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是吃午飯的時間,五觀堂炊煙嫋嫋,飯菜飄香,一群僧眾們正在大廳裏吃飯。


    五觀堂分為兩個廳,左邊的大廳為常智廳,右邊的大廳是隨緣廳。常智廳是本寺僧人們吃飯的地方。木魚敲響,就是開飯的信號,忙完課業或勞作的僧人們紛紛前來用齋。常智廳規矩森嚴,盛菜添飯有行堂僧人監管,用齋前還得念“供養咒”。隨緣廳是香客或掛單僧人用齋的地方,食物拿取隨意,氛圍相對輕鬆一些。


    隨緣廳裏,白姬、元曜從布齋僧處自取了一些齋菜和胡餅,跪坐在一處靠窗的木案前,安靜地用餐。


    齋菜簡單粗糲,寡淡無味,隔壁又傳來一陣陣肅穆的“供養咒”,讓元曜有點吃不下。


    白姬倒是吃得津津有味。


    元曜左右四望,隨緣廳裏的人不多,來吃飯的香客寥寥無幾,掛單的僧人倒比香客多一些。


    元曜的注意力被不遠處的兩名僧人吸引。


    一個是年輕僧人,他一身緇衣,風姿絕塵,正是剛才在大雁塔裏見過的處寂。與處寂同坐一桌的是一個矮胖的中年僧人,他穿著橘黃色的葛布安陀會(1),一共五條布料,長長短短地裹在身上。


    那中年橘僧身形矮胖,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兩撇棕黃色的小胡子,看上去十分機靈。別看他長得圓胖,動作卻十分靈巧,他已經來來回回地去布齋僧處取了十盤胡餅、八盆齋菜米粥,無數盤點心了。


    好幾次,這中年橘僧從白姬身邊經過,他手中拿滿了裝了齋食的盤碟盆碗,眼看就要撞上四周的木案,卻偏偏靈巧地穿梭而過,一點菜湯都不曾灑下來。


    中年橘僧胃口很好,吃得十分歡快,他三口就能吃下一個胡餅,一口氣便能喝下一碗菜粥,他麵前的木案上堆滿了空盤空碗空盆。


    隨緣廳裏,所有人都吃驚地望著胡吃海喝的中年橘僧。


    布齋僧一看見中年橘僧跑過來取食,就臉色大變,拿勺子盛齋菜的手都因為驚嚇而微微發抖。


    中年橘僧太能吃了。


    處寂十分尷尬,坐立不安。


    中年橘僧一邊吃,一邊對處寂道:“師父,你怎麽不吃了?”


    處寂小聲地道:“阿彌陀佛!波羅蜜,這不是在自己的德純寺,而是在大慈恩寺作客,你還是收斂一點,少吃一些吧。太失禮了……”


    波羅蜜大聲地道:“吃東西有什麽失禮的?師父,徒兒陪您趕了這些天的路,一路上風餐露宿,饑一餐飽一餐的,已經很久沒吃得這麽盡興了。這大慈恩寺是皇家寺院,富裕得很,就是十個徒兒一起吃,也吃不窮他們的。”


    處寂臉皮薄,又似乎降不住這個徒弟,便借口要去誦經修午課,先走了。


    波羅蜜仍舊旁若無人地胡吃海喝。


    白姬望了一眼波羅蜜,笑了。


    元曜也笑了,低聲道:“這橘貓還真能吃。”


    白姬笑道:“軒之看出來了?”


    元曜小聲道:“當然看出來了,它的葛布僧衣下,垂著一條貓尾巴呢。”


    白姬笑道:“這處寂禪師倒是十分有趣,既能夢會達摩祖師,得到無字空明禪,又收了一隻貓做徒弟。”


    “還是一隻十分能吃的貓。你看它吃東西舔舌頭的模樣,挺像離奴老弟。”


    白姬偷看了一眼,笑道:“貓都是這麽舔舌頭的。”


    波羅蜜再一次去取齋菜和胡餅時,被布齋僧拒絕了。


    “阿彌陀佛!佛門八戒,不非時食。(2)”


    波羅蜜不高興了,嚷道:“什麽八戒十戒的?佛門還不讓人吃飽嗎?吃不飽飯,哪有力氣念經?”


    布齋僧不為所動,仍舊不給飯食。


    波羅蜜十分生氣,雙手掐腰,道:“堂堂大慈恩寺就是這麽待客的嗎?如此苛薄吝嗇,連飯都不讓客人吃飽?”


    布齋僧道:“阿彌陀佛!不非時食,這是規矩。”


    波羅蜜看了一眼四周,罵道:“呸!什麽不非時食,糊弄你爺爺我作甚?他們都還在吃呢,你這賊禿莫不是看你爺爺我是從外地小寺院來的,就狗眼看人低,故意不給吃的?”


    元曜小聲道:“白姬,你發現沒有,它吵架的樣子也挺像離奴老弟。”


    白姬小聲道:“唔,是有點像,也許貓都是這樣吵架的。”


    布齋僧氣得連阿彌陀佛都忘了說,道:“人家那是取了一份還沒吃完,不算不非時食。你都取了多少份了?!”


    波羅蜜大聲道:“這得怪你們大慈恩寺的食盤器皿太小,我不得不來來回回地取,如果你們能用大盆大桶來盛胡餅齋菜,我最多取三次就夠吃了。”


    布齋僧還要理論,卻被另一個布齋僧人阻止了。


    “我佛慈悲,五戒十善,不嗔怒,心氣和,與人方便。”


    那布齋僧為了息事寧人,忍氣給了波羅蜜一盤胡餅。


    波羅蜜拿到胡餅,轉身就走,口中道:“才五個餅,小氣!”


