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音奴被押送到俘虜營,隨後被送入太極宮,安置在掖庭內。


    如秦王妃所言,新皇並未苛待前朝遺孤,觀音奴被軟禁在掖庭內,除了沒有自由,倒也吃穿不愁。——當然,她現在過的日子,與往日作為公主的榮耀尊崇日子是截然不同的,她必須小心翼翼,卑躬屈膝地活著。


    在掖庭裏活著,觀音奴沒有一天忘記過國破家亡,她每個午夜都在父兄慘死的噩夢之中醒來,冷汗透襟,滿麵淚痕。


    觀音路光腳站在廊簷下,遠遠望著西內苑裏亭台飛揚,樓閣入雲,看著這曾經是大興宮的華美宮室竟被別人占據,而她隻能屈居在簡陋的掖庭之內,她的內心就充滿了仇恨與怨怒。


    日複一日,她以恨作繭,不得解脫。隻有在想起那日她饑渴之中給她羊乳的女子時,她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寧。一想到女子溫柔微笑,慈悲仿如觀音菩薩的臉,她才能掙脫仇恨的束縛,得到一刹那的救贖。


    一個月後,秦王在淺水原之戰中破薛舉,平定隴西,立下戰功。新皇不知道為什麽想起了觀音奴這個養在掖庭的前朝公主,把她送進了秦王府。


    一想到被當作戰利品隨便賞賜,觀音奴感受到了莫大的羞辱,她幾乎咬碎了牙齒,這份屈辱如同一瓢滾油,澆在了她的仇恨之火上。


    觀音奴入秦王府時,正是六月時節,馬車一路行去,阡陌之中,桑樹成蔭,綠葉蔥蘢。秦王府的後院裏也種了一些桑樹,因為秦王妃賢惠節儉,會親自養蠶織布。


    秦王忙於軍務,並不在府裏,觀音奴被仆人帶去後院見秦王妃。


    秦王妃穿著一身素衣,不施粉黛,正在用竹鉤采摘桑葉。


    觀音奴望向桑樹下的素衣女子,陽光透過桑葉的縫隙,灑在素衣女子的臉上,讓她一時間有些恍惚。


    居然是她!是了,當時好像是聽人叫她秦王妃。


    觀音奴呆呆地望著秦王妃,一時間忘了在馬車上一路行來時堆積的屈辱與怨怒。


    秦王妃看見觀音奴,忍不住笑了,迎上來道:“又見到你了。嗯,比上次見到時氣色好多了。小孩子還是要好好吃飯,才能長身體。”


    觀音奴忍不住道:“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是大人。”


    秦王妃摸了摸觀音奴的頭,笑道:“隻有小孩子才會滿臉怒氣,心裏想什麽都寫在臉上,大人不管心裏想什麽,臉上都是平靜的。”


    觀音奴一愣。


    秦王妃笑道:“你以後要改一個名字了。”


    觀音奴道:“為什麽?”


    秦王妃笑道:“因為,我跟你同名。我的小名也叫觀音奴,我們真是很有緣份呢。”


    唐朝時,長者、尊者的名諱是禁忌,幼者、卑微者若遇重名,必須易字改名,以避其名諱。


    觀音奴沉默不語。


    “給你改個什麽名字好呢?”秦王妃望著頭頂的桑樹,想了想,笑道:“有了!隰桑有阿,其葉有沃。既見君子,雲何不樂。就叫你‘桑樂’吧,希望你以後能開開心心,快快樂樂。”


    觀音奴點點頭。


    突然,一個仆人急急忙忙地跑來,行禮之後,道:“王妃,秦王有話。”


    秦王妃道:“說。”


    仆人道:“秦王說天威難測,不知道送來前朝公主是禍是福,不如趁著要送賀禮去太子府,把她也一並送過去。”


    秦王妃望了一眼桑樂,眼中悲憫。


    “太子縱情聲色,她還是一個孩子,斷不能這麽做。再說,她也是一位公主,一次一次地當禮物轉送,毫無尊嚴和體麵,我們豈可如此欺人太甚?你去告訴秦王,說我與小公主有緣,一見如故,不忍分離,想讓她長伴我身邊。”


    仆人道:“是。”


    秦王妃牽著桑樂的手,笑道:“桑樂,你就留在這兒吧。你還小,先跟著我學詩書禮儀,不要再皺著眉頭,悶悶不樂了。桑樂,桑樂,你要快快樂樂的,好不好?”


    雖然不想改掉父王給自己取的名字,可是如果是因為她,好像也沒什麽關係。桑樂這個名字也很好聽,如果能如她若言,開開心心,快快樂樂,也不錯呢。


    桑樂扭頭道:“不好。”


    秦王妃輕敲了一下桑樂的頭,笑道:“不好也得好。快去換衣裳,我教你采桑養蠶。你這一身羅綺,可不適合勞作。”


    桑樂飛跑去換衣裳了。


    從此,桑樂住在秦王府,與秦王妃為伴,秦王妃教桑樂詩書禮儀,也教她為人處世,身為妃嬪之道,如一個溫柔的姐姐一般。秦王妃似乎從桑樂身上感受到了她的仇恨與戾氣,還時常教她抄寫經文,消弭妄惡,平複內心。


    然而,並沒有用。


    每一個午夜夢回時,桑樂仍舊會被噩夢驚醒,她總是看見被人活活勒死的父王一遍一遍地向她含血泣訴:觀音奴,你是隋朝的公主!記住!記住這份仇恨,臨死也不要忘掉!


