墟餘山中,一片蒼翠。


    仿佛生根於雲霧之中的滇王王府西北,有一座立於懸崖峭壁之上的亭樓,那座隻有一條鑿在峭壁上的石路可達的亭樓名為絕生,取絕處逢生之意。據說,那是滇王慕容端的貼身護衛骨麵人的住處,碩大一座亭樓,除他之外竟連一個用人也沒有。


    墟餘山中有兩個秘密,一個是象骨麵具之下那人到底長成什麽樣,另一個便是隻有骨麵人一人到過的絕生樓了。那裏,可是連滇王慕容拓都未曾到過的去處。當年,骨麵人答應做滇王護衛的頭一個條件便是要他在王府之外修建絕生樓,並不懼以下犯上的大罪,明言告誡慕容端,連他也不能進絕生樓半步。當年的慕容端求賢心切,居然答應了他的要求。


    絕生樓中無蠟無炬,隻有從窗外射進來的藍白色月光一束束投射在青石磚鋪就的地麵上,木榻之上,一位長袍老者盤腿而坐。他的臉上依舊帶著那副陰森森的象骨麵具,此刻正撚動平放在雙膝上的手指,口中振振有詞。月光之下,他猛然抬頭,雙手變掌向前平推而出,打在坐在身前的一位年輕傷者後背之上,幫昏迷不醒的他運氣療傷。


    那年輕人被脫得隻剩下一件的長中衫,長發自額角散落下來,無力地耷拉在右眼處的黑色眼罩上。他雙唇烏青,多年前霞嵐灣一戰身受數創,又沉入海中許久才被打撈上來。這些年來,若不是骨麵人隔三差五為他運氣續命,恐怕早就去見閻王了。


    “唉。”


    又一次幫常牧風療完傷後,骨麵人將常牧風扶躺在木榻上,望著窗外連綿不絕的墟餘山,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口中自言自語道:“也不知他師弟怎樣了?”


    那一日,他本是想去救燕戈行的,卻無意中發現了飄在血水之中的常牧風,雖然已經昏迷,手中卻依舊死死抓著天瀑劍。那一刻,骨麵人突然就想起年輕時的自己來了,一時間惻隱之心大發,便用竹篙將他挑到了獨木舟上。後來,小舟載著一老一少二人,又在霞嵐灣內找了許久,卻始終沒能找到燕戈行,骨麵人無奈,隻得放棄搜尋,撐著小舟去朱陽城東岸找等在岸邊的魏九淵。魏九淵仇家眾多,為保其性命他一直都將他帶在身邊,可惜,武功被廢的徒弟卻經不起風浪,隻得留在岸上等著。那一日,骨麵人收斂了愛徒的屍首,隨後帶著常牧風來到了絕生樓。


    既然當初救了他,縱然他已是個活死人,但凡還有一口氣在,便不能放棄。他總覺得常牧風第二天便會醒了,如此往複,便有了第二天、第二個月、第二年……


    骨麵人不知,早在他從海中撈起常牧風之前,於滿江便趁亂搶來一艘小船,劃到那塊載著燕戈行的木板旁,手忙腳亂將木板綁在船尾,拖著燕戈行沈雪吟二人向北而去了。那時,戰役尚未結束,殺紅了眼的幾方人馬膠著在一起,哪曾有人注意到“大名鼎鼎”的昆吾江小霸王居然又當了逃兵。


    在幫常牧風掖了掖被褥後,骨麵人背起雙手,緩緩向擺在一旁桌案上的天瀑劍走去,他將天瀑劍端於手中,噌地一下拔了出來,借著月光仔細審視劍身上的緞紋,隻可惜隔著一張象骨麵具,看不清麵對這種神兵時,他臉上到底是什麽樣的表情。


    良久,他又將天瀑劍重新放到了桌子上,口中沉吟道:“經那一戰,他若有幸生還,也該有資格擁有流雲劍了吧。”


    他轉過身,向著東北方中京城的方向望去,當年自己親手從邙山青陽派偷來的那把流雲劍此刻就藏在固若金湯的皇城之中。


    昭文帝曾經說過,有朝一日,等燕戈行有了駕馭流雲劍的能力,配得上這把劍時,流雲便會重見天日。


    最初,他和昭文帝都不曾想過再讓流雲劍重現江湖,隻可惜造物弄人,燕戈行偏偏就鬼使神差地學成了流雲劍法。如今,昭文帝隻那麽一根獨苗,他半燕半涼的身份也便沒有那麽重要了。


