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城軍營裏,宋將軍派人驗出看護糧草的士兵是中了蒙汗藥,本該將灶頭夥夫抓來興師問罪,但丟糧草這事情實在嚴重,幾名夥夫是絕不足以給將士們交代的,負責糧草一切事宜的連周將軍隻好主動站了出來,先自領了一百軍杖。


    十三公子回去的時候,那軍杖正打到八十幾下,連周已是臉色蒼白,十三公子細細地望了一眼,望到他唇縫間的一抹血紅,約莫是早已打得吐了血,隻是又強忍著咽下去了。


    十三公子於是走上去,捏住了施刑將士的手臂,阻止了他的動作,道一句,“罷了。”


    可眾將士們都在下麵看著,宋將軍又何嚐不心疼他的連周兄弟,無奈走上來道,“殿下,軍紀嚴格,不能作罷。”


    “那餘下的,便由本王代連周將軍受如何?”


    “這……”


    宋將軍心裏一瞬有個想法,這位十三殿下來還不如不來,他來了,一沒帶兵二沒帶糧,卻倒是沒忘了將自己的親王架子端過來,陛下沒有下遣將令,十三公子現在就算人在這兒,也不算是雁城軍的人,雁城軍的軍令當然管不到他,更沒有讓他來代替受罰的道理,再說誰敢打他呀。


    “殿下您這不是添亂嗎?”


    十三公子目光如炬一般,微不可查地低歎一口,轉眼看向下麵圍觀行刑的士兵,說道:“不單本王要代連周將軍受,雁城軍的所有軍將,都應與連周將軍一同受此刑杖,縱今日並非大戰在即,戍邊將士也應枕戈待旦無絲毫懈怠,爾等戍邊衛國,雖食的是朝廷分發的粟米,守的卻是自己的家國至親,若今日慕容氏滅門,朝堂潰散,座上無主,再無人向此地送來一粒食水,這邊城便不必守了麽,身後至親所愛的安危便不必顧了麽?本王此刻確然告知諸位將士,今日損失糧草超過九成,所餘糧米即便省而又省,也不會超過十日,朝廷所分撥的無論援軍還是糧草,都不會在這之前抵達,甚至在這一場苦役結束之前,都不會抵達,列位將士如有是為了這一口糧米和俸祿才留於此地者,本王以親王之名特赦,即刻便可離軍返鄉,不作逃兵計算。”


    列下的將士中,確然有人是為此話而動搖的,動搖的極大原因是因為守在雁城太苦了,沒有褒獎,也沒有懲罰,自宸王不在朝中掌權之後,整座朝堂都像是將這裏遺忘了一般,隻有例行公事又為數不多的糧草徐徐運來,他們也知道,自己在這裏,便是對原野那一頭霍北人的威懾,可是雁城軍的士兵再清楚不過,如今雁城的兵力,當真的麵對霍北鐵蹄的時候,連一隻紙老虎都不算。


    當日從軍是為了打仗,沒有仗打,還不如回家。


    可是回去了,再沒有人守住這道屏障,家門很快也會被人踢破了。


    況且,至親所愛麽,身後的爹娘姊妹是至親所愛,身邊同生共死過的戰友,又何嚐不是至親所愛,隻要還有人留下,誰又能於心無愧地離開。


    宋將軍聽了十三公子的話有些惱怒,正色道:“咱們雁城軍的肚子雖然是空的,將士們的頭還是硬的,殿下何必如此試探軍心,實是令本將心寒!”


    十三公子於是低頭,轉向宋將軍,“是本王錯了,本王不應以小人之心度諸位君子之腹,待此役了後,本王願為此錯受罰,軍法也好,私法也罷,還請宋將軍代本王記著。”


    十三公子說著,疊起雙手向宋將軍鄭重而沉默地行了一個長禮,宋將軍可不是朝堂裏那些看眼色的人,被惹毛了就是惹毛了,“哼”一聲撇過頭去,才不說諒解這種假客氣的話。


    十三公子覺得一番禮數做足了,才又轉回身來對著下麵的將士,這次語氣放得平和許多,道:“既然沒有人要走,便是今日國破宮傾,諸位將士也願以己之力誓死守衛這片山河,這是諸位將士自己的決定,諸位便需為軍中發生的每一件事擔起責任,今日糧草遇襲,絕非連周將軍一人之責,在列每一位都難逃一責,但而今大戰在即,絕非問責之時,慕容笑懇請諸位將士即刻操練備戰,若隻有十日糧草,若我等的性命隻餘十日,便在這十日內,戰盡最後一滴血,為我們身後的至親所愛,多爭來十日安穩喜樂!”


