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誰?


    “我......我在戶口本裏,第二頁,就是我。”


    我忙不迭遞上我的身份證。


    “戶主之妻......”小妹囁嚅著。


    然後她一言不發,給珍珠辦好了戶口,然後把所有資料發給我。


    她看了我一眼,表情含著一絲憐憫。接著她又看了一眼邢大爺,表情含著一絲輕蔑。


    我也看了一眼邢大爺,他紋絲不動。我又低頭看了一眼手裏的文件,正好放在最上頭的是珍珠的出生證明。


    王安程。父親:王曉。母親:邢安安。


    “您這是蓄謀已久?”


    “是。”邢大爺莊嚴點頭,好像我在誇他。


    不誇張地說,我的後背閃過了一絲痙攣。


    “您為了接近我,居然真的去考了小時工和育兒嫂上崗證?”


    “是。”邢大爺繼續點頭。


    “這個名字”,我指著出生證明:“是您蓄謀已久的,對不對?您故意把她的名字放進來。”找存在感,我沒說出這四個字。退一萬步說,他也是一個親生女兒才去世三個月的父親。


    “正是。”邢大爺說話愈加書麵語。


    “......如果我看了心裏難受呢?如果我以後每次一看見這個名字就惡從心生呢?”


    “你為什麽要撫養這個孩子?”邢大爺問我。


    我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要撫養珍珠。娟娟阿姨問我,我也說不出。好在她沒繼續逼問我,逼問我也沒用,我不知道。


    “你恨她,就不會養這個孩子。”邢大爺說。


    “那可說不定,說不準我心理變態呢。”我說完這句話突然覺得立場有問題,我又說:“您倒是有點心理變態。您幹嘛不跟我直說啊?”


    邢大爺半天才吐出兩個字。“丟人。”


    “早晚得說,一上來就表白身份,太丟人。”他補充。


    那您幹嘛非要潛入我家,跟珍珠朝夕相處啊?我想問,沒問出口。這不廢話嗎,那是他親閨女,這是他親外孫女。


    “我在這個世界上,就隻剩這一個親人了。”他用眼角瞄了一下珍珠。


    我突然想清楚了為什麽想撫養這個孩子。她可能也是我再這個世上僅剩的親人了。


    三十多歲,親媽不知所蹤,父親不知是誰。丈夫出軌,無子無女。懷裏這個沉甸甸的肉團子,不是我生的。


    邢大爺好像會讀心術,他看了看我紅紅的眼圈,對我說:“這孩子跟你有緣分。安安跟我說,你想生孩子,生不出來。說不定這個孩子就是老天爺借她的肚子生了,給你的。”


    這話說的,連自怨自艾的氣氛都煙消雲散。我看了一眼邢大爺,他倒不像開愛玩笑,表情一如既往。


    老天爺,你何苦這樣?我哪有那麽想要孩子,我根本連努力都不夠。我去醫院檢查過身體沒有?忍著劇痛疏通過輸卵管沒有?打過排卵針沒有?


    我想這樣做,可是,一個女人渴望孩子,難道不希望自己的丈夫跟自己同樣渴望,同樣努力嗎,我的丈夫顯然對有個孩子這碼事根本就沒什麽興趣。


    時至今日我才看得更清楚。實實在在的孩子擺在眼前,是冷淡還是熱情,傻子才看不出來。


    這些年來我到底在幹什麽?我好像一直在騙自己。有沒有孩子老子不在乎。我還騙自己,別人有了孩子炫耀個屁,有什麽好炫耀的。我還騙自己,懷一次孩子能老11歲,我可不想再老11歲。我還騙自己,沒孩子的生活才是最好的。


    可是我和別的那些真心實意的丁克不一樣。我多想有個好端端的家啊。


    我多想晚上做好了飯,能把玩得跟泥猴一樣的孩子抓來吃飯啊。我多想,當一個跟我母親一點也不一樣的媽媽啊。


    可能在這天地間,唯一識破了我的,隻有老天爺。和邢大爺吧。


    我可不是(隨隨便便)在大庭廣眾之下哭鼻子的人。就在我使勁吸著鼻子的當口,邢大爺站起身來。


    “我做到這裏就夠了,以後不打擾你了。”他有點手足無措,“你找個正經的幫手,好好幫幫你。年紀輕輕,別累壞了。”


    他走了,越走越遠。我想說點什麽來著,什麽也沒說出來。


    當天晚上,我公婆和丈夫一家三口殺了過來,一進門我,婆婆就破口大罵:“這名字我算了,一點也不吉利!你腦子被驢踢了?好好的名字幹嘛不用?!”


    “這是孩子的親姥爺給取的。”我早料到有這一出,倒是十分冷靜。


    “孩子親姥爺?你爸?”


    我翻了個白眼。她好像忘了曾經有一個根本不是自己兒媳婦的女人,挺著大肚子住在她家。


    “安安的爸爸?”我丈夫倒是腦子還算清楚。“你怎麽會跟他聯係上?”


    雖然並不想跟他們廢話,但我還是盡可能地把老先生如何考了育兒嫂,入職了家政中心,再假裝成普通的育兒嫂老大爺,這一碼事,講給他們聽。


    “這人真臭不要臉!!自己的女兒不要臉,老的也不要臉!”


    死者為大,我打斷我婆婆,不讓她繼續口不擇言:“我覺得這個名字挺好,簡單明了,朗朗上口。現在鐵板釘釘了,習慣了就好。”


    老人家眼珠子一轉,改變策略,衝過來把我的手從珍珠屁股底下抽出來攥住:“這個女人一家人圖謀不軌,就想拆散你的家。雪兒,咱們不能讓奸人得逞!以後你和王曉一條心,再也不能出什麽岔子。聽媽的話,我這就讓王曉住下。”


    “這就多餘了,”我笑出聲:“有些人天生就不該是一家人,該散就得散。”


    “怎麽不該是一家人?”老太太動情地說:“當年他把你領回來,我們嫌你長得不好看,還是單親家庭,經濟條件也不好,堅決不許他跟你結婚。你知不知道他說啥?”


    我怎麽會不知道?這碼事他們二老嘮叨了十幾年,作為這個家庭網開一麵寬容慈悲接納了我的證據,仿佛我得感激涕零一般。


    那個時候,我丈夫義憤填膺地說:“如果不是她,我就永遠不結婚!你們一輩子甭想抱孫子。”


    這話現在聽著不諷刺嗎?


    我笑嘻嘻地想,人生真是奇妙。這樣一句渾話,第一次聽已經眼前一黑。備孕不得的那些日子,二老一次次提起,回回我都眼前一黑。可什麽都比不上眼下聽著更諷刺。


    “王曉,你來看看孩子。”我說,“這可是你的骨血。”


    我想一個男人無論怎麽冷漠,強製性用語言引導總還是會產生一絲絲溫情。


    可惜我眼前這一位,腦回路清奇。他覺得我是在埋怨他不回來,不看孩子。


    “可是你鬧離婚不讓我回家的。”他說。


    我婆婆也聽出不對,或許是她從我的話裏聽出了一線生機,就狠狠踢了兒子一腳說:“你這個傻小子,女人都得哄!你自己的媳婦自己哄不好?我們走了,你好好跟雪兒聊聊。”


    “多說點好聽的,嘴上抹點蜜!”


    出門之前她又囑咐。


    我抱著珍珠瞅著二老的背影,我這位公公,自打進門好像一句話沒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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