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碧山莊真是一個好地方,不乏醫仙藥穀之靈秀,又具皇宮一般的奢華便利,最重要的是,呆在這裏,雲間可以完全不去想東宮裏的一攤子家務爛事。


    這一住下就是幾天,身心逍遙到她也算不清究竟是有幾天,這些天伴在她身邊的是趙知身、謝白衣、師子鈺這些人,這些人在她的人生中大抵扮演的是如兄、如弟、如父這樣的角色,唔,真是一個構成十分圓滿的娘家。


    與這群人呆在一起,雲間也覺得很好,征兒也覺得很好,隻是高興時不禁說一句,“若是太子爹爹也在就更好啦。”


    雲間覺得不妥。


    對征兒來說,這些都是她的親人,團圓是再美滿不過的事情,可是對雲間來說,似乎十三公子的存在與這些人終究有些不同,到底是什麽樣的不同,雲間說不清,但就是不同,硬將他插到這堆娘家人裏來,就顯得特別的格格不入。


    這些日子常與趙知身煮茶閑談,因趙知身曾見過她最弱小狼狽的模樣,雲間在趙知身麵前便從不試圖遮掩矜持什麽,與他閑談便格外得放鬆,每每茶盡爐湮,卻又仿似有所領悟,雖然她也不懂,對一個就要死去的人來說,領悟這件事情到底還有什麽樣的真實意義。


    但領悟的那一瞬間,心情卻是舒暢快然的。


    恰逢一日滿月,雲間哄睡了征兒,獨自到院裏祭拜先祖,跪下來盯著了月亮看了一會兒,卻發現自己的心中已經無話可說。


    說什麽呢,作為韓國沈家的女兒,她所認為自己該做的,已經都做了,事實已在眼前,已不需要再說什麽、保證什麽去告慰仙靈,而她自己也不再打算涉足任何危險,便也不需要仙靈的保佑。


    祈求仙靈們保佑征兒麽,或許再過不久,自己也就變成了仙靈的一份子,保佑征兒這件事情,也就用不到旁人了。


    想到這裏,雲間又忽然不安起來,如果人死了,真的就像化成一把灰那樣,沒有所謂的仙靈存在呢,或是即便有靈,死後便就投入了轉世輪回,有了新的人生新的喜怒哀樂生老病死,如果是這樣,她又怎麽能做到保佑征兒呢。


    她將合十的雙手放下來,陷入了沉思,適才忽然感慨,“那個遙遠的地方,去了,就是真的再也回不來了啊……”


    這個問題使雲間感到憂愁,她不得不承認,自己對塵世,仍有一些不舍,不舍得征兒,擔心她因為沒有母親的陪伴和體貼,在長大的過程裏會受一些原本可以不必受的苦,也擔心她爹,又像這過去的四年裏一樣,不知喜樂,不知痛癢,又將自己瘦成一副皮包骨頭的模樣。


    這樣擔心起來,就是做什麽的心情都沒有了。雲間站起來往房裏走,正看到花樹盡頭的小徑路口上,趙知身正與人說著什麽。


    唔,也不是好好說話的樣子,一個女子正將趙知身抱著,用拳頭在他胸口無力地砸了許多下,然後捂著嘴巴,哭泣著跑開。


    雲間曉得這姑娘,是趙知身在南夷時候撿來的,這些年一直跟在他身邊,貼身照顧他的生活起居,趙知身給這姑娘起的中原名字,喚作雲煙。


    他可真愛給人起名字,且偏愛一個“雲”字,雲間想,如果給趙知身選擇的話,下輩子他可能會選擇做漂浮在天邊的一朵雲。


    雲卷雲舒,看潮起潮落,看紅塵輾轉,我自逍遙。


    這真是一件很適合趙知身的事情。


    雲間走上去,朝雲煙離開的方向瞟了幾眼,趙知身還是一副淡淡然的模樣,道:“讓你見笑了。”


    “怎麽,師父也開始跟我見外了?”


    趙知身便涼涼地將她瞥了一眼,雲間心裏卻燃起了八卦的小火苗,悄咪咪地問:“師父,她是不是想做我的師娘?”


    趙知身更嚴厲地將她瞪了一眼,雲間不死心,道:“她方才捶打師父的樣子,換了我可做不出來。”


    “你倒是想。”


    “怎麽?我若是想,師父還不許了?”


    難得遇到這麽一次調笑趙知身的機會,雲間麵上的表情便很是輕鬆,她自在輕鬆著,卻才發現趙知身看著自己的表情越來越嚴肅,恐怕是踩了什麽雷區,雲間才將那副嘻嘻哈哈的表情收了起來,趙知身看著她舒了一口清晰的長氣,忽而上前一步,單手將她擁進了懷裏。


    他說:“給你一次機會,動手吧。”


    雲間直直地站在他懷中,指尖抖了抖,到底是不可能動手。


    她曾經恨天恨地,該恨的不該恨的恨了個遍,唯獨恨不起來趙知身,照理來講,這是一個很值得叫她恨上一恨的人物啊。


    雲間沒有動手,趙知身也沒有放手,他說:“今夜,我就要起兵趕往金陽城了。”


    “師父不是說過,永遠都不會踏入金陽城麽?”


