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特喜歡鬧脾氣。以前也鬧過自殺。就因為我開會不接電話她就說要割腕。這回可能是沒想到自己真的折騰死了。”


    我瞠目結舌,看著這個男人,突然覺得他很可憐。


    這個世界上有那麽多形形色*色的人,每個人都有那麽多情緒和情感,他卻什麽都感覺不到。他隻知道自己看得到的,就像一台傻瓜電腦,輸入什麽,輸出什麽,都是設定好的。


    我又是為什麽會愛上他?


    12年前,我們都是大學生。他對我說,你和我認識的所有女孩都不一樣。


    廢話。


    可是當時我很感動,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他一定是看到了真的我,一定是不需要我多說什麽,他就懂我。我所憧憬的心有靈犀的愛情不正是這樣嗎?


    然後呢?在我模糊的記憶中,直到我們結婚前幾年,我們的感情都是很好的。或者說,我對他的感情都是挺深的。為什麽呢?


    那個時候他做了什麽,讓我死心塌地跟他談著戀愛,又毫不猶豫跟他結了婚呢?


    王曉曾經是我們大學著名的才子。在女生占比百分之70的學校裏,一個男人被譽為才子,一定是因為他外表優異。愛他不可自拔的少女前仆後繼,明知道他有女朋友還敢於站出來告白的都是各方麵相當優秀的姑娘。可是他從來不為所動,也不吝於在我麵前批評這些姑娘“庸俗死了,除了打扮還知道什麽”。


    我得意忘形,可能把他日常說我的“你看看你穿的這都是什麽玩意”這樣的話,都當成了耳邊風。


    邢安安,和學校裏熱戀他的姑娘有什麽不同?


    她年輕又矯情,漂亮又會打扮。她是名校優秀專業的畢業生。王曉有沒有可能,在用她填補大學裏沒有花天酒地的遺憾?


    “別人都換了十幾個女朋友了,我真是白活了。”他曾經笑嘻嘻地這樣對我說過。


    可是我,竟然把這話當成了情深意切的告白。


    “如果我能穿越回大學時代,我要告訴我自己,別把自己的人生都浪費了。你根本沒什麽優點。”


    我對王曉說。


    他看不到我眼神裏的悲憫,隻被我的語言激怒。


    “你又突然犯什麽毛病?”他想了想,誰知道想到哪去了,他說:“她都死了,我說說她的事也不行?你這個人,真是冷血!”


    我和王曉已經很多年沒有坐下來好好聊過了。可能我早就知道,坐下來聊除了不歡而散沒什麽別的後果。


    在王曉奪門而出之前,我問他要不要找一天去民政局辦事兒。他說,沒空。


    珍珠快要四個月的時候,終於胖了一點。


    天氣好的時候後,我帶著她到小區裏去曬太陽,別的嬰兒都被奶奶或者姥姥放在嬰兒車裏推著,可我的舍友娟娟阿姨告訴我:“嬰兒車你早晚會扔掉,還不如等她長大了抱不動了買個傘車。”我背著她用的背帶也換成了腰凳。這個小小的人,每天都在長大。


    我很喜歡植物,所以會給她講很多各種植物。珍珠也喜歡,她咿咿呀呀想拿我手裏的樹枝。我把樹枝遞給她,她開心地對著天空中金色的陽光揮舞。


    “你可不敢讓孩子拿著這個,眼睛戳瞎嘍!”


    小區裏的老人家都對我很不和善,可能我是唯一的“媽媽”。她們的育兒觀念可能和自家的女兒或兒媳根本不符,又不好在家說得太多,一腔怨氣撒在我的頭上。


    珍珠這麽喜歡曬太陽,我不能因為怕挨罵就剝奪她的快樂。


    日久天長,我早就學會了跟這些老人家對話的方法。


    “喲!您這孩子,滿臉起濕疹啊!”我驚呼。


    老人嬰兒車裏的寶寶看起來很小,小小的臉孔紅紅腫腫,很可憐的樣子。


    “這麽熱,您還給孩子蓋這麽多,你看看——”我指了指孩子從被窩裏伸出來的兩隻胳膊:“還穿著這麽厚的衣服。孩子不起濕疹才怪!”


    “起點疹子怕啥,凍著了可不行。”老人肯定會這麽說。


    “您這兒還穿著毛背心呢?”我一臉驚訝。


    “早起冷啊,你們年輕人火氣壯......”


    “我跟您說,您讓孩子買點阿膠吃。咱們女人就得補氣血,氣血足了,一點也不冷了。”


    這位奶奶跟我聊了一陣子什麽牌子的阿膠好,她的孫子尿了,哭起來。掀開被子一看,被子褥子小車子透濕。老人急急忙忙推著回家了。


    “這些寶寶,以後可能都是你的好朋友。”我對珍珠說。“我可不能把你好朋友的家長給得罪了。”


    然鵝嬰兒之間的友誼建立相當困難,我常見到兩位老人拚命把懷裏的嬰兒湊在一起,兩個寶寶互相推搡或是相互無視,絲毫沒有想做朋友的意思。


    “現在還早,咱們不急。”


    珍珠四個月這一天,我給她買了一個手搖故事機做禮物。這個故事機很有趣,會唱歌,會講故事,還會學各種動物叫。有了這個故事機,珍珠居然可以躺在床上入睡了。


    有一天我忙得忘了給故事機充電,珍珠哼哼唧唧要哭。我說:“沒關係,我可以當故事機。”天天聽,無論是兒歌還是故事我都能背下來。誰知我給她唱歌也好,講故事也好,她都不樂意聽。


    情急之下,我學起了動物叫。貓叫,狗叫,豬腳,大象叫。


    說真的,在這一瞬間之前,我真不知道自己能發出這麽多聲音。


    珍珠一動不動地盯著我的嘴,等我叫到“海豚”的時候,她咯咯咯地笑出了聲。


    我愣愣地望著她,這是她第一次笑出聲來。


    我又學,她又笑。我又學,她又笑。揮舞著兩隻藕節一樣的手臂,笑得直打嗝。


    我不知道自己有什麽毛病,眼淚奔湧而出。


    笑吧,笑吧。你就隨著這人生的第一次開懷大笑,永遠這樣笑著生活吧。


    這一年秋天,冷風初起的時候,珍珠開始咳嗽。


    我上網查偏方,給她燉梨水,喂她止咳糖漿,可她還是一直咳個不停。


    我帶她去醫院,她咳得小臉通紅。我被醫生狂罵一頓,說這麽小的孩子咳成這樣了才來,我真是太不負責任了。


    我低著頭聽著她罵,得到了一大堆口服液帶回家。


    “你是不是母乳?這個藥很苦,你自己喝掉,然後喂奶給她。”醫生焦躁地囑咐我。


    小嬰兒的服藥計量都很小,可是這藥恐怕是珍珠一輩子也沒吃過的難吃。我不停地輕聲對她說:“吃下去才能好,張開嘴吃下去吧。”


    可是說什麽都沒用,珍珠用她小小的手臂推我,我都不知道一個嬰兒居然能有這麽大力氣。我給她灌進去,她邊哭邊咳邊吐,不但吐出了所有的藥,也吐出了所有的奶和梨水。她太累了,甚至顧不上繼續哭了,鼻子裏還掛著吐出來的奶塊兒,居然就這樣睡著了。


    我想給娟娟阿姨打電話,可是我想起她家圓圓也病了。娟娟阿姨發了個朋友圈,心力交瘁,精神崩潰。


    我都來不及多想,就打了給珍珠的姥爺。


    “邢叔叔,珍珠咳嗽,喂不進去藥。”


    說完我就淚奔了。


    我可沒臉哭出聲,隻是眼淚奔湧,實實在在的淚奔。


    邢大爺趕來的時候,珍珠又酸又臭地睡在沙發上,我用紗布沾了溫水很小心很小心地給擦她的臉和身體。


    “我來,”邢大爺穩穩當當吐出兩個字。


    他把珍珠抱起來,珍珠果不其然地醒了。但是她沒有哭鬧,可能是她姥爺的手臂充滿了自信,給了她安全感。


    姥爺很快很快地給她擦幹淨了鼻孔,然後用一支注射器(從哪變出來的?)抽了規定計量的藥汁,然後眉開眼笑、繪聲繪色地說:“天上星星亮晶晶,飛到珍珠的嘴巴裏——”


    然後迅雷不及掩耳地把藥汁打進她的嗓子眼。


    然而可怕的苦澀還是從口腔深處蒸騰起來,珍珠又要哭,邢大爺早已把水瓶子塞進了她的嘴巴。咕嘟咕嘟,幾口水咽下去,珍珠平靜了。


    他把珍珠抱到衛生間去洗澡。他的雙手和雙臂那樣熟練、有力,動作又迅速又輕柔,把嬰兒洗得又舒服又開心。洗完澡裹得暖暖和和,放在床上,唱著奇怪的搖籃曲,珍珠很快睡著了。


    我都急哭了的事,他居然做得這麽順理成章,這麽輕而易舉。


    他輕手輕腳走出來,看我目瞪口呆,對我說:“我以前是兒科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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