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平康坊。


    平康坊,又稱為“平康裏”,位於長安最繁華熱鬧的東北部,當時的歌舞藝妓幾乎全都集中在這裏,酒樓、旗亭、戲場,青樓,賭坊遍布。


    炎炎仲夏,元曜頂著毒辣辣的日頭來到平康坊的“長相思”,給老鴇花姨送她定下的和羅香。


    花姨剛吃完午飯,正站在臨街的廊陰下剔牙。她為人挑剔,見元曜送香來,一邊剔牙,一邊驗看和羅香的成色。


    花姨打開香盒,拿銀牙簽挑了一點和羅香,送到鼻端一嗅,頓時蛾眉一蹙,道:“這次送的香不如上次好了。你看,都是散碎次貨。這樣的成色,我可不給五兩銀子,最多給三兩。”


    元曜又累又渴,本想趕緊辦完事情,好去街上的涼茶鋪歇一歇。見花姨故意找茬殺價,他不由得有些生氣,便道:“小生隻負責送貨,做不了價格的主。既然花姨您看不上,那這和羅香小生便拿回去了。”


    花姨見元曜這麽說,眼珠一轉,道:“罷了,大熱天的,看在你辛辛苦苦送來的份上,就給你五兩銀子吧。不過,你回去跟白姬說一聲,都是熟客了,價格上也得便宜一些。”


    元曜道:“好的,小生回去一定轉達。”


    花姨收下了和羅香,叫婢女去取銀子。


    元曜垂手站著等待,花姨仍舊剔她的牙。


    花姨瞥了一眼元曜,笑道:“大熱天的,元公子何必急著回去?不如進我這‘長相思’裏坐一坐,找一個美貌娘子陪你喝一杯相思酒再走。”


    元曜急忙搖手,道:“不了,不了,小生還有事情,就不叨擾了。”


    花姨見元曜迂腐,不由得翻了一個白眼。


    婢女取來了銀子,交給了元曜。


    元曜把銀子收入衣袖,正要離開,“長相思”對麵的“溫柔鄉”卻起了一陣騷亂。


    一個年輕書生被轟了出來,“溫柔鄉”的老鴇雲裳滿臉怒火,兩個護院作勢要打他。


    花街兩邊,幾個妝容豔麗的娘子,和一些小丫鬟都從二樓的欄杆上探出頭來看熱鬧。


    雲裳冷笑道:“賀公子,你還是先把之前欠的三十吊錢結了,再進我這‘溫柔鄉’做風月之飲吧。”


    姓賀的書生嬉皮笑臉地道:“雲裳姐姐,如今月底了,不免囊中羞澀。等下月初家裏寄錢來了,我一定給你。”


    雲裳笑道:“那你,下個月再來吧。”


    賀生笑道:“好姐姐,你又不是不知道,沒有美貌嬌娘紅袖添香,我就讀不進書,寫不出詩賦。你,就讓我進‘溫柔鄉’吧。”


    雲裳冷笑道:“不把欠錢結了,你休想踏進‘溫柔鄉’半步。”


    賀生還要再說什麽,雲裳已搖著團扇轉身進去了,隻留兩個身形魁梧的護院站在大門口。


    賀生望了兩個護院一眼,隻得訕訕地轉身,往“長相思”而來。


    花姨本來在剔牙看對麵的笑話,見那賀生往自己這兒走來,急忙把粗腰一扭,轉身要躲進去。


    元曜遠遠看那賀生背影,隻覺得有點眼熟,現在看清了正臉,不由得叫道:“進賢兄?!你也來長安了?”


    花姨見元曜和賀生認識,眼珠一轉,又轉身站住了。


    這姓賀的書生名叫賀遠,字進賢,襄州人氏,曾與元曜是同窗。賀生不遠千裏來到長安城,是為遊學待考。


    賀遠家境殷實,是地方上的富戶,他心性倒也不壞,隻是有一個癡癖,喜好美色。一看見美麗的女子,他就精神奕奕,讀書寫文下筆千言。如果看不見美人,他就精神頹靡,了無生趣。


    賀遠看見元曜,他鄉遇故知,十分高興,道:“軒之!好些年不見,居然今天在這裏遇見了!你來長安也是為備考嗎?你來了多久了?”