    “說過。”趙知身靜靜地答,鬆開了擁抱,一隻手在雲間肩頭握了握,“去睡吧,房裏有我給你備的一件禮物,也沒送過你什麽小玩意兒,喜不喜歡都好好收著,去吧,我看著你走。”


    趙知身徹底鬆了手,將雲間推上了本該走的那條路,雲間背對著他,仿佛心裏仍有千言萬語,卻又知道千言萬語也沒有用。


    她一直知道既然天命有言,雙星終會匯聚的,或許她可以試著用強迫的方式去阻止,可是有些關乎信仰的東西,不做,便是一生的痛癢,誰也不希望自己的一生是在痛癢中煎熬。


    再說,雲間知道趙知身的目標一直都是南帝,十三公子不會有什麽危險,而她也相信,趙知身有足以保全自己的能力。


    她便回去睡了,臨睡前打開了趙知身備的那份小禮物,是一隻蘭花簪,花頭翠嫩粉白,精致且簡素,隻是不禁讓人感覺有些缺乏新意罷了。


    ……


    廊亭下,趙知身飲了最後一杯茶,謝白衣握著金扇倚在一旁,懶懶地道:“還是沒有說出來。”


    “說什麽?”趙知身淡淡地應。


    謝白衣道:“我去看過你給她備的那份禮物,那花兒在詩裏還有一個名字,叫作子衿,你也不是不知道,她從來就沒什麽詩詞造詣,大約這輩子都不會曉得。想,又不敢,這般小心翼翼地將心思掩藏著,我是越來越後悔當初許你做那個決定了啊……”


    趙知身低頭收拾著茶具,“你的話太多。”


    “我的話多不多,你也聽了這麽多年,怎在乎再多聽這一會兒,說起來……”謝白衣的眼角沁出淚花,急忙甩開扇子對著自己的眼睛不住地扇風,“這夜竟將人熱出汗來了啊……”


    趙知身還是低頭收拾著茶具,一樣一樣擦拭妥帖,一樣一樣擺進木盒子裏,蓋起蓋子來的那一刻,才道:“送你了。”


    謝白衣點頭,“收下了。”


    “保重。”


    “不送。”


    ……


    金陽城下,澄空萬裏,浮雲遊走在天際,如淺溪邊浣衣的少女隨風抖起的輕紗。


    城下的趙知身未披鎧甲,身後的軍士跨在馬上,望向金陽城門的目光,滿含著期望。他們都是曾經的韓人,走到了這裏,便再沒有人在意這一戰的勝敗,隻為了心中的夙願,那個把槍逼到南帝咽喉上的夙願。


    南帝便來了,叫人八抬大轎端著來的,隻是轎子還沒在城頭停穩,南帝便跌跌撞撞地跑了下來,連頭上歪向一邊的金冠冕毓都顧不上扶,他站在高高的城樓上,放眼去看下麵黑壓壓的韓人兵士,試圖在其中找到自己的兒子。


    隻是他已老眼昏花,看不清了。


    南帝竭力地看著,按照當年對慕容曉的印象,瘋狂地與那些遙遠模糊的輪廓比對,對城上的士兵不住口地吩咐,“別放箭,誰都不許放箭!”


    十三公子沒有下令,原本就沒有人準備放箭。


    可是南帝怕極了,滿腦子隻有兩件事,找到慕容曉,和念叨:“別放箭。”


    趙知身便一眼就在高闊的城樓上看見了他,那個曾經被他稱過父親的男人,老成了一個瘋癲的老叟。


    謝白衣也看清了他,搭起一支箭,拉滿了弓弦。


    趙知身攔他,謝白衣負氣地鬆手,南帝終會死的,來到這裏的每一個人,都渴望能夠手刃南帝,所以誰來動這個手都不公平。


    且南帝能將自己就這樣暴露在大軍之下,顯然他已經不在乎自己死不死了,對一個不在乎生死的人來說,死,便不再算是一種懲罰。


    金陽城門緩緩打開,十三公子跨著戰馬出來,才看清趙知身這一副分明是送死的模樣,幹脆也脫掉了自己身上的鎧甲,策馬靠近一些,眯起了眼,“你終於來了。”


    趙知身微笑,“嫌晚了麽?”


    十三公子偏頭瞥他一眼,“廢話,我的老婆孩子在你那兒,你早些來,我便早些接她們回家!”


    “那……就不廢話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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