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氛有些凝固之際, 仲玉突然上前一步, “少將軍受太尉之邀前來洛陽, 理應先拜見太尉。大將軍若要邀請,隻怕要等到明日了。赴邀先後無關身份地位,僅僅是從禮一字出發。”


    他這番話不卑不亢,既化解了氣氛又點出了葉信言行中失禮之處, 讓葉信無法反駁。


    葉信雖覺得仲玉不錯, 但也隻是覺得不錯而已, 葉家也並非沒有出眾的後輩, 因此隻在一開始分了幾分心神關注了他, 後來就沒再多注意了。直到仲玉這番話出來, 葉信不由得多打量了他幾眼,方才把目光移到衡玉身上, “理應如此,那不知宋賢侄?”


    “明日明初必攜重禮前去大將軍府上拜見。”


    葉信此來的算盤打得極好,最後卻隻得了衡玉這一句承諾,心下略有不滿,“賢侄住在太尉府上, 即使想要來拜見我也並不方便吧。”


    衡玉颯然一笑,解釋道:“大將軍多慮了。宋家在洛陽內自有府邸, 而且已經提前收拾好了。眼下陛下大行, 仲叔父平日事務繁多, 明初怎好住在太尉府上叨擾仲叔父呢?”


    聞言, 田雎心下不由蹙起眉頭, 葉信心情則是舒坦了許多。


    他拍拍衡玉的肩膀,“我與你父親同朝為官,自然是同輩相交,賢侄便也稱我為叔父吧。”


    說罷,略有些意味深長地看了衡玉一眼。得到衡玉一聲“葉叔父”後,兩人寒暄幾句,葉信便轉身離開。


    在不遠處守著的一隊葉府的侍衛立刻跟上。


    衡玉站在原地目送著葉信離開,方才將目光重新轉回到田雎身上。


    田雎心下略有不滿,方才衡玉麵對葉信的應對,擺明了是想要在葉家和仲家的爭鬥間取一個平衡,坐收漁翁之利。


    “少將軍打得一手好算盤。”


    衡玉臉上適時露出幾分不解之色,“田大人何出此言?衡玉實在是有些摸不著頭腦。”


    他心中所想衡玉自然是不能認的,即使她就是打算坐收漁翁之利,但一點損失都沒有就得到利益,與被拖入局中消耗實力最後才得到利益兩者間差距可是很明顯的。


    如今她通過仲穎與宋翊的關係得以先入洛陽,但後續還是要好好保存實力。


    其他州牧可都還擁兵自重看著呢,隻要並州軍實力受損,並州就會由最大的受利者轉變為捕蟬的螳螂,被黃雀吞並。


    先入主洛陽者,既可能是最大的得利者,也有可能淪落為全天下諸侯共同的靶子。


    前世東漢末年群雄割據,中原大地實力受損太過嚴重,以至於後來出現了五胡亂華的慘劇。史書筆筆如刀,她可不會一著不慎導致各地豪俠起兵內鬥,讓這個世界也重複前世的悲劇。


    田雎自然也知道衡玉不會認,他將臉上的表情都收斂起來,又重新恢複成一副無波無瀾的樣子,俯身揮袖道:“方才是田某失言了。少將軍,請。”


    衡玉嘴角輕輕勾起,也不多說,幹脆利落翻身上馬。在她身後,四十位親衛也隨著她一同上馬。


    動作劃一,氣勢十足。


    去到太尉府上拜見仲穎,仲穎拉著她一番閑談,話裏話外透露著他與宋翊交情篤定,言語間多有試探之意。


    衡玉行的卻是緩兵之策,一直沒有給仲穎明確的答複。


    待天色已晚,衡玉回宋府歇息時,仲穎招來田雎和仲玉,詢問他們今日的情況。


    田雎沒有添油加醋,直接把今天在城門的情況全都複述了一遍。


    最後點評道:“宋明初狼子野心,不可不防。”


    仲玉垂下眼不說話。待田雎退下後,仲玉略慢了幾步留在後麵,避開田雎對仲穎道:“宋明初有野心方才不足為懼,若是沒有野心之人,叔父也不敢用。”


