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鳳昂首看著那台階迎風而立之人。


    他想起了這個人對自己的承若。


    “若是你撐過了這一關, 我就給你賜姓。”


    “你不止能看到這一點點, 你還會看到更多。這世間最終將不會再有奴隸。不再會有小孩,受你曾經受過的罪。”


    他拽緊了身側的手, 多年以來第一次心甘情願的伏下身去,


    低頭輕輕喚了一聲,


    “主公。”


    報君黃金台上意, 餘生獨事君一人。


    “主公。是主公。”


    “參見主公!”


    廣場上的人群,齊聲呼喊,黑壓壓的跪倒一片。


    程千葉立在高處,看著人群中此起彼伏閃出明暗不同的金光。


    她曾經多次幻想過這樣的場景,希望自己的部署們能像這樣發自內心的尊敬於她, 效忠於她。


    在她的想象中,得到這一切的時刻, 她必定能胸懷蘇暢, 意氣風發, 甚至洋洋得意。


    但此時此刻,站在這裏, 看著眼前這無數在自己麵前心甘情願屈下膝蓋,低下頭顱的士兵。她隻感到了肩上沉甸甸的責任。


    這裏麵有熟悉的朋友, 也有陌生的士兵。


    有已經伴隨自己幾經生死的夥伴, 也有初次並肩作戰的袍澤。


    他們都無一例外的,把自己最重要的生命, 交托到了她的手上。他們仰望著她, 也信任著她。


    期待她能夠實現, 她所承若帶來的那個世界。


    程千葉抬起頭,視線越過巍峨的古城牆,看到那遠山天際,斜陽晚照,漫漫雯霞映楚天遼闊。


    我會一步步向前走去,不再回頭,不再停頓。


    對於你們,我不能辜負,不敢辜負。


    橫掃六合,讓天下歸臣也許不能做到。但我至少要讓我的每一個子民,都有生而為人的資格。


    楊陸厚悄悄從人群中抬起頭,“這,這就是主人啊。”


    邊上有人伸手一把將他按下去,楊威低聲道:“傻子,現在可以叫主公了。”


    “對,對。”楊陸厚低下頭,摸摸胸前的驗牌,“我已經不是奴隸了,多虧了主公的恩德啊。”


    楊威卻微微抬起了頭,穿過人群的間隙,他看見絳衣金甲的主公從高台上下來,扶起了那位身負重傷,披著衣袍跪在地上,被賜了國姓的程鳳。


    這個程鳳他記得住,他們剛剛抵達之時,城牆已破了一個角,是此人領著一隊士卒,渾身浴血,擋住敵方大將,誓死不退,方才保住了城門不失。


    看著主公親手扶起那人,遞給他代表四級爵位“不更”的驗牌。


    楊威暗暗想道,這個程鳳運氣真是好,他守了這麽多天的城池,不知砍了多少人頭,又立了這個功,一步就登上的最低級士官爵位。


    要知道爵位一共二十級,前三級的公士,上造,簪嫋可以靠著個人勇猛,砍人頭獲得。


    而四級的不更以上,就沒那麽容易了,非領隊的將領不可得。需要團隊作戰中,嶄獲一定總量的敵首,還要求自己率領的步卒傷亡不能過大,總而言之,條件越來越苛刻。


    但也是有捷徑的,如若立下特殊的功勞,或在攻城陷陣的敢死隊中表現突出,就可能破格進爵。


    楊威看著站在主公麵前的那一紅一黑兩個身影。


    這兩人一個積累了軍功,已經成為有一定特權的不更,可以免去徭役稅務,在縣衙的老爺可以不用跪拜。


    而另一個和自己同一天跨入戰場,也已經是平民中最高爵位的簪嫋。


    楊威眼中燃起一種焰火,一種雄心勃勃的火焰。


    主公在甲士的護衛下,向外走去,突然就轉頭朝著他的方向看了一眼,楊威嚇了一跳,低下頭去,心中忐忑,


    主公這是看到我了嗎?


    應該不會,肯定隻是巧合。


    但這一天遲早回來臨,我總有一天,能讓主公看見我,看見我這個人。


    程千葉離開東市的廣場。


    同肖瑾一起前往看視俞敦素,俞敦素傷得不輕,正臥於床榻上修養,見到程千葉入內,急忙欲待起身相迎。


    程千葉止住了他,在他床前一張圓幾上坐下:“此是戰時,將軍有傷在身,養傷為重,就不必講這些虛禮了。”


    俞敦素勉強坐了起來,欠身行禮:“此次多虧主公及時來援,不然汴州即便能保不失,也是傷亡慘重。”


    “隻是為何主公親自率隊?”肖瑾不解的開口,“張馥和賀蘭將軍所在何處?”


    “我怎麽可能親自率軍。我就是做個樣子。”程千葉笑了,“我讓小墨帶的兵。”


    俞敦素露出疑惑的神情:“橋生雖然作戰勇猛,但他隻是個奴隸,素來隻負責帶領那些負責送死和充人數的奴隸部隊。主公用他領軍是不是太過冒險了一點?”


