽,終於找到他家已經被熏得淚流滿麵的殿下,艱難地問:“殿下,咱們接下來怎麽辦。”


    十三公子難受地直抹眼睛,他這雙眼睛實在是和霍北這個地方命裏相衝,到了這兒就免不得需吃些苦頭,這會兒已是猩紅的了,他亦艱難地道:“往雪原的方向走,雲間說過,那兒有一處韓國當年為防守霍北而專門挖掘建造的兵甲庫,不算很遠,但足夠隱蔽。這些糧草攸關許多人的生死性命,千萬不能再有差錯。”


    “那殿下您呢?”


    “我得回去。”


    “殿下,”安康忍不住勸道,“雁城現在的情況,殿下您這樣的身份留在雁城軍裏太危險了。”


    留在雁城軍中,對十三公子來說,最大的威脅不是戰場上的霍北大軍,而是身邊這些吃不飽的士兵,饑餓會讓人喪失鬥誌,同時饑餓所帶來的求生欲,也會讓人失去理智。


    十三公子到底不是雁城軍的將領,與將士們也沒有足夠深厚的同袍情義,誰都知道他是皇帝的孫子,如果皇帝不能給他們飽飯吃,情急之下,他們很可能會拿這個孫子去要挾皇帝,到時軍營內部的所有壓力,都會集中在十三公子身上。


    這一年以來,十三公子通讀了很多兵書,他對兵法一道大約沒有足夠的天賦,潛心鑽研一年,也隻學來些皮毛,可是他讀小本兒聽故事的天分還是極高的,兵書裏常舉一些實例,譬如安康擔心的那種情況,單是南朝開國以來,四海之內就足足發生過一十九回,這其中有五成以上皆死於非命。


    原因其實很簡單,朝廷不會無怨無故地克扣兵士們的糧餉,沒有糧食就是沒有糧食,變也變不出來。可士兵盡管明白糧食是變不出來的這個道理,當自己瀕死之際,想到那金闕玉殿裏的皇帝,還在享用著足足一百零八道菜色的精致美食,憤憤不平之餘難免就要失手弄死他一個半個兒子孫子。


    在大多數人的天性之中,伸手向家裏要飯比到外麵去爭去搶要容易的多。


    道理十三公子都明白,可是,“金都內一定還會另有風雲,我必須在一個足夠明確的地方,才能方便雲間無論在任何時候都能夠找到我,要打贏這場仗,需贏的不止霍北,還有安儀長公主,現在我在外她在內,我和她之間,必要互通有無。”


    “夫人一個人在金都,不知能不能應對。”


    十三公子深深凝望著金陽城的方向。


    “她可以。”


    ……


    金陽城裏,珺王府中,師子歸夜不能眠,站在房簷下,亦凝望著霍北的方向,一輪尚未圓的月,泛著幽幽的光,將她的臉色映照得格外蒼白。


    “子歸姐姐在想什麽?”


    師子歸恍然回神,轉眼看到雲間站立在小院門外,師子歸對她得體地微笑一瞬,雲間便將什麽東西往袖子裏塞了塞,一步步走了進來。


    “你還沒睡。”師子歸輕輕地問。


    雲間用盡可能輕鬆地語氣說,“做了個噩夢,睡不著了,房裏頭實在悶熱,便出來走走。”


    “哦?什麽噩夢?”


    雲間又是盡可能輕鬆地一笑,簡單地說,“打仗。”


    “你夢到他了?”師子歸不等雲間回答,自言自語般地道:“真好,我連夢都不知該如何夢,他對我的冷淡,已經到了好似從未相識過一般的模樣,我越來越感覺,我和他之間是再陌生不過的陌生人,我一點也不識得他,而他一絲也不想識得我。”


    師子歸因十三公子而產生的落寞感,雲間已經找不出任何話來安慰了,事實好像確實就是這般的,連雲間如此認定“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的人,都感覺已沒有一絲的辦法。


    而她的那個夢,與十三公子的關係大也不大,她夢到了阿爹,韓國的宣武將軍,那一頂紅纓冠在蕭沙關的硝煙中沉沒,又被戰火轟然拋起,漫天漫天的紅纓墜落,她在阿娘的懷裏……不,那不是阿娘,是她自己,城頭上被淹沒的人也不是阿爹,是她眼底最關懷的背影,而她懷裏的那個稚兒,似乎就像當年自己與阿娘分開一樣,即將與她分離。


    這個夢將雲間激出了一身的冷汗,此刻被院裏的夜風吹一吹,吹得有些清醒,雲間沒有認真在聽師子歸的話,她在反省自己,不該就這麽出來的,若是著了涼,又不能隨便請大夫,實在是很麻煩的一件事情。


    “你要回去歇下了麽?”師子歸問。


    雲間點頭,“嗯。”


    “你當真睡的著?”


    雲間再點頭,“嗯。”


    師子歸心裏實在是很佩服雲間,她是睡不著的,所以她想纏著雲間說話,她說:“我今日聽父親說,陛下正在籌集軍餉,要往雁門關運去,不知能不能及時趕到。”


    雲間覺得這不是一個值得睡不著的問題,因為這個問題的答案很明確,“次役由安儀長公主挑起,她當然不會希望事情這麽快結束,慕容笑離開金陽城後,便再無人能有效阻止安儀長公主接管韓地,糧餉想要運去雁門關,韓地是必經之路,當然是不會及時趕到的。”


    “難道你就不擔心?”


    “擔心什麽,我當年在雪原裏都沒被餓死,他這麽一個大活人,還能將自己活活餓死不成。”


    “難道這世上就沒有一件你害怕的事?”


    雲間認真地想了想,挑起嘴唇來笑了,“沒有,我什麽都不怕。”


    師子歸便也笑了,既像是曆經了世事滄桑的大人看著無知無畏的孩童妄言而懶於糾正,又像是從雲間的無畏中得到了某種釋然,她轉身想要回房裏,雲間也笑眯眯地向院外走開,卻在師子歸快要走回房裏時,雲間忽然轉身,“子歸姐姐,若箏的死當真跟你沒有關係麽?”


    “沒有,”師子歸想也沒想,坦然地答道,“無論如何,我也該知道,若箏死了,一定會走向今日的局麵,即便是陌生人,我也不舍得他如此艱難。”


    “難道長公主這些日子對姐姐不曾有過一絲吩咐?”


    “有過。”


    “哦?”


    “母親讓我常常關心你的身子,吩咐廚房多為你備些補品藥膳,尤其是顏開走後,更是特意吩咐過一次,說你的身子不能有一絲差錯,似乎是將你的性命看得十分重要。”


    “長公主不是一直都很希望我死的麽?”


    師子歸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並不知情,稍稍想了想,抬起眼來道:“我聽子鈺說過,他聽到母親與人談話時提及,‘隻要沈雲間那邊一切安好,就不怕抓不到慕容笑的軟肋’。”


    “子鈺不是已經不在長公主府了麽?”


    師子歸無奈地一笑,“他經常回去,隻是不想和母親見麵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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