    沒有野心,也就說明不好掌控。不好掌控的人,留著才是更大的隱患。


    仲玉這一番話倒是戳到仲穎心裏了,他也是這麽盤算的,所以才會寫信召並州軍入洛陽。衡玉今日的表現,一方麵讓他不滿,一方麵卻也讓他心中的提防略放下了一些。


    在仲穎看來,倘若仲家吞並葉家,在朝中的權勢勢必達到頂峰,即使日後將葉家的一部分勢力分給宋翊也並無不可。


    仲穎想得倒是很好,卻忘記了盛極必衰的道理。當年仲家大興,隨後先帝扶持葉家,施行的是平衡之道,隻要這平衡上的其中一方被毀,另一方也將受到其他士族的群起而攻之。


    仲穎眯著眼看向仲玉,問他:“季年以為如何?”


    “葉家膽敢對太皇太後動手,自然也敢對叔父動手。叔父手中不掌兵權,此乃仲家的弱點。但如今宋衡玉領一萬大軍入洛陽,一定會吸引掉葉家大半目光。天子如今被掌控在葉家手裏,皇後乃葉家女,更是天子生母,日後葉家必成大患,如果不趁現在抓住機會打壓葉家,隻怕……”


    仲玉沒有說完,仲穎卻在心裏把他這番話補完了,隻怕這洛陽再沒有仲家立足之地了。


    仲氏百年名門,葉家數十年前不過隻是田間農戶,如今竟然敢掠仲氏光環,威脅到仲氏地位,還害死了太皇太後。要說仲穎不恨,不想幹掉葉家是絕對不可能的。


    仲穎抬頭望著滿天星宿,迎著夜間習習涼風,突然笑道:“天子被葉家把持,帝權旁落。我等朝廷命官食君祿,自當為君分憂。”已是做了決斷。


    與此同時,衡玉已是回到了宋府,洗漱之後披著一頭半幹的長發往書房走去。


    書房內燈火燃得極亮,便於她閱讀書案上的文件。沒有外人在的時候,衡玉選擇了更為舒服的坐姿坐在書案前,她的麵前擺放著兩遝不厚的紙張,兩遝紙張最上麵的一張紙上分別寫著仲穎和葉信的名字。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她很清楚葉信和仲穎的弱點,他們卻隻把她當作一頭尚未長成的幼虎。


    衡玉將紙張收好,放進匣盒裏鎖上。


    突然,有一道輕輕的鴿子叫聲在窗邊響起。衡玉起身走到窗邊,伸出手去。


    鴿子跳到她的掌心,衡玉輕撫了撫它的頭,方才將鴿子爪子上係著的竹筒取下來,小心將竹筒裏的便簽取出。


    不大的便簽上隻有字跡灑脫的兩個字——成事。


    第二日,衡玉前去葉府做客,她準備的禮物是一兩千金有價無市的極品大紅袍。


    葉信接待衡玉的做法與仲穎相去甚遠,衡玉觀望著葉信的手段,倒是清楚為什麽仲家與葉家的對碰中仲家一直處於劣勢了。實在是,兩位當家人的手段相差很大。


    葉信喚來幾位與衡玉年歲相近的葉家嫡枝,幾人坐在一起閑聊,葉信並沒有擺什麽長輩或者大將軍的架子。


    “對了。”葉信仿佛突然想起來是的,“明初也有十八了吧。”


    衡玉餘光瞥見那幾個年歲與她相近的葉家子弟,心裏已經了悟葉信的盤算,但還是順著他的話道:“是的,剛滿十八。”


    “可有婚配?”


    在這個時候,十八歲未出嫁的女子已經算很少見了。


    衡玉垂下眼,“此事自然由父親與母親考量。”


    葉信仿佛沒有聽出她話中的推脫一般,笑嗬嗬點頭道:“理應如此。”


    聊了不久,衡玉留在葉府用過午膳就告辭了。


    待衡玉走後,葉信端起茶杯,閉著眼慢慢細品著極品大紅袍的滋味,喟歎出聲,“茶香四溢,茶水甘甜,果然是好茶。”