    “你還不知道吧。”程千葉低頭理了理衣袖,“這次來救援的,大部分都是奴隸組成的部隊。”


    “衝在前麵,率先切開敵陣的是奴隸,砍下人頭最多的,也都是奴隸。”程千葉淺笑了一下,心中感慨良多,“除了小墨,程鳳,還有數名在戰場上表現非常突出的勇士,你可能猜不到,他們的身份,都是你們心目中最低賤的人。”


    “我已依照新政,解除了他們的奴籍,進了他們的爵位。從今以後,我們晉軍中將逐漸不再出現奴隸這個詞。你二人身為我最親信的將帥,要率先轉變自己固有的觀念。”


    俞敦素和肖瑾輕吸了一口氣,相互交換了一下眼神。然而這一次能在內守住城池,在外擊退敵軍,確實都依靠這個軍中決策階層詬病良多的新政。


    肖瑾依舊麵色凝重,他深行一禮:“汴州雖然重要,但主公你乃是我大晉之主,千金之軀,如此親涉險地,實為不智。若是我在絳都,定不會同意你親身前來。”


    “叫我眼睜睜看著你二人送命,看著汴州軍民陷於敵手,我這個主公不若不做。”程千葉拍膝恨道,“此次我汴州被圍多時,不僅周邊諸侯對我發出的求援書信不理不睬,便是我晉國內那些手握私兵的家臣,都百般推脫,不予援助。”


    “此役,我誓以我晉國伍卒,獨退犬戎大軍。在天下人麵前,一揚我晉國軍威,狠狠打那些貪生怕死之徒一耳光。還望二位能鼎力相助!”


    晉國軍力不強,曆年來便是處於受邊陲諸國欺壓的狀態。作為軍中將官,時常總覺得胸中憋著窩囊氣。


    俞敦素、肖瑾聽得主公此言,隻覺心中燃起激情,一掃多年惡氣,齊齊抱拳,“誓死追隨主公!”


    程千葉:“至於賀蘭將軍,我遣他去做另一件事。如若他能成功,犬戎大軍,頃刻可退。”


    此刻的賀蘭貞,率領著賀蘭家的八千親軍,急行在濟水河畔。


    他們人人穿著犬戎軍的服飾,口中銜著枚,馬匹縛著口,各帶柴草一束,悄無聲息的於黑夜中疾行。


    他們的目的地是犬戎大營以北約二十公裏的黃池。


    那裏囤積了戎軍的糧草,並有數萬犬戎士卒駐守防衛。


    賀蘭貞握緊手中的劍柄,眼中閃著寒光。


    主公親自率著奴隸和新兵組成的部隊支援汴州,臨時拚湊的士卒,無論如何,也不能和經驗豐富的正規軍長期對峙。


    即便他們能憑借一時之勇,切開敵軍,衝入城中,也隻能解一時圍城之危而已。


    若是持久抗戰,新兵們很容易產生恐慌畏戰的情緒。調度不靈,潰散,嘩變都有可能隨時發生。


    賀蘭貞腦海中出現那個總是淺笑輕言的麵孔。


    主公他已經身入險地,成敗在此一舉,我必要拿下黃池,燒毀敵軍糧草,方解汴州之危。


    夜深人靜。


    站在望樓上放哨的犬戎哨兵,悄悄打了個哈欠。


    在他的印象中中原的這些軍隊都十分的軟弱可欺。戰場之上時常明明人數占據優勢,卻一觸即潰,任由他們燒殺搶掠。


    豈料此次兩位大將軍沒藏裴真,嵬名山,親率數萬大軍,圍攻區區一個汴州,竟然攻打了月餘還未破城。


    但是前日聽聞汴州的主帥都受了重傷,料想破城也就在幾日之間。可惜自己此次隻能在這裏看守糧草,不能隨軍入城趁勢劫掠一番。


    正有些迷糊之間,突然見得前方樹影婆娑,似有一隊人馬在暗夜中前行過來。


    遠遠望去,那隊人馬揚著本部的番號,穿著自己人的服飾。


    那望樓上的士兵便衝著在拒馬前值崗的營兵打了個旗語。


    自己人。


    那隊人馬越行越進,人人麵上抹著鍋灰,沉著臉,一言不發。


    不待值崗的營兵發問,為首一將,打馬疾衝,一槍將人刺了個對穿,直接衝進營中。


    望樓上的哨兵急忙想要鳴起警鍾。


    數支利箭嗖嗖齊發,射入他的胸口。


    營地一時大亂,警鍾之聲遲遲響起。


    無數犬戎士兵在睡夢中匆匆起身,拿起武器搶出營帳,隻見營內四處火光,高高的糧垛在熊熊的大火中冒出滾滾濃煙,衝天而去。


    四麵都是殺聲,處處是縱橫馳騁的馬匹,刀光中是難以分辨的敵人,和殺紅了眼的同伴。


    戎兵大潰,逃者相推擠,走者相騰踐,伏屍百餘裏。


    賀蘭貞一路殺到天明,燒毀敵軍輜重糧草,殲敵數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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