    元曜有些尷尬,道:“這個,一言難盡。”


    花姨笑道:“兩位公子他鄉重逢,必然有很多話說,不如進我這‘長相思’小坐,飲酒敘話。”


    賀遠撓頭,笑道:“可我還欠花姨你十吊錢呢。隻怕您也跟對麵一樣,不讓我進門。”


    花姨笑道:“我可不像對麵那等勢利眼,隻從錢眼裏窺人。賀公子你是熟客,一時手頭不寬裕,又有什麽要緊?有元公子在,還能白吃白喝不成?進來吧,我讓夜來為你們燃一爐好香,溫一壺好酒。”


    賀遠笑道:“數日不見,還真想夜來妹妹。軒之,我們進去說話吧。”


    元曜懵懵懂懂地被賀遠拉進了“長相思”。


    長相思,雅間。


    元曜、賀遠席地而坐,飲酒閑聊。


    夜來穿著一襲翠色荷葉裙,梳著倭墮髻,慵懶地倚坐在軒窗邊調香作陪。


    元曜問道:“進賢,你來長安多久了?”


    賀遠道:“我來長安也有半年了,租了一位遠親家在宣陽坊的院落暫居。平時,我在宣陽坊溫書度日,靜待考期。偶爾閑來無事,才來這平康坊喝一杯,排遣羈旅他鄉的孤寂。”


    “噗嗤!”在一旁的夜來笑了,她用水汪汪的杏眼望著賀遠,笑道:“賀公子,你可說反了。你分明是平時住在平康坊,沒銀子了才被趕回宣陽坊。”


    元曜冷汗。


    賀遠哈哈一笑,也不否認,道:“哎呀,誰叫平康坊內美人如雲,個個都是絕色佳人。尤其夜來你最美了,隻有在你身邊,我才讀得進聖賢書。”


    夜來掩唇而笑,對賀遠拋了一個媚眼,起身道:“賀公子,你的嘴最甜了。奴家這就去給你準備文房四寶,不寫出一篇傳世佳作,你可不許走。”


    賀遠笑道:“哈哈,那我就不走了!軒之,聽說你早就來長安了,可有參加會試?如今住在哪裏?”


    元曜隻好含糊地答道:“因為生病,小生錯過了會試,沒有參加。如今在西市一家叫‘縹緲閣’的雜貨鋪裏當賬房糊口。今天,是來‘長相思’送香料的。”


    一陣水風透簾而過,送來陣陣清幽蓮香。


    賀遠、元曜一起追憶昔年的同窗之誼,又聊了一下相熟之人的境遇,與最近所讀聖賢書的感悟,倒也閑談融洽。


    夜來端著文房四寶進來,一臉驚恐的樣子。


    賀遠見了,問道:“夜來,你這是怎麽了?”


    夜來跪坐下來,一邊將文房四寶放置在木案上,一邊神秘兮兮地道:“剛才,奴家出去拿文房四寶時,聽見她們說,又有人的手沒了。”


    賀遠一聽,驚道:“難道,這平康坊內真的鬧鬼?”


    元曜一頭霧水,問道:“你們在說什麽?”


    賀遠道:“軒之,你有所不知,最近這平康坊內,先後有一些娘子和樂師的手不見了。”


    元曜一驚,道:“誰如此殘忍,竟砍掉人手?!可有報官?”


    夜來道:“不是砍掉,是手不見了。”


    元曜懵了,道:“什麽叫手不見了?”


    夜來顫聲道:“就是一覺醒來,手沒了。沒有傷口,也不疼痛,手就沒了。有人丟的是左手,有人丟的是右手。前街‘牡丹樓’的玉露,後街‘百花軒’的樂師小君,還有對麵‘溫柔鄉’裏彈琵琶的的阿道,都是這樣沒了一隻手。剛才,又聽說‘牡丹樓’裏一個護院一覺醒來也沒了手。這八成是鬼怪作祟,真是嚇死人了。”


    賀遠促狹一笑,捏住夜來的手,道:“夜來,你要小心你這白嫩的柔荑也沒了。”


    夜來嚇得臉色煞白,笑道:“賀公子不要說笑了,怪嚇人的。”


    元曜十分奇怪。平康坊是餓鬼道的地盤,鬼王帶領一眾惡鬼盤踞其中,攝人生魂,食人血肉。他經常從坊間傳言之中聽說有人橫死在平康坊,有人消失在平康坊,可唯獨沒有聽說誰在平康坊裏丟了手。


    元曜心中好奇,想回去問一問白姬,跟賀遠閑聊了幾句之後,便借口還有事,要先告辭了。


    賀遠見元曜要走,便把元曜拉到一邊,笑道:“軒之,我最近手頭不寬裕,你能不能借我幾兩銀子?等下個月初,家裏送錢來了,我再還你。”