    話罷後便又是深深一禮,天地靜默,烏風颯颯,唯有他的衣袖一拂一拂,凝成一張古畫。


    ……


    兩日後的黃昏,霍北軍士不出所料地如期而至,但霍北亦是匆忙備戰,軍士調配尚未整齊,初初一役,一則算是下了戰書,二則也是試探雁城的軍備底細。


    應戰前,十三公子特意讓將士們都吃了頓飽飯,甚至殺了大半養在軍營裏的牲口,使得將士們在應戰時各個油光滿麵意氣風發,可將士們知道,這怕是近來能吃的最好的一頓了,以後或許再沒機會使出這樣的全力,初戰雖未告捷,卻也在敵眾我寡的情況下,沒吃到一點虧頭。


    但這樣的好景絕不會太長。


    距離雁城不足千裏遙的韓地岑州,順王慕容允與他的兩位兄長八哥慕容晟九哥慕容羽聚在一處。


    慕容羽才從金都趕過來,慕容允與慕容晟急忙將雁城已經開戰的消息告訴了他,慕容羽聽來略略一急,評價道:“千不該萬不該將那霍北小汗王輕易放回去,十三一向頭腦精明,怎麽會做如此草率之事。”


    不放霍北小汗王,就算霍北知道了和親公主已死的消息,念著他們的王子仍在南國人手中,總要周旋一陣,先保證小王子的性命安全,再斟酌開戰討伐的事宜。


    南朝現在內部的混亂,已經是紙包不住火的事情,霍北人心裏還懷著去年那一戰的惡氣,如此大好時機,怎會輕易放棄。


    慕容晟道:“十三往往意氣用事,多說無益,實是自作孽不可活。”


    慕容允念著家宴那日十三公子舍命保過自己一回,聽了這話便忍不住歎氣,慕容晟又問道:“九弟匆忙前來,是京中有何吩咐?我已清點過岑州兵馬,快馬行軍,先鋒軍最快三日或可抵達雁城。”


    慕容羽搖頭,“我是隨朝廷運往雁城的糧餉一道來的。”


    “糧草呢?”


    慕容羽頭搖得更淺,“丟了。”


    “什麽?”


    “此次運送糧草之事本與我無關,是六嫂尋我叫我暗中跟著,擇一個合適的時機,將糧草劫下,我本打算途徑岑州與八哥十五弟會和時再動手,卻就平白無故地跟丟了。”


    “怎麽會跟丟呢?運送軍餉需過沿地官署公文,岑州不曾收到公文,也不曾有糧餉經過。”慕容允道。


    慕容羽愈加無奈,“多半是與六嫂說的一般,已叫人捷足先登了,六嫂的原意是這批糧草多半不能安穩送達雁城,不如自行劫下,改道西行運出國境,再從北疆運往雁城。北疆乃沙漠幹旱之地,路途難行,更有沙匪肆意,便是花上許多時日運送過去,邊關的將士等不等得及不說,怕是送到了也所剩無幾。我這一番猶豫,如今便是竹籃打水,空無一物了。”


    “看來,比起沙匪外敵,更險惡的到底還是在南朝之內啊。”慕容允道。


    慕容晟聽到這些話便沉默下來,當初慕容允逃災一般躲到岑州來,便同他說過金都裏發生的事情,那時雲間便清楚明白地告訴過慕容允,那背後真正布局和獲利之人,是安儀長公主,未免得留在金都會繼續淪為安儀長公主的棋子,才叫慕容允這個沒腦子的暫時避開金陽城那個是非之地。


    可是慕容晟聽了慕容允的這些講述,卻實在有些難以相信,他想象不出那個一向對晚輩們笑吟吟的,平生隻愛奢靡享樂的長公主姑母竟會有那樣的野心。


    可真要說起來,天子腳下,有能力又有膽量公然搶劫糧餉的,此刻也隻有權傾內宮的安儀長公主了,畢竟她此刻把持內宮,便已算是掐住了這個國家的咽喉,若她慕容儀是個男兒身,她便才是距離那龍座最近之人。


    自然,若她是個男兒身,一向多疑戒備的南帝也不會如此放任她這般誇張生勢了。


    “難道長公主姑母當真瘋了不成?”慕容晟道。


    “可是糧草被劫之事確然不出六嫂所料,八哥,無論過往如何,十三終究是我們的手足兄弟,他今日駐守雁城,也是為了南朝社稷百姓,我們不能坐視不理啊。”


    “可是我們沒有兵符,擅自調動韓地的兵馬去往雁城,恐怕……”


    “八哥!那幾十車的軍餉糧草都能一夜無蹤,便是陛下下了兵符,又能保可以準確送往嗎?韓地已是長公主姑母的封地,待到她親自出任掌權,這岑州官營的軍將你我想調也調遣不動了!八哥若是怕,此事便由十五一人來做,陛下若要追究,也盡管追究在我慕容允一人身上,權當我是還十三一個人情罷!”


    慕容晟有些聽不下去,他哪裏是怕陛下追究問責,他怕的是草率行事,恐添後患。


    三兄弟正僵持不下,金陽城內正有一封急報送來,正是雲間的親筆。


    “六嫂讓我火速回京,有要事相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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