    宋翊老匹夫,派他女兒過來洛陽,想要在他和仲穎之間左右逢源。既然宋明初明麵上沒有站隊的打算,他就趁這段時間拿下仲家,待他拿下仲家後,宋明初孤立無援不足為懼。


    不知不覺間,仲穎和葉信兩方竟然都默契的達成了提前出手的共識。


    而衡玉這邊,自從她拜見過葉信和仲穎之後,就一直窩在宋府沒有再出過一次門,但各方匯聚在宋府的視線卻越來越多。


    誰都知道,仲家與葉家如今爭鬥的唯一變數,便是衡玉。或者該說,是她背後站著的並州軍。


    半月後,衡玉之名伴隨著並州紙一起聞名天下。


    手裏握著下人買回來的並州紙,仲穎摩挲著光滑的紙張,冷笑道:“果真是狼子野心。”


    他回頭看向靜靜站在身後的田雎,出聲問道:“聯係好了嗎?”


    田雎束手答道:“先是用把柄把他們拿捏住,然後再以錢帛動人心,並且表示我們不會秋後算賬。如今那邊已經同意聯手除掉葉家了。”


    這日,宋府一直緊閉的大門終於打開,率先走出來的是手持長刀的侍衛。衡玉被四名親衛簇擁著走出府門,她寬袖素履,行走間自有一番風采。


    幾人腳步不停,一路走到並州書坊門前。


    並州書坊門前,一遝遝雪白無暇的並州紙擺開在所有人麵前,不時有讀書人走進書坊裏買紙,也買書坊裏已經刊印出來的書冊。


    書坊裏麵人太多了,在門口那裏就能感受到書坊的熱鬧與火熱,不時能看到有年輕人腳步匆匆,神色帶著幾分欣喜與愉悅與他們擦肩而過,投入書坊擠得滿滿當當的人流中。


    衡玉在門口觀望了一會兒,裏麵的人流隨著時間的流逝不但沒有減少,反而經過聲勢的醞釀後,局麵越發火爆起來。估計這一段時間書坊的熱度都不會下降,衡玉也不打算進去了,她領著侍衛直奔不遠處的陶然居。


    陶然居在並州書坊斜對麵,登上陶然居二樓,也能從上麵觀望到並州書坊。


    陶然居是洛陽城中最有名的酒樓之一。說陶然居有名氣,不在於它是城中最大的酒樓,而是因為這裏裝扮素雅,書香卷氣濃,來來往往的多是士人。


    而且陶然居中推出的“桃花酒”、“紅袖醉”等美酒,更是早已名聞天下,吸引得天下酒商慕名而來。


    衡玉到了陶然居門口,手腕一揮,四位侍衛都退了下去,隱於人群之中,隻有一直鎖定他們的人才知道他們一直停留在陶然居附近小心把守。


    四人隱隱成犄角之勢,幾乎守住了一切死角。


    跟著她的親衛都是宋沐千挑萬選選出來的,衡玉並不擔心他們護不住自己,而且她這具身體練武天賦極佳,如今就是宋翊也不是她的對手。


    衡玉站在門口,略整理了衣袖就要踏入陶然居中。


    突然,斜裏伸出一隻手來擋住衡玉的去路,衣袖揮動間似乎能嗅到淡淡的酒香。


    被擋住去路,衡玉下意識頓住腳步。


    緊接著便聽到這一番懶洋洋的話語在兩人中間響起,“女郎君,殊囊中羞澀,但若是錯過天下聞名的桃花酒以及紅袖醉未免太過可惜,不知女郎君可願成人之美?”


    桃花酒在其他地方尚且可以尋到,但紅袖醉卻隻能在陶然居中購買,拒不賣給其他酒商。如今天下間都在傳入洛陽而不飲紅袖醉,就不算到過洛陽。


    衡玉順著那隻手看過去,對上一雙極漂亮的眼睛,視線偏移滑過那人的臉,即便是看遍美人的衡玉眼中也不由劃過讚歎之色。


    烈酒灼人,眼前之人更像一壇清酒,但看似清淡,實則越品越覺凜冽,酒不醉人人已自醉。


    年歲看起來隻有二十四五上下,這一身沉澱下來的氣韻卻是令人側目。


    “飲酒傷身。”對著這般姿容的美人,衡玉下意識放緩了聲音,但緊接著話音一轉,嘴角柔和笑道:“我並州之中,有比紅袖醉更加極品的葡萄酒,先生若是錯過就可惜了。”


    秦殊眯著眼打量衡玉一會兒,見她眼中皆是讚歎並無其它褻瀆之意,眉眼略挑。


    “西域葡萄美酒何其貴重,女郎君用來款待殊不覺吃虧否?”


