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佳往家走的路上,其實很害怕。


    她想起小時候,養過一隻兔子。無非是別的孩子都有自己的寵物,有的小孩養狗,還有的小孩養馬。她爸爸從來不能忍受別人有的她沒有,就買了一隻兔子送給她。


    她抱著兔子,顯得很高興,可其實她心裏真的害怕。這麽小,這麽軟,一顆心髒砰砰地跳,袁佳對這樣的生物突然交到她手上感到惴惴不安。


    “它會不會死?”她當時很害怕。


    後來這隻兔子還是死了。


    幼年的兔子,很容易死掉,何況那還是一隻嬌貴的垂耳兔。


    從那之後袁佳就變得害怕兔子。看到電視上的兔子,她都會避開實現。其實真正想做的是尖叫著逃走,她看到電視上的兔子,看到動物園裏的兔子,即使跟她曾經養過的那隻兔子長得一點也不一樣,比她的兔子醜得多。可不知道怎麽,一看到它們,她就想起她的兔子死掉的瞬間。


    它眼睛都沒有閉上,嘴巴也沒有閉上。袁佳摸了摸它,它是硬硬的,冷的。她就像摸到了什麽很燙的東西一樣驀然收回了手。


    兔子死掉那一年,袁佳6歲。可是她已經是一個傲骨錚錚,懂事知禮,又特別愛麵子的小女孩了。因此,活到如今,沒有誰知道她怕兔子。


    沒有人知道她連毛絨兔耳朵和兔子圖案的衣服都怕。


    她站在家門口深呼吸好幾回,然後裝出一臉特別慈愛溫柔的笑容來,打開房門,看到了身穿兔子圖案裙子,正躺在地上哭得聲嘶力竭的小女孩。


    “我要媽媽!!!我要媽媽!!!!”小女孩哭得嗓子沙啞,這是她第一次聽到她的聲音。


    她還以為小女孩的聲音都是軟軟的,很嬌柔。可這個孩子,簡直是破喉嚨啞嗓子。


    可這是她的女兒,她是她的媽媽。


    她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把孩子從地板上抱起來。


    “躺在地上多涼啊,sandy寶貝!”


    她沒想到抱一個孩子是這麽難的事,孩子猛地從她懷裏翻下去,她拚命去接,膝蓋磕在地上鑽心地疼。


    還好孩子沒摔倒,她心想,這樣摔下去一定會把脖子折斷。


    這又不是我的孩子,摔壞了可怎麽辦?


    不對,這就是我的孩子。


    這是我的孩子。


    袁佳一遍遍地在心裏告訴自己。


    撫養sandy的第一周,袁佳開始懷疑人生。


    這輩子她很少有什麽事是做不成的。曾經她剛入職這個公司,還是市場部的一個小員工。因為她父親的關係,沒人敢用她。


    她閑坐了好幾個月,連方案也不需要她做。她終於忍無可忍,跑到領導辦公室去鬧。


    “你是不是覺得工資太低了?”領導很為難,“我已經盡力了,你別著急,過完年自然會漲的。”


    “所有人都在跑全國路演,為什麽隻有我沒事做?”


    “市場部總要有人在公司守著,這也是很重要的任務啊。”領導打哈哈。


    “我要做南京場,做不好我就走。”她撂下狠話。


    “南京是重頭戲,你......”領導想說的是,你給做砸了,公司損失就太大了。可他想了想又說:“南京那個鬼地方,現在又潮又熱,去了就是受罪。你要是特別想做,我就把東北三省都交給你。”