    記住這份仇恨,臨死也不要忘掉!仇恨日複一日地銘刻在桑樂的心裏,深入骨髓,從未忘卻。


    轉眼之間,過了五年,桑樂已出落成一個容顏絕世的娉婷少女了。


    這一日,聽說了宇文化及在河間被竇建德殺死的消息,桑樂在花園裏為秦王妃采花時忍不住哈哈大笑,繼而開心地哼起了歌謠。


    那個叛臣賊子也有今日!隻可惜,她沒能親手殺死他,沒能聽見他臨死前痛苦絕望的哀嚎!


    陽光明媚,百花叢中,一身鵝黃色宮裝的美麗少女一邊哼著歌謠,一邊采摘鮮花,她的身姿窈窕如蝴蝶,麵容也比花兒嬌豔。


    正好路過的秦王頓時被這花叢中的少女吸引,不由得停下了腳步。他雖然經常外出征戰,常年不在王府,卻還依稀記得這個與王妃作伴的前朝公主。時光如梭,不知不覺,她已經長得這麽大了,還出落得如此美豔絕世。


    秦王一時忘了步行,隻癡癡地望著花叢中的桑樂。


    桑樂感到有人在看她,急忙側頭望去,正好對上了秦王火熱的眼神。


    桑樂一愣,繼而燦然一笑,千嬌百媚。


    秦王分花拂草,朝桑樂走去。


    桑樂深情地望著秦王偉岸的身影,笑得更燦爛了。雖然,逼死父兄的宇文化及已死,但複仇才剛剛開始。


    桑樂成為了秦王的嬪妾,秦王妃一半高興,一半憂愁。


    秦王妃拉著桑樂的手,道:“你入秦王府,遲早會成為秦王的妃嬪,如今名正言順,我總算放心了。可是,我知道你一直有心結,未曾釋懷。桑樂,你快樂嗎?”


    桑樂道:“長孫姐姐,能長伴你身邊,我是快樂的。”


    秦王妃笑道:“傻孩子,你是秦王的妃嬪,應該說能長伴秦王身邊,才是快樂的。”


    桑樂的眼底冷如冰霜,繼而笑了:“是,長孫姐姐說得對。”


    秦王妃望著桑樂,道:“桑樂,不要繼續迷失在過往中了,你要正視眼前。佛曰,放下執著,萬般自在,過往如雲煙,將來才是最重要的。”


    桑樂眼中閃過一絲痛苦,繼而雲淡風輕。


    “是,長孫姐姐說得對。”


    秦王妃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道:“希望,你是真的放下了。桑樂,你要快樂。”


    一夢醒來,淚濕枕衾。


    窗外天光已明,一片蒼綠。


    元曜怔怔地望著枕邊的那一片桑葉,心中壓抑而難過。夢裏名叫桑樂的少女是誰?是棲息在桑樹之中,如今在長安城鬧作的怨魂嗎?她一直被仇恨折磨,壓抑而痛苦。桑樂,桑樂,她並不快樂。


    “軒之!救我——”韋彥翻身抱住了小書生,沒頭沒腦地朝他身上擠。


    元曜回過神來,低頭一看。韋彥像八爪章魚一樣抱著自己,他緊閉雙眼,一臉恐懼,似乎在做噩夢。


    “丹陽,天亮了,你快醒醒啦!”元曜用力掙紮,想搖醒韋彥。


    韋彥猛地醒了過來,才發現隻是做夢。他鬆開元曜,翻身坐起,拍胸定魂。


    “原來是一場噩夢,嚇死了!”


    “丹陽,你夢見什麽了?怎麽這般恐懼?”


    韋彥驚恐地道:“我夢見窗外的桑樹越長越大,化作一個巨妖,盤踞在長安城上空吞噬眾人!我拚命地跑,桑妖卻來捉我吃,我四處躲藏,險象環生。眼見軒之你跑在我前麵,我急忙朝你跑去,求你救命。”


    元曜笑道:“丹陽,你是睡糊塗了,哪怕是在夢裏,遇到這種事情你也應該去找白姬求救,拉扯小生也沒什麽用。”


    一聽到白姬兩個字,韋彥氣呼呼地道:“快不要提白姬!在夢裏,她正坐在城牆上給桑妖指路,指揮著桑妖捉我吃呢!一想起來,我就恨得牙癢癢。”


    “噗!”元曜忍不住笑道:“原來在丹陽心裏,白姬竟是這樣的惡人。不過,隻是夢而已,丹陽不必當真,白姬其實是一個善良的好人。”


    “軒之千萬不要被那個女人的外表迷惑,她是一個披著人皮的魔鬼!”韋彥氣呼呼地道。


    元曜、韋彥起床洗漱,吃早飯。吃完早飯,元曜惦記著生病的離奴,向韋彥告辭。


    韋彥也沒有虛留,隻道:“軒之,白姬一旦回縹緲閣,務必請她立刻來一趟。如果白姬三天後還沒回來,務必讓那黑貓來我府上鎮宅。”


    “行。丹陽放心,如果白姬未歸,小生一定勸離奴老弟來看看這桑妖是怎麽一回事。”


    白雪皚皚,桑葉幽幽,猩紅的桑葚落了一地,仿佛白紙上濺滿了血滴。


    元曜路過帝女桑時,又想起了昨夜的夢,他忍不住抬頭望向桑樹,道:“桑樂公主,你到底有什麽怨氣,非要擾亂長安城呢?”


    “啊啊啊——”一聲淒厲的尖嘯從帝女桑中傳來,響徹韋府上空,撕心裂肺,如怒如狂。


    元曜嚇得瑟瑟發抖。


    雪地上的桑葚一顆顆驟然裂開,汁液四濺,匯聚成一片鮮紅的血海。


    元曜十分恐懼,不敢逗留,拔腿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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