    元曜一聽,急忙把剛才拿到的五兩銀子拿出來,遞給賀遠。


    “小生出門匆忙,沒帶銀錢,這五兩銀子是剛才賣香料所得,進賢你先拿去用吧。”


    賀遠把銀子收入衣袖,笑道:“多謝軒之。”


    元曜告辭離去,回縹緲閣了。


    西市,縹緲閣。


    夏日晝長,閑來無事,離奴懶洋洋地倚靠在櫃台邊吃香魚幹。白姬在裏間的貴妃榻上睡午覺,還沒醒來。


    元曜剛一進門,離奴便翕動鼻翼,道:“有酒味……書呆子,叫你去平康坊跑腿送香料,你倒去喝上花酒了?”


    元曜連連搖手,道:“離奴老弟,小生隻喝了一杯清酒,並未喝花酒。”


    離奴豎眉,大聲道:“什麽?你還真喝酒了?!”


    元曜解釋道:“小生在平康坊偶遇一位昔日同窗,多年未見,他鄉重逢,故而一起敘舊,喝了一杯。”


    “就書呆子你事多,爺為什麽就沒有一個同窗……”


    “那是因為離奴老弟你未曾入書院讀書,所以沒有同窗。”


    “嘁!讀書有什麽了不起的!對了,賣香料的五兩銀子呢?”


    元曜搖頭晃腦地道:“小生借給那位同窗了。他手頭緊,獨在異鄉為異客,沒有銀子傍身,十分艱辛。”


    離奴一拍桌子,道:“什麽?你把五兩銀子全都給了?!五兩銀子可以買好多條魚了!借條呢?利息呢?歸還日期呢?”


    元曜摸頭,道:“還要這些東西麽?小生沒要進賢寫借條,也沒有利息,更沒約歸還日期……”


    離奴罵道:“壞了,壞了,五兩銀子沒了!那可是五兩銀子啊!死書呆子,你喝花酒喝昏頭了嗎?!”


    元曜道:“離奴老弟,這銀子又沒丟,等進賢手頭寬裕了,就會還小生的。還有,小生沒有喝花酒啦!”


    離奴罵道:“呸!這年頭沒有借條,誰會還錢?這五兩銀子肯定是打水漂了!都怪書呆子你喝花酒喝昏了頭!”


    元曜大聲吼道:“小生隻喝了一杯清酒,沒喝花酒!”


    離奴一愣,掐腰罵道:“死書呆子,反了你了!看來真是酒壯慫人膽,你還敢吼爺了?!”


    元曜一下子泄氣了,解釋道:“小生沒有吼你,是你無理取鬧。”


    元曜、離奴大聲吵鬧,驚醒了午睡的白姬。


    白姬打著嗬欠,一臉怒容地從裏間飄了出來。


    “大熱天的,好不容易睡著了,你們在吵什麽清酒花酒?看來,你們是想喝毒酒了。”


    元曜、離奴立刻閉了嘴,安靜如雞。


    白姬神了一個懶腰,望了元曜、離奴一眼,道:“你們在吵什麽?”


    元曜還沒開口,離奴趕緊告狀,道:“主人,書呆子去平康坊喝花酒,把賣香料的五兩銀子花了。”


    元曜急忙道:“白姬,你休聽離奴老弟胡言!小生隻是在平康房偶遇一位昔年同窗,一起喝了一杯酒敘舊。因為他手頭頗緊,找小生借錢,小生便把五兩銀子借給他應急。”


    離奴道:“爺哪裏胡說了?不就是書呆子你喝了一頓酒,花出去五兩銀子嗎?”


    元曜道:“雖然都是一頓酒,五兩銀子,但離奴老弟你說的,和小生說的,還是有很大區別的!”


    離奴還要吵,白姬打斷了它,道:“好了,好了。我當是什麽大事,原來就是這點小事,都別吵了。”


    離奴道:“主人,書呆子花的可是五兩銀子呀!”


    白姬笑道:“那是軒之的銀子,他愛怎麽花,就怎麽花吧。”


    元曜一驚,道:“此話怎講?”


    白姬笑道:“這五兩銀子我會從軒之的工錢裏扣,還會算上利息。換一句話說,從這個月開始,軒之半年內都不用領工錢了。”


    離奴幸災樂禍地笑了。它化作一隻小黑貓,跳回櫃台上吃香魚幹去了。


    元曜呆呆地站著,他聽到了自己心碎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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