    東北三省加起來預算也沒有南京一個地方多,袁佳可不傻。


    她也不說話,就坐在領導辦公室裏。


    領導接了幾個電話,可能還有其中幾個是假電話,袁佳還是坐著不走。


    領導可能下定了決心,心想,損失一大筆預算,反正也是算在袁老板頭上。


    於是袁佳拚了。她花了最少的預算,做了一場效果最好的路演。當地各大媒體都報道了,江蘇省的銷售額也有顯著的提升。


    她當然把家裏的關係能用的都用了。她要證明的是,我家裏的關係是給我撐腰的,而不是壓著我的巨石。


    領導無話可說,最重要的是,他悉知了此人正經八百做事的決心。自此之後,袁佳便拚命工作,步步高升。


    對她來說沒有什麽事比工作更重要了。


    她所取得的工作成績,都是她父親在外頭的談資。


    某某某的兒子在華爾街任職,某某某的女兒在德國某高校教書,這些人誇誇其談,不比袁佳在是個人都聽說過的大公司任職高管來的牛氣。


    更何況,在這個崗位上,她可謂是眾星捧月。工作的每一天,她都變得更加自信。


    從小就長得不好看的袁佳,終於可以不用看別人失望的眼色了。


    她很聰明。長得不好看,便不在外表上與旁人鬥豔。濃妝豔抹也是輸,何苦招人笑柄。


    她母親也不好看。一群太太相聚,環肥燕瘦各自妖嬈,唯有她的母親,胖瘦不提,主要是身材不勻稱。溜肩駝背,骨頭歪曲,從腰開始出溜下去,腿細的像兩隻鉛筆。


    可袁佳和母親都不是什麽省油的燈。人的資質好壞,也不能隻看外表。至少三十多年過去了,袁佳仍是袁老爺子的掌上明珠,母親也仍是他不可撼動的正房嫡妻。


    可惜富貴人家的女孩子,到了年紀必然談及婚嫁。從22歲開始,袁佳就在相親。最早相親的都是一等一的富人子弟,無疾而終的原因不必說也知道。袁老爺子總算鬆口,普通的上層家庭也考慮起來,可惜哪怕是這些人的兒子也看不上袁佳這樣一張灰暗的臉。


    袁佳身邊聚集的追求者並不少,可惜的是沒錢不說,還老的老,醜的醜。袁佳心高氣傲,經常暗自裏罵,這些人從哪裏吃了狗膽,竟敢開口。


    三十歲了,終於等到了王曉。


    袁佳對王曉不可說不心動。他姿態高貴,態度文雅,說得話也動人,可最重要的是,曾經袁佳還是妙齡女郎之時,對一個相親對象很是動情過。王曉長得和那個人很像。


    王曉雖然出身太過普通,可自己的收入並不低,工作上的企圖心也很強。如果能有袁家助力,未來不可限量。


    三十歲的年紀,還不定下終身,此事說大可大,說小可小。


    若是美貌的女子,終生不嫁也無妨,隻要說一句“天下沒有我看得上的男人”,長輩們不過笑著罵一句:“胡鬧”,也就罷了。可長得不好看的女子若是這樣說,大家心裏怎麽想,誰不知道?


    袁佳終其一生,活的不過是她的臉麵。也不妨說是她父親的臉麵。


    頭一回帶王曉回家,這人極為爭臉。大大方方,侃侃而談。端茶送水,遞煙遞火。通身氣度絕不像那樣的老百姓家裏出來的男人。


    可袁老爺子是誰,他怎麽看不出來這個男人的氣質是在商場上磨煉出來的。


    他又怎麽看不出,這個男人是真心高雅還是一時偽裝?


    不過袁老爺子催婚,催得很有重點。除了“給我抱個外孫”之外,沒有別的話。


    袁佳在醫院得知自己的卵巢根本就是形同虛設的兩塊腐肉之後,一時起了輕生的念頭。可她不能輕生。活著是為了什麽?不為自己爭下家產,還要為母親想想。


    她曾經私下對母親說過:你別的不用操心,隻要好好活著。你活著一天,什麽妖魔鬼怪就都進不了家門。


    這話說得多麽冷酷無情,可對她自己來說,難道不是這樣嗎?


    唯一的妻子隻生下唯一的女兒,這樣的家庭原本就根基不穩,搖搖欲墜,如今她出門豪車進門豪宅,難道不是自己拚了命爭下的麽?


    對袁佳來說,搶個別人的孩子來穩固自己的人生,實在算不得什麽大事。哪怕是從喂奶的親生母親懷裏搶來,她也絕不在意,更何況隻不過是個養母。


    她與王曉笑嘻嘻地商量,孩子來了之後,取什麽名字,如何教養。可她的笑容根本抵達不到眼神,對麵的王曉也一樣。


    王曉提醒他,那個女人不會善罷甘休。


    袁佳可沒把什麽養母放在心上。可她卻低估了兩歲的孩子的破壞力。


    為了這個孩子,她足足請了兩天假。第三天才去上班,因為睡眠不足和焦頭爛額,她工作效率奇差,這也是她從來沒有過的體驗。


    下班回到家,小孩從房間裏拖出她的純白香奈兒連衣裙給她看。上麵塗滿了顏料。


    “太太,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她什麽時候拿走的。”


    袁佳強迫自己微笑,對孩子說:“沒關係,這樣的裙子媽媽有的是。你想要畫就畫。”


    轉過臉,把重金雇傭的管家罵到痛哭。從此袁佳出門時,必然房門緊鎖,瓢蟲也爬不進去一隻。


    最頭疼的是,這孩子根本就不認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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