    昭文帝曾給他下過多次密令,要他打聽燕戈行的下落,隻可惜,轉眼那麽多年過去了,那小子是死是活說法不一,沒人能給出一個準信。也不知,昭文帝身邊那些比十三樓還善於搜集消息的侍衛們有沒有得到消息。


    就算是有幸找到,如今慕容拓已經坐穩了太子之位,北涼國君亦認定了他這個“外甥”。慕容拓和娘舅裏應外合,燕戈行“一介布衣”,想要動搖他的根基,恐怕不是那麽簡單的一件事情。


    到那時,昭文帝總不能昭告天下,說慕容拓非其親子,武林盟主燕戈行才是皇家正統吧?


    燕戈行若真活著,也隻能用那把久未現世的流雲劍,一刀刀砍出自己的天下了。


    而他僅隻期望,常牧風有朝一日能醒過來,在自己的調教之下,變成師弟的得力助手,天瀑流雲隻有雙劍合璧才能真的做到“一劍絕四海”吧?


    他篤定地認為,燕戈行一定沒有死。


    隻不過,他也像流雲劍一般,短暫地消失在了江湖之中而已,假以時日,攜劍歸來的他定是要平絕天下的。


    ……


    睡房之外的大廳中,青銅火爐之上吊著一鍋參湯,湯汁由山中野參並一十四味中藥一同熬製,他每天都為常牧風喂服。好在,滇王府中有的是十萬大山中進貢而來的奇珍異草,若不然,縱然家裏有座金山,也早被他掏空了。


    “為什麽要救他呢?”


    骨麵人往銅爐裏填了些無煙木炭,兀自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道:“恐怕不僅僅是想讓他幫燕戈行那麽簡單吧?”


    他又想起自己當年救魏九淵的情形來了,那時,一夜間家破人亡的周七妞被軍機營的人追殺,兩隻鞋子跑丟了一雙,渾身衣服皆已摔爛,若不是他出手相救,恐怕早已成為槍下亡魂了。


    說到底,他骨子裏就對魏九淵和常牧風這種舉目無親的人惺惺相惜。


    因為,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是這般從血泊之中爬出來的。


    一幕幕往事潮湧而來,骨麵人猛搖了搖生疼不已的腦袋,不敢再去多想,摸起一隻瓷碗,用木勺小心翼翼地撇掉藥湯上白色的浮沫,舀了一碗參湯,緩緩走向了常牧風所在了睡房。


    他將苦澀的藥湯喂進常牧風口中時,一直盯著他的嘴唇,卻沒有看見常牧風右手的食指微微勾動了一下。


    床邊的香案上,龍紋熏爐裏燃著一盤骨麵人親手製作的藥沉,嫋嫋青煙自鼻孔吸入,沁人心脾。熏爐一旁擺著從常牧風拇指上褪下來的墨玉扳指和師父的靈牌,扳指在霞嵐灣海戰中替他擋了一劍,裂了一條細縫,卻沒有斷裂。也不知常牧風何時才能醒來,把它重新戴回手上。


    喂完了參湯,老者替常牧風關好房門,緩步行到了絕生樓最高一層,他推開一件密室,走進房內,用一支極細的鼠毫筆寫了一封詳細記錄著滇王最近往來的書信,塞進一根細細的竹筒之中,朝著窗外吹了聲口哨,喚來一隻夜梟後,綁在它腿上,迎空一揚,那夜梟便撲啦啦向著中京城的方向飛去了。


    夜梟雙翼之下,墟餘山上的王府之中正在籌備滇王的五十大壽,各宮各殿之內燈火通明,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然而,這一切卻隻不過是滇王想讓世人看到的表象罷了。


    自從“慕容拓非昭文親生”的流言開始在坊間流傳的那天開始,慕容端便已經坐不住了,這些天來他私下裏與多位將領會盟,甚至還跨江秘密會見了百越國的幾位首領,擔心的正是親生兒子的安危。


    慕容拓但有不測,他也不得不跟皇兄撕破臉皮了。


    這邊廂,滇王的壽辰緊鑼密鼓地籌備著,那邊廂,中京城的皇宮之內,卻有一小隊車馬正趁著夜色從平日裏運送汙穢之物的偏門內行了出來,越過護城河,急衝衝朝著西邊而去了。


    馬車兩旁的布簾拉得嚴嚴實實,也不知車裏坐的什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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