    衡玉手裏握著用上好的木料打造出來的骨折扇,聞言手指微動,將扇子展開輕輕扇動,鬢角碎發隨著扇子扇動而輕輕飄蕩開,襯得她唇畔的三分笑意越發動人,“我素來喜美酒,也欣賞美人,更看重有才能的人。先生即便不是第三者,但與前兩者也有關聯,如何當不起?”


    秦殊唇角微微彎起,讚道:“女郎君真乃妙人。”


    衡玉手腕微動,並上扇子往陶然居門口指去,“先生是妙人,所以才能看出我也是個妙人。先生請。”


    “女郎君不問我之名諱?”


    秦殊跟著衡玉一起走進陶然居,不必人引路,兩人自顧自往二樓包廂走去。


    “如先生這般風采之人,天下少有。我猜先生自荊州而來。”


    “既有來處,那不知女郎君可能猜到去處?”


    衡玉一步上前,親自將二樓最靠裏那間雅室的大門推開,“先生不是已經應我之邀要去並州品嚐葡萄美酒了嗎?”


    秦殊眼中劃過讚賞,腳步不停走進雅居內坐下。


    “讓人送幾壇最好的酒過來,再把店裏的招牌菜都盛上來。”衡玉回頭,吩咐跟在後麵的掌櫃。


    掌櫃退下,不多時便自己親自送了五壇紅袖醉一壇桃花酒過來。


    陶然居的掌櫃都曾經接受過專門的培訓,衡玉瞥見掌櫃送來的這些酒,心裏默默記下了這個人。


    桃花酒在陶然居的酒中不算最頂尖的,但重在新穎,未嚐過的人嚐上一嚐也是極好的。陶然居最好的酒自然是紅袖醉,但多拿了一壇桃花酒嚐嚐鮮也不錯,掌櫃這個額外的安排可以說是極好的。


    “陶然居的掌櫃培訓得倒是極好。”秦殊讚了一句。


    衡玉不知道對方知不知道陶然居是她的產業,但像秦殊這樣的聰明人,說話從來不會無的放矢。她便也順著道:“先生說極好,自然是極好的。”


    秦殊將一壇紅袖醉掀開,對著壇口飲了兩口,衡玉陪著他一起對飲。


    他飲酒時動作隨性,唇邊有一些酒滲出來,他隨意抹去,並不在意。


    飲了兩口,衡玉便將酒壇擱下,她望向秦殊,饒有興趣問道:“此番推行平價紙,先生以為如何?”


    秦殊言簡意賅,“不錯。”


    “我欲在天下各重要城鎮建立館藏閣,館藏閣內書籍皆可免費借閱抄寫,先生以為如何?”


    秦殊眼前一亮,“甚好。”


    “在天下推行平價鹽,在全國各地推行畝產過千斤的農作物呢?”


    秦殊飲酒的動作一頓,他緩緩將酒壇放下,極認真看向衡玉,“少將軍此言當真?”


    畝產過千斤意味著什麽,秦殊並非是居廟堂之高不識人間疾苦的士人,相反,若要成為一個時代的頂尖謀士,眼界格局心胸樣樣都不能缺少。


    當今天下就算是良田,畝產也隻是三百多斤。


    農耕時代,什麽標準才是盛世的標準。


    人人可溫飽,戶戶有餘糧,這就是盛世!


    衡玉認真回道:“不敢以此言做玩笑。”


    一場饑荒,多少家庭流離失所,背後所承擔的東西如此沉重,怎麽可能輕鬆當作玩笑。


    秦殊重新開了一壇新的紅袖醉,拿過酒杯為衡玉滿上。


    “先帝殯天當晚,殊夜觀星象,洛陽之中紫微星滅,隨後亮起。”秦殊緩緩抬頭,對上衡玉的眼睛,“並州之中帝星亮。從平價鹽到平價紙,收盡民心;手握大魏最精銳的軍隊,執掌利器。看來主公已經做好了亂世爭雄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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