    白姬、元曜不禁莞爾。


    吃完了齋飯,白姬、元曜離開了大慈恩寺,乘著馬車回西市。


    回去的路上,白姬似乎心情很好,還哼起了小曲兒。


    元曜忍不住道:“白姬,你看上去好像心情不錯。”


    白姬笑道:“一上午賺了一千兩白銀,心情當然很好呀。”


    元曜道:“什麽意思?”


    白姬笑道:“軒之,你知道我今天為什麽要來大慈恩寺見玄奘禪師嗎?”


    “不是去聽他講釋佛理嗎?”


    “要聽佛理,去青龍寺找懷秀禪師就行了呀。懷秀禪師有一顆琉璃心,對於佛經奧義的看法更透徹呢。”


    “那你為什麽來見玄奘禪師?”


    “軒之,你想想是誰告訴我玄奘禪師來到了長安,住在大慈恩寺裏?”


    元曜想了想,昨天上官婉兒來了縹緲閣,與白姬在裏間說了一會兒話。他在大廳裏依稀聽她們說“大慈恩寺”“玄奘禪師”,今天白姬就來大慈恩寺了。


    “是上官大人讓你來見玄奘禪師的?”


    “對。”


    “為什麽?”


    “武後廣邀各地名僧,舉行百僧宴,是為了傳播《大雲經》,為她稱帝造勢。玄奘禪師在僧人中的地位崇高無上,對於佛家經典的研究與貢獻也無人能出其右,上官大人想在百僧宴舉行之前知道玄奘禪師對於《大雲經》的看法。畢竟如果百僧宴上,玄奘禪師指出《大雲經》是偽經,那就會出大亂子,武後也下不了台。”


    “上官大人自己去問不就得了?有來俊臣和他的閻羅殿在,誰還敢多說《大雲經》半句?”


    “玄奘禪師是名滿天下的高僧,太宗、高宗都十分崇敬他,禮讓他三分。武後和上官大人不想出麵威壓他,引起僧眾不滿,惹百姓非議。所以,隻能先迂回地去探知他的看法,再做籌謀。因為玄奘禪師與我是舊相識,上官大人就來找我啦。”


    元曜恍然大悟,道:“怪不得白姬你見到玄奘禪師後,一開口就問《大雲經》……小生當時還納悶《大雲經》是真是假,跟你有什麽關係呢。”


    “嘻嘻。”


    “不過,這又跟一千兩白銀有什麽關係?”


    “上官大人讓我去探知玄奘禪師對《大雲經》的看法,如果玄奘禪師不反對《大雲經》,我就能得一千兩白銀的辛苦費。你瞧,這一千兩銀子輕鬆到手了。”


    元曜想了想,道:“如果……如果玄奘禪師反對《大雲經》,說它是偽經呢?”


    白姬幽幽一笑,道:“那,我此行一文錢也拿不到。而玄奘禪師,隻怕在百僧宴開始之前,就得圓寂在大慈恩寺了。”


    元曜背後一寒。


    “我早就料到能賺一千兩了。畢竟玄奘禪師是得道聖僧,他有大智慧,世事皆洞明於心,懂得什麽事該開口,什麽事該守心,是不會逆天道而亡已身的。”


    “白姬,武後真的要稱帝了嗎?”


    “她啊,不早就已經站在帝王的位置很多年了嗎?”


    “聖賢書上沒有說過,女人可以當皇帝……”


    “聖賢書上也沒有說過,女人不能當皇帝呀。”


    小書生撓撓頭,道:“也對。”


    “軒之,武後打算定都洛陽,她稱帝之後,我們就要去洛陽的縹緲閣了。”


    “可以呀。洛陽的縹緲閣在哪裏呀?”


    “在洛水以南的南市。”


    “現在就要開始搬運東西過去了嗎?”


    “不需要搬運東西。無論長安,還是洛陽,縹緲閣都依附於時間荒野而存在,倉庫都是相通的。到時候,人過去就行了。”


    “不需要先過去收拾一下店麵嗎?”


    “到時候,我先去洛陽南市打開結界,重新選擇一個店麵,你跟離奴晚些過來。”


    “好的。唉,小生在長安住習慣了,有點擔心在洛陽住不慣。”


    “軒之不必擔心,洛陽的氣候比長安要好一些,城市也小一些,住著住著,就習慣了。”


    “白姬,洛陽的縹緲閣存在很久了嗎?”


    “啊,我在人間道開的第一個縹緲閣,就是在洛陽了。不,那時候,那座城還不叫洛陽,叫斟鄩(3)。我就是在斟鄩遇見離奴的。”


    “說到離奴老弟……白姬,小生總覺得那位波羅蜜禪師無論是吃飯的動作,還是吵架的語氣,都神似離奴老弟。”


    “有那麽一點兒像,畢竟都是貓。離奴雖然貪嘴,可沒它那麽能吃……”


    “是,它是吃得有點多……”


    “幸好,離奴沒它吃得多……”


    注釋:(1)安陀會:為佛家僧人穿著的三種僧衣之一。佛家僧人的三衣分別為:僧伽梨、鬱多羅僧、安陀會。


    (2)不非時食:不在規定許可外的時間吃東西。布齋僧認為波羅蜜取食次數過多,超過了時限,違背了“不非時食”這一戒律。


    (3)斟鄩:夏朝的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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