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差點就豎起了中指。


    “別,別發了,”我按下吳律師的手:“你把這張圖藏好嘍,下回我離婚還找你。”


    我的生活回歸正軌。沒有什麽比寫完文章回到家,把珍珠抱在懷裏更幸福的事兒了。


    珍珠的姥爺每天都來,我帶孩子他做飯。他給孩子做輔食特別細致。


    “每周啊,就添一種新輔食,吃一個星期觀察,孩子過敏不過敏。”


    我敬佩地聽著,望著珍珠。這麽一個嶄新的人類,對什麽過敏都還是未知數。


    八個月體檢的時候,珍珠的各項指標,身高體重,血常規,都很正常。我坐在那兒聽醫生訓別的家長:“你給孩子輔食加得不對,孩子現在貧血得厲害。”


    那家的媽媽唯唯諾諾:“孩子不愛吃豬肝......”


    “不用非要給孩子吃豬肝,豬瘦肉泥和木瓜泥都可以,孩子不過敏就行。”我告訴她。


    多虧我家有個兒科醫生,以後再也不用挨醫生的罵,還能教育別人。


    “安安小時候就貧血。”邢大爺說,“當時條件差,給她吃飯費勁極了。本來好東西就買不到,她還挑三揀四。幸好珍珠不像她。”


    “安安的媽媽是什麽時候走的?”我小心地問。


    “安安一歲多的時候。”


    “得什麽病走的?”我繼續小心地問。


    “自殺。”


    ......


    邢大爺也過了一會兒才繼續開口:“安安的姥姥,也是自殺死的。六十歲的時候。”


    ......這事兒難道也遺傳?我緊張地看了一眼正在咧著嘴撥弄小鈴鐺的珍珠。


    “神經係統不太健全,”邢大爺說,“這個是遺傳的。遇到什麽事容易想不開,各種抑鬱情緒也比正常人嚴重。”


    “我...我對珍珠特別好,她是不是就能長得健全點兒?”我忍不住把手放在她的小腳丫上。


    “安安懷孕的時候,我給她補了很多有利於胎兒神經發育的營養品。但是這也難說,還得通過後天教育。”


    “王曉說,安安懷孕的時候沒人照顧,經常住在他父母那兒?”


    邢大爺點了點頭。他一貫沒有表情的臉上出現了鮮明的痛苦。


    “她不願意跟我待在一起。可能也有一些因素,想在王曉父母那兒露臉。”


    “為什麽不想跟你待在一起?”


    我要是懷孕,有邢大爺照顧我,我得多踏實啊。


    “她從小跟我關係就不好。”


    我沒敢問為什麽,我今天已經問得太多了。


    可是邢大爺卻繼續說了下去,“她一直覺得她媽媽自殺是因為我。當然她這麽想也沒錯。我工作太忙,經常半夜出診。總有對她們母女照顧不到的地方。後來我照顧她,照顧得也不夠好。尤其是在她十幾歲的時候,我總覺得她已經長大了,會體諒我。我就潛心工作。”


    十幾歲的時候正是叛逆期。可是在我十幾歲的時候,我媽媽一拍屁股跑了。我連叛逆都找不到人叛逆,倒是真心過得規規矩矩。


    生在福中不知福。


    我心想。


    話也不能這樣說,人和人不一樣。如果我像邢安安一樣是個腦仁兒裏長玻璃絲的脆弱的女孩兒,我說不定也早就自殺了。


    “術業有專攻。”邢大爺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我是兒科大夫,就知道小孩兒病了怎麽辦。我當初要是選個心理學該多好。可是那會兒醫學院哪有心理學啊。你就長得很好。你爸爸媽媽肯定都是很好的人。”


    “噗。您見我什麽時候提起過他二老?”


    我把我的身世也給他講了一遍。


    “說白了,我就是個野種,連爸爸是誰都不知道。小時候跟我媽住在小院兒裏,整個院兒都沒人理我們。隻有一個小哥哥喜歡跟我玩,可是後來他媽媽不讓他跟我玩了。他就跟我說,我媽說,你媽是個浪貨,你是個野種,你們都是壞人。”


    可是我神經還是挺健全的。童年是最殘酷的,上幼兒園之後,老師也聯合小朋友們孤立我。上了小學還是這些小朋友,上了初中,差不多這一幫同學。到了初中,大家都多少有了點判斷力。我終於算挺過來了。有一個小女孩對我說:“你媽媽真的勾引了咱們幼兒園汪老師的老公?”


    我說:“我哪知道?我媽勾引誰還能跟我商量?”


    這句話勾起了她的好感,她就成了我人生中第一個好朋友。


    我媽跑到國外之後,這個朋友陪我度過了生活不能自理的那段歲月。


    我媽雖然是個浪貨,但是她對我非常坦誠。在我很小的時候,關於媽媽最深的記憶是她在鏡子前麵試穿花裙子。試了一條,又試了一條。


    “那條黑的好看。”我對她說。


    “真的?你覺得這條好看?”她那天晚上,高高興興地穿著黑色的裙子去跳舞。裙子是仿絲的,在舞廳的燈光下光華璀璨,上麵綴滿了血紅色碩大的花朵。


    在我的印象中,我媽從來沒有自怨自艾,也沒有煩躁發火過。她永遠都是高高興興的。


    高高興興地打扮,高高興興地換男朋友。在我上小學的時候,曾經有過一個叔叔的老婆找上門來,她把我媽滿頭柔軟的卷發扯著,把她拖出小院兒門外。


    “有本事你去扯老何的頭發,都是女的,互相欺負有什麽意思?”我媽站起來就朝她嚷嚷。


    後來那個阿姨被她老公架走了,我媽原地把頭發一挽,就哼著歌去廚房給我燒魚。


    我媽進廚房,廚房裏所有的阿姨就把老公的胳膊揪著,回到屋裏躲著,好像我媽身上有傳染病。她高高興興地給我燒了一條特別好吃的魚。我站在門口看著她,她的卷發隨意垂在臉龐邊上,特別美。


    我媽到底是怎麽想的?


    我從來沒有問過她。我也從不覺得她這樣做有什麽不對。


    可能正是因為這樣,邢安安勾引我的丈夫,給她生了孩子。根據我的想象,她可能還經常在我家附近的酒吧流連,渴望能取代我,成為這個家的主婦,我從來沒有覺得生氣。


    可惜,最終她被自己的腦子打敗。我取代了她,成為了撫養珍珠的那個女人。


    有些事是女人的選擇,有些事是男人的選擇。


    我隻不過是和錯誤的男人結婚了而已。


    如果她多關心我一點,可能就會在最初,憑借她閱人無數的眼光告訴我:“這個男人不好,以後你會吃苦。”


    但是再一想,即便她就在我身邊,即便她看得出這個男人不好,她也不會這樣告誡我。


    這是我的選擇,和她沒有關係。


    在我心中,這不算是一種冷漠,這是徹頭徹尾的信任。


    她和男朋友一起去了國外,並沒有不告而別。


    “你自己沒問題吧?”她這樣問我。


    沒問題。


    十幾歲的我,一個人生活,自己買菜,自己做飯。我姥姥身體還好的時候,每個月還給我幾百塊錢生活費。後來她去世了,我就去打工。叛逆有什麽用?金錢誘惑不了我,我的錢夠生活,還能供得起我抽煙。交男朋友也沒可能,畢竟我長得又不好看。


    大學四年,雖然娟兒爺特別仗義,我也沒怎麽借過她的錢。我除了上課就是社團,除了社團就是兼職。兼職掙得根本不少,比好多普通家庭的同學拿到的生活費還多。所以從第一天跟王曉在一起開始,我就沒有花過他一分錢,大部分時候一起去食堂吃飯,還是刷我的卡。


    嗯,我是一個樂觀的人。這樣說來,實在不能說我的媽媽是一個壞媽媽。


    她除了教會我高高興興地生活,還遺傳給了我大條的神經。


    仔細一想,唯有和王曉結婚的那些年,我過得那麽神經兮兮,簡直不像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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