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竹軒是喬遠洋的院落,宋蘊之來過幾次,自然知道。


    他朝白雲飛打了個眼色,白雲飛會意,走在劉伯身邊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方寬慰了幾句,一向沉穩的劉伯竟然眼眶濕潤。


    他抬起袖角拭了拭眼角滲出的淚水,聲音嘶啞。“少爺是我看著長大的,就像自己的子侄一樣,他突然去了,我……”說著,停了下來。


    白雲飛和宋蘊之等人寬慰了一陣,劉伯擺了擺手,勉強笑了笑:“少爺突然去了,最傷心的還是老爺和夫人。”


    宋蘊之想了想,道:“喬公子是否也在翠竹院?”


    劉伯點頭。


    宋蘊之也不拐彎,微垂著眼瞼,道:“帶我們去看看吧。”


    劉伯微怔,隨後歎了口氣,點頭道:“隨我來吧。”


    喬遠洋的翠竹車宋蘊之來過幾次,白雲飛和沈蒼梧也來過幾次,唯獨柳煜,甫一進去,被院中景色一撞,微微有些驚訝。


    劉伯見柳煜神色,道:“這園子是少爺自已設計的。”


    他指著角落裏那簇高大而濃密的青竹,“為了那幾棵竹子,他在山上挖了一整天,回來也不要人幫忙,他總說哪怕清茶淡飯,院中有幾顆竹子就好了。”


    “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


    一些零散的思緒在心中堆砌,此前不認識喬遠洋,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他正當待欺淩女子。


    柳煜對喬遠洋的印象,可以說是極差。他怎麽也沒有想到,那樣一個人,會那樣喜歡竹子,這種極具節氣的值物。


    青竹正對的院子中間,有一個不大不小的池子,荷花已經謝去,甸甸的荷葉上幾根佇立的枯枝。不遠處的假山流水潺潺,簡單的幾塊石頭,在龍吸水格局的映稱下,顯現出主人獨到的匠心。


    柳煜眨了眨眼晴,湊到宋蘊之旁邊,輕聲道:“可惜啊,真可惜。”


    宋蘊之也不管他在可惜什麽,走了一會,停住了腳步。


    嗚嗚的哭聲從緊閉的房門裏傳出來,門外跪著一個人,宋蘊之一看,竟然是元寶。


    宋蘊之趕忙上前,將元寶拽了起來。沒想到方一提起,就被元寶掙脫了,重新端端正正地跪在門前。


    十二歲的少年,還是個孩子,濕漉漉的衣服沾在身上,更顯單薄,嘴唇抿得緊緊的,眼睛微紅,臉上蜿蜒的水跡,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


    “元寶,起來。”宋蘊之又去拉。


    元寶用力一甩,哽咽著,也不說話。


    宋蘊之回頭看向劉伯。


    劉伯看了元寶一眼,半晌才對宋蘊之道:“宋公子,別管他,讓他跪吧。”


    宋蘊之皺眉。還沒說什麽,就被沈蒼梧拉著走了幾步。


    身後白雲飛嘀咕道:“這小孩也是個倔的。”


    劉伯跨進長廊,手一甩,那把黑漆漆的雨傘便不偏不移罩在元寶頭頂,也不說什麽,大步跨進了門裏。


    “老爺,白公子和宋公子他們來看望少爺了。”說著又對跪在床前的翎兒道:“夫人累了,你扶夫人回房休息吧。”


    喬夫人哭了一個早上,此時眼睛裏早已哭不出眼淚。她坐在床簷上,一手抓著錦被,一手輕輕地拍著,神情恍惚,眼睛深陷,看得旁人都動了惻隱之心。


    “夫人……”


    翎兒叫了一聲,想去扶喬夫人起來,伸出去的手還沒碰到喬夫人的手臂,就被一推,翎兒沒有留意,被推著倒退了幾步。


    喬夫人食指豎起,輕輕地“噓”了一聲,“洋兒睡著了,小聲點,他太久沒睡個好覺了。”


    宋蘊之抬頭望去,錦被裏喬遠洋雙目緊閉,神色安詳,真像睡著了一樣。要不是那張臉,白如蒼雪的一張臉,真不敢相信那人已經沒了呼吸。


    生機斷絕,像離枝的春花,一夜便朽盡了顏色。


    喬夫人無知無覺,手在錦被上拍著,一下一下,無限慈愛。


    翎兒站在喬夫人身後,看了一陣,垂頭悄悄抹了把眼淚。


    房間裏誰也沒有說話,門外雨水依舊稠密,沈蒼梧視線在跪著的元寶身上停留了會,再回來時,和朦朦水汽裏的草木一樣濕重。


    宋蘊之回過神來的時候,沈蒼梧已經站在喬夫人身後。


    翎兒有些疑惑,卻終究還是往旁邊挪了挪。然後她就聽到冷冷的一道聲音,在房間裏響起。“夫人,請節哀。”


    房間裏誰也沒有說話,一陣勁風從窗邊刮來,吹起的床帷剛好遮住了喬遠洋的臉。


    喬夫人趕緊伸手去抓,手指喬到喬遠洋的臉,冷得讓她打了個寒顫。突如其來的寒冷,竟比冬夜更加凜冽。那是一種冰涼浸到骨子裏,敲骨吸髓般的寒冷。


    “這麽冷,翎兒,翎兒,快去找個火盆來。”說完,又覺得不放心,慌慌忙忙起身,卻因為太急,眼前一黑,直直朝地上墜去。


    沈蒼梧眼明手快,兩手搭在喬夫人肩上,將人交給翎兒。


    “我的兒啊……”


    喬夫人像是終於意識到床上躺著的喬遠洋已經再也不能醒來,掙脫翎兒往床上一撲,眼淚像窗外的雨水一樣,撕心裂肺地滲入被子裏。


    喬老爺歎了口氣,上來抱住喬夫人,手在她後勁一捏,人便安靜地攤在他臂彎裏。


    “丫頭,扶夫人回房,好好照顧。”


    “是,老爺。”


    翎兒低低應了一句。扶著喬夫人一瘸一瘸地下去了。


    喬如安往床沿上一座,剛毅的麵容仿佛老了十歲,看著喬遠洋,手伸到一半又縮了回來,他站起身轉過臉,淡淡地道:“劉全,去安排後事吧。”


    劉伯應了聲,佝著身子出了房間。


    喬如安站在窗邊,細細的雨絲飄進來,兩鬢的頭發不一會就掛滿了細細的水珠,從宋蘊之這邊看過去,微微有些發白。


    半晌,喬如安才道:“老夫半生武林,半生商海,自認問心無愧,沒想到到了晚年,會落個絕子絕孫的下場。老天真是不開眼啊。”


    老天真是不開眼啊!


    喬如安又重複了一句,聲音裏壓抑的悲憤,熬得雙眼通紅。


    宋蘊之見慣了生死,死者已矣,不變的是留給生者的悲痛,始終不能直麵,他扭過臉去。


    喬如安握緊的手倏地鬆開,繡羅金縷中,挺得筆直的背脊仿佛烈烈燃燒的香,眼